想成为一个小丑。
年幼时，父亲曾拉着他去剧院看舞蹈表演。记忆中那场表演是芭蕾舞，所有表演者在台上踮起脚尖如履薄冰地跳跃，当时他的内心是讶异的，为什么会有人选择这样疼痛的方式获得掌声呢？难道就没有一种让表演者和观众都快乐的表演吗？那场盛大的表演结束时，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年幼的他随父亲从人潮中挤出，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另一种“表演”。
一个小丑。
明黄色亮丽的服饰，滑稽的船形帽，帽尖缀有白色的绒球，帽下是一张涂满了油彩的脸，衬得眼周的方块图案与夸张的笑容格外晃眼。不知怎的，那笑容晃着、晃着就映入了他的眼——那副模样实在滑稽可笑，但却让人觉得快乐，无拘无束的快乐。四五个孩子围在小丑的周围，不时被他简单的表演逗乐，稚嫩的笑声仿佛可以冲破云霄。
他不由得放满了脚步，咧着嘴笑了起来。“爸爸，快看······”
父亲却似乎没有听到，继续拉着他大步向前走。他被拉得跌跌撞撞，却仍不舍地回头看着······
想成为一个小丑的梦想就这样生了根、发了芽，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他喜欢偷偷跑到街角去看那个小丑。在拐角处探出半个脑袋，远远地、静静地、默默地。
父亲曾问他：“长大后想做什么呀？”他涨红了脸，挤出两个字。
“什么?”父亲诧异地询问，“再说一遍好不好？爸爸没有听清。”
那轻轻的两个字消散在晚风中，却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再重复一遍已是不可能。他支吾着不愿再说话。父亲其实是听清了的吧，在安静得只剩虫鸣的夜里，他仿佛都可以听见父亲的心声，失望且愤怒。他觉得有什么地方在生生地疼。夜可真是凉，他想。
他轻轻地将成为小丑的梦想压在了心底，无人诉说，却无法抑制地自由生长。
他仍是喜欢偷偷地跑到街角去看那个小丑的表演。但却站在了更远的地方，在街的尽头。他总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半大的身影在夕阳下变得很长很长，就像一个世纪的哀伤那么沉重。
可真是简单的表演啊。他常常这样想，我明明也可以胜任的。却一次又一次地为简单的表演而笑出声。真正的艺术应当就是这样吧？就像是一个有关快乐的魔法，让人不由自主地快乐起来。
他再一次跑到街角，不知何时，街角已经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可以抚平他的情绪的地方。他呆呆地站着，出神地看着。直到接对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来不及躲藏，更无处躲藏，父亲远远地看见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小丑，似乎明白了什么，加快了脚步向他赶来。他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就像生了根的植物般无法动弹，直至父亲将已经不再年幼的他拉走。
他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是永别了吧，这一次。他看着小丑唇角大大的笑容，忽然想到了席慕蓉的诗“今生今世/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他忽然觉得其实小丑的笑容里有着化不开的悲伤，藏在涂满油彩的面容之下。
父亲突然开了口：“以后放学我接你回家。”
他愣了愣，然后嗯了一声。他从来不敢甩开父亲的手。他从来学不会反抗。他从来就是个软弱的孩子。
一个傍晚，他跟随着父亲沉默地走过那条街。他没有驻足，垂着头心不在焉地走着。熟悉的街角，夕阳下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伴着晚风传的格外远，他听见时忽然也笑了。
真好。他还在那儿。他们还在那儿。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仪式。他觉得那个小丑已经活在他的心里啦，谁也无法消灭他，谁也无法赶走他。
他逐渐长大，长成一个成熟的模样。生活中总是充满了这样或那样的不如意，他却总是能够面带笑容地承受下来，且将快乐传递给别人。朋友们总是愿意待在他的身边，因为在他身边总让人感到无拘无束的快乐，他们将这归于他的个人魅力，但只有他知道，其实是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小丑，他不断地带给他力量与勇气，他是他快乐的源泉。他觉得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卸了妆以后的小丑，有一种久经岁月积淀下来的快乐。
多年以后，在另一个城市的一个拐角，已经是一个公司职员的他再次看见了一个小丑。那可笑的动作、滑稽的妆容再一次在他的眼前鲜活起来，是隔了那么久的再次相逢，却像老朋友一样熟悉。那天的风和沙都很大，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伸手抹了抹眼角，是泪。
原来，他的梦想从未离开过，就像那个年幼的小男孩从未离开过一样。那么多次的艰难他都忍受了下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但其实他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毕竟那些最初能带给他感动和喜悦的那些人、那些事依然可以带给他感动和喜悦。他的追求，始终未曾放弃。
他哭着，也是笑着，向那个小丑挥了挥手，坚定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