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们的友情战争

我或许不会记得那些经历过我生命的人是如何走上舞台的,但我清楚地记得他们退场的每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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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伊始,我便有了两个兴趣相投的朋友。或许是我与阿云先熟识,她向我介绍了秋彤;又或许是我与秋彤因班务而相识,她带着阿云走进了我的生活。每当我回顾初中生活时,她们总是在我身边的。

阿云瘦瘦小小,脸却圆圆的,留着中分的短发,说话细声细气,相熟后她才会耍小性子,然后咧开嘴笑。

秋彤不算漂亮,令人注目的却是她拥有漂亮女孩儿特有的自信与活泼——她初开学时便在班会中自荐做了班长,在众人的注视下平静地列出自己过去的荣誉与经验,得到了老师的夸赞;又在文艺活动中毫不忸怩地展示自己的才艺,扭动身子展示着热情的舞蹈;她总是昂头向前,凸显出发育得格外良好的胸脯在走廊中行走,从未理会过他人的隐秘的注释与讨论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新组建的班级中,秋彤就是一道耀眼的风景,人人都忍不住格外注意她的一言一行。

我羡慕秋彤的耀眼洒脱,也喜欢阿云的温柔可爱。在多年前的小城中,我们是难得的二次元同好——当然,过去的“二次元”并无什么歧义。当时我们只是单纯地一起画画,交流心得;分工买杂志后交换翻阅,评论新番;分享各自学会的日语词汇,运用在日常生活中。那时的学校处处都是我们一同走过的身影,课间我们手拉手,前去卫生间;课间操我们并行下楼梯,在操场上笑闹着做操;中午绕过教学楼与操场,同去食堂吃饭;放学后磨磨蹭蹭,先去学校的超市,再慢悠悠地一起走出校门。除了学习,我们最关心的便是彼此,最了解最信任的也是彼此。


无数有经验的人都告诉我们,最稳固的三角形放在人际关系中都是摇摇欲坠,经不起考验的。我最初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因为年轻且中二的我们总觉得羁绊能战胜一切,会盲目地对未来充满信心。

所以当我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时,其实已经很晚了。我记得当时课间操刚结束,人群拥挤,我们在人潮中并行。我同阿云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她笑起来我便止了话头,却一不小心瞥见了秋彤紧握的双手。阿云转头向她搭话,她匆忙展开笑脸,没说几句,我有意无意地接话,转了话题,她随即沉默。

这么一瞥后,三人相处时,我便开始格外关注秋彤的举动。比如秋彤会在我和阿云交谈时慢慢沉默,紧握双拳,似乎在忍耐些什么;例如她会在课下蹦蹦跳跳地跑到阿云桌前同她说笑,而在我靠近时会有片刻的不自然;最明显的是有时她会在课间操时负气远离我们,独自在人流中前行,不理会我们的呼喊。

很奇怪,我心里这么想。我并不是不懂她的行为所表示的含义,我只是十分不能理解她的反应,毕竟我自问从未在这段三人关系中偏向任何一方,也不觉得阿云对我有所偏心,她却又是为何,又何时开始,露出这样一副被忽视的委屈模样。看惯了她平时骄傲的样子,不得不说,我不解的同时又有些得意——在未曾察觉的时候,我便在某场看不见的竞争中占了上风,即使我并不认为这场竞争有什么意义。

不过我也只是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我不会向她挑明自己的发现,只是在三人行时更多地注意她的反应,不想她再露出难受的表情——然而,我的认知终究是发生了变化。在我心中,从我发现秋彤示弱的那一刻开始,我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全心地信任她、理解她。她不再是耀眼夺目、昂首向前的秋彤,只是一个有裂缝,有弱点的普通女孩儿。

与此同时,当我将目光从秋彤身上移开时,一些从前从未注意到的景象逐渐展示在我面前。女孩子们对总出风头的秋彤颇有微词,她们会窃窃私语,会隐秘地批评她的容貌、身材、言行;男孩子们对她发育良好的身体有特殊的关注,他们聚在一起,故作成熟地讲些低俗的笑话,对她的言行做出恶意的诋毁。

从前的我是看不见这些事情的,但当我对它们有所察觉时,我就意识到有裂隙的人不仅仅是秋彤了。


一次体育课上,我同一群女孩子们坐在操场的草坪边,看着其余的人在操场上跑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话题不知怎么转到秋彤身上,一个平时与我有些交情的女孩子打量着我的态度,慢慢露出微妙的表情,“小学的时候我和秋彤曾经一个班,读了几年她就转学了。原来我和她也是做过好朋友的,但她这个人吧……有些事情不好说,不过她实在不适合做朋友,反正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有些惊讶,因为这并不是个爱无事生非的女孩,她的话是有可信度的。但我并不想深问,我只是告诉她:“这是你的说法。我与她相处得挺好的。”她耸耸肩,换了个话题。

临近十二月的时候,学校准备举办迎新晚会,每个班级都要准备一个节目参加初选。

秋彤学过几年的民族舞,既是班长也是文艺委员。她组织起几个姑娘练舞,其中也有阿云。午休的时候,同学们在教室里睡觉,她们在外面排练。其中是没有我的事的,但我们三人平日形影不离,此时我也想和她们一起,看她们跳舞。

少女时期的我们总是会憧憬自己能在某一天站在聚光灯下,成为舞台上的焦点,我也不例外。最初我站在她们身边时,心中只有羡慕;但作为旁观者久了,我开始嫉妒。我心头反反复复有一个念头在盘旋,为什么秋彤组织的队伍中会有毫无舞蹈基础的阿云,却没有我。

有一次秋彤示范动作,她站在教学楼旁的花坛边,身体缓慢后仰,双手掌心着地,练习下腰。在她将身体正面正对着天空时,教学楼顶楼初三的男孩儿们发出了起哄声。有人在上面大声笑道:“美女,做我女朋友吧!”

秋彤漫不经心地笑着,起身拍拍手。我朝上面喊道:“说什么呢,她才初一呢。”心里微妙地泛起一丝不屑与嫉妒。

不管是多年前还是现在,不论是学生、老师、家长,大部分人都会认为初中的女孩儿就应该只专心于学习,略微爱打扮一点的人足以被当作异类。而秋彤这样引起男孩子注目的行为,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产生微妙的情绪。

女孩儿们都在那个刚发育的时期满怀羞涩,又心怀罪恶感地期盼着异性的关注。而秋彤能却毫不在意地展现自己的美,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人的赞美——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嚼舌根的男女。

但我立即便为这嫉妒感到可笑与羞耻,后悔之下我匆忙转换了情绪,向秋彤表达赞美之意,她只微微笑了笑,并不在意。

后来,她们中午练舞,我在一旁静静观看;她们放学后练舞,我与她们一起留到黄昏,天色逐渐灰暗,最后与秋彤、阿云坐上回家的车。

节目初选时是晚上。她们在音体馆的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几人身上。热情欢快的音乐响起,她们开始起舞,动作大胆奔放,身上的饰品碰撞,发出叮当的声响;裙角翩翩,裙子上的亮片反射着粼粼的光。

我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坐着,费了一些劲才让自己的目光不要追随她们,转而投向黑暗中的其他地方。


后来三人之间的气氛愈加不平和,我不再关注秋彤的情绪,甚至刻意地控制三人间的话语权,吸引阿云的注意。直到有一天我们三人爆发争吵,秋彤哭着控诉我们对她的忽视,我心里轻轻地松了口气——我见到了她的敏感、不甘、委屈,我满意了。

我憎恶我的行为,同时暗暗决定结束这场可笑的战争。怀着内疚,我轻轻地安慰她;阿云也柔声地表达歉意。秋彤情绪稳定下来后表示理解与原谅,她单方面的爆发落下了帷幕。

本以为一切便结束了,我们和好如初了。但很快我不可置信地发现,被忽略的人换成了我。走向操场的路上,秋彤与阿云谈笑风生,话题接连不断,容不得我插嘴;运动会上,她们在我不在场时决定去校外吃饭,事后才告知我;她们互相交换自己的秘密,在我问起的时候只是捂嘴笑,并不多说。

初初察觉到的我,除了震惊,只觉得可笑。风水轮流转,自负如我,单方面想要结束战争,却并不知道战场的局面从来不由我主宰。我心里憎恨为何学校的路那么长,活动那么多,三人同行只是表面,实际上我只是个隐形人。走在人群中的时候,身边的两个人笑言笑语不断,我只能表面应和,心中不断有恶毒的念头闪过。

似乎学校里每个见到我们的人都能看到我的窘境,嘲笑我的可怜。我恶意地揣测着,秋彤此时看我正如我从前看她,表面不显,心中带着胜者的怜悯与傲慢。

与其说我不能接受自己被忽略的事实,不如说我更羞于承认自己的失败。我的性格并不如秋彤那样直率,敢于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出来。况且我已经为之前自己的所为感到不耻,此时更不屑于再做什么勾心斗角的事。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心里堆积各种负面的情绪:我不耻于我对她人的嫉妒,我自卑于自己的孤独,我嘲笑自己这个陷入蛛网的飞虫,无力地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当我将所有的目光纠结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时,我就变成了那个无比狭隘且扭曲的自己。


战争的结束并不在我,而是外界的干扰。几次考试后,秋彤成绩下降得厉害;老师们发现她在课上睡觉,多次点名批评,撤除了她班长的职务;班级上的风言风语愈发沸沸扬扬,男生给她取的外号流到其他班级甚至整个初中部,女生们对她的讨论也不再避人,只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地掩饰一番……

我们并不是有意识地落井下石,只是小孩子都能敏感地察觉到他人的恶意,当老师不再给予秋彤偏爱时,她从前所获得的优待,此时都成为了我们冷落她的理由。

高中的我依旧在本校读书,那时才知道,当年初中部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过她的流言,那些流言荒谬可笑至极,有些人信,煞有介事地将之添油加醋地宣扬;有些人明知那只是笑话,却任其越传越远。

我向来都是对此冷眼旁观,自以为未参与过造谣行为便已经是厚道了。当时并不知道,置身事外的我们也不过是校园“霸凌”的参与者。我知道那些荒唐的谣言,却从未阻止过,也从未为她辩驳过,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后来大家都说秋彤生病了,不知是什么病,诸多议论。我刚开始并不相信,只觉得这又是哪里编出来的好笑的新流言。直到有一天早自习后,同学的议论有些奇怪,我才发现,秋彤的座位空荡荡的。

她请假了,请了很多天。班主任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便不再多说。很多天后她回到学校,一脸疲相。阿云课间去她身边询问,她若无其事地笑着摆摆手,似乎是让阿云不要为她担心。

此后秋彤经常断断续续地请假,上课的日子少了很多。她原来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疏,整个人沉默寡言,再也不复从前的自信。流言渐渐平息了些,话题渐渐变为了对她的怜悯。同学们似乎找到了其他的乐趣,不再关注这样一个可怜人。

由此,我同阿云再次亲近起来。之前的战争中,始终都是我与秋彤在较劲,阿云总是温温柔柔的,置身事外。

对于秋彤的退场,我的心中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对阿云,也不再如从前上心。

直到一次,一个男生在自习课上偷看漫画被老师发现,当场被叫到了办公室。我们的班主任是整个初中部出了名的严厉,那位中年女士有着深刻的法令纹,事事要强,对班里的同学无比严苛,只有在对待所谓的好学生时才会露出一丝温柔。

从前的我也算一个“好学生”,即使成绩不稳,但总算在老师看来也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担心老师的问话。但当那个男生走出教室门时,我便再也无法静下心自习了——那本漫画正是我的,只是在我将它借给阿云后,阿云又转手借给了他人。

在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后,我的内心平静下来了。我既不指望那个平日里油嘴滑舌的男生能独自担下课上看漫画的罪名,也不指望他将阿云供认出来后她会敢于承担问责——她怎么敢呢?

果然,不一会儿,男生走回教室将阿云叫了出去;又一会儿,阿云走了回来,眉头紧锁,十分无措,满目忧愁地对我说,“老师叫你过去。”我看着她担忧的表情,只想冷笑。

就算是在我和秋彤关系最紧张僵硬的时候——旁人都能看出我们之间的不对,会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转述关于秋彤的流言——阿云也是一副毫无所觉地样子,在我和秋彤之间摇摆。这样优柔的人,她怎么会敢呢?

我不怨她,她本性如此。我只是同情我自己,心思多,眼光却差。

我被狠狠批评了一顿,即使在这件事上我并没有什么错误,老师也认定了我这个罪魁祸首,并将我成绩下降归罪于这些所谓“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心中万般委屈,也只能沉默地应着。


后来我在班主任的安排下换了座位,和新的班长做了同桌,成了这个班级上最漂亮的女孩儿的朋友。秋彤回来了,班上的流言逐渐平息,她和阿云又重新腻在了一起。

我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我有了新的朋友,再也不愿回到从前那样扭曲的关系之中。

偶尔阿云也会来找我说话,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无意谈起秋彤,我会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般转开话题;我与阿云表面上相处良好,只有我清楚自己的内心全是敷衍。直到毕业,我才终于对这一切做了告别。

高中之后,我与阿云的联系日渐减少,却与秋彤在同一个高中,关系逐渐缓和为普通同学,平时碰面也会微笑致意。

高中部依旧有从前的旧人,但初中的流言蜚语却好像在一夜之间消散,我们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忘记了当初的事,包括秋彤。

她已经褪去了初中时的骄傲,变得谦逊又有礼貌。没了耀眼的光芒,她很快淹没在了人群中,有了新的兴趣相投的朋友,整个人又活泼生动起来。

在那之后,我学会坦然地单独行动,甚至更加享受独处的时光;我有了许多泛泛之交的朋友,不再只追寻某个特定的人的陪伴;我习惯于对他人保持安全又疏离的距离,吝于交付自己的真心。

我再也没有在人际交往中感受过那样的心酸、嫉妒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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