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此界大流氓

楔子

夜色昏沉,天上浓云滚滚,雷声阵阵。

聊城的商户百姓忙着卷铺收摊、关门闭户。此时,一袭白衫踱至窗边,望向西天漩涡状的黑云,眼中映着瑰丽的光。

“天现异象,大变将至……又有人要拿江山唱和,作帝王文章了……”听到这句话,身后几人放下茶盏,往那西天望去。

与此同时,居厌边界的藤萝道上一道道闪电划亮黑夜,风临府“财书血遣”四部中财君死了,莫名死在天异之夜。

旁边还有一具全身裹着厚厚方冰不辨容颜的尸体,在这初秋夜显得诡异。

江州城现五芒星从远方划过,焚天灼地。百姓惴惴,闭户烧香。

这片世界,都不平静。

一、山水相渡

一条大江波浪宽,江面行有无数船。远有层峦,近有波涛。

行着行着,江心忽现一礁岛,岛上石碑刻有“山水相渡”四个遒劲大字。

大小船队在此处往北行去,浩浩荡荡。只留几只小船绕岛往南,往水流越发湍急跌宕的远处峡谷静静驶去。

卷起帘子,可见船外忽而礁石兀立,忽而流水飞溅。而船内香炉轻烟缭绕,几案旁有两人。里座的白衣公子抬起脸来,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身形颀长,肤胜雪纺,唇如点绛,眉是远山黛色,脸色却有些冷。一双如海深眸,轻浅思绪隐约其间,虽然貌如天人,但是眉间一股深邃英气倒也看着不像女子。

“宗主,事不过三……不,十三。”白衣公子对坐在几案那边,此刻偏过脸去瞧着船外景致的少年道,“人人生而有其责,或早或晚都要担当起来。你六岁入破水洞承袭宗主位,九岁出洞拜为师为辅。几年来勤勉修习不问世事,想出去游历也是情理之中……”

那边少年望着水草山石默不作声,似乎早就神游天外。忽然少年转过俊挺脸庞,眼眸清冽望着师傅正自蠕动说话的双唇目不转睛。

“……那年大乱,为师以八岁之臂从尚宗主手中接过你幼嫩之躯,就决定虽死也要护你周全,无论之后的艰难险恶生死困境,只想着要把这麟儿安全托上本门至尊之位,执掌大印,重振山水威名,不负老宗主临死托孤……”

少年从方几那边轻轻移过来,以手撑头靠坐几案旁,更近处打量师傅神仙般的脸庞。视线扫过低垂的长长睫毛,雅致挺拔的鼻梁,还有红润的嘴唇……师傅凝望舱门外流水,犹自喋喋不休,少年又挪近一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那些叛逆古怪师傅也不教训你,只是十多次丢弃门中事务和修习课业跑去四方玩耍,你置山水渡众于何地,你让忠心辅你的诸位何堪……”

少年看着那两片勤恳开合的唇瓣觉得实在有趣,偶尔唇间还会露出几颗编贝白齿,红白相映美不胜收。

虽然师傅的声音清扬有力,不过对少年来说此音的响彻时间过长了点,玩心大起,他探身在师傅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眯眼看着师傅两只忽然瞪得圆大的眼睛,撤开身子继续以手支头玩味他师傅难得一见的崩溃表情。

良久,船内都只有流水拍打之声。

那神仙般清雅的公子此刻脸上惊骇莫名,忽然转身对着舱壁掩过脸色,衣袖掩口很努力、很用力地开始咳嗽。

“师傅,这次出门,风儿遇到一个半疯不疯之人……风儿问他,有一个人十分让我着恼,从不顺他意,他越叫我循规我就越不蹈矩,可偏偏脑中时刻有他,就算是天下财势都眼前过心中无,只想着怎么赖他让他只关心自己,这么矛盾该如何是好……”

少年满意地看着师傅顿住的咳嗽,忍住笑继续说,“那小疯子笑话我,说我看上去少年老成精明睿智,却原来连情都不懂……”神仙般的师傅此刻背影已绷得像虾米。

“师傅……”少年强压笑意,“那人说,这,就是爱……”

“师傅,你什么都教过风儿,却没告诉风儿什么是爱,师之过啊。”少年以手按上已经紧贴舱壁的师傅肩头,手下的身子果然一抖,“师傅,到底这爱是怎样的,风儿还是不明白,教教……风儿吧……”少年待还要往他师傅身上凑,只听“嘭”然一声巨响,眼前的优雅美男仓惶破壁而出,施展“水越三千”飞也似地飘远了……

方才被那少年称为小疯子的人,此刻却在两千里外的一棵歪脖子树下遮阴,连打了两个大喷嚏,不禁开始问候天公他母亲。

现在初秋,天气犹热,此人却身着样式奇怪的大棉袄,披头散发脸庞脏乱,身量不高似乎还有些孱弱,看那堪堪及背的发长定然是个男子。虽然黑污污的脸看不清真正模样,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墨如点漆、炯然清亮。

他三天来连走带爬在这枳椇古道上。

第一日遇上个锦衣公子,在他教育了一番“情之为物,牵肠挂肚”后一脸一脸心满意足的扬鞭而去。本来他想或讹或讨些吃喝东西,再不济也载他去有人烟的地方,结果只被那匹肥马踹了一身土。

第二日他看见一辆大大大马车,运着一车蔬菜瓜果咕噜噜往前走,本着抱大腿目的的他想要跟人家混口饭吃。可任凭他哭爹含娘抱马腿都没人理,不过他至少捡到一根胡萝卜。

第三天他揣好唯一一根胡萝卜引以为希望,决定顺着车辙自己走。可怜他从小到大每次自己迈步都不会超过一百步,这次也不例外的在第九十九步跌坐在一棵丑陋但温柔的树下。

想起刚来此处那一阵狂风把他随身百宝刮跑,又想起这鬼路恁长荒无人烟烈日当空黄沙漫天好不悲苦,还想起这里人心硬如石头,见他如此可怜可爱居然弃置不理,心中悲怆,泪从中来,提气一口,开始放声嚎哭。

哭着哭着忽觉身边似有人相和,“噶呵……噶呵……”也哭得好不凄凉,环顾四周发现一只健康小毛驴,睁着一双纯真眼睛正起劲地嘶嚎。

“闭嘴!我哭有理,你哭个球!”

小毛驴懂人话般打住,正要撂蹄子跑时被这个面恶心也恶的人一把逮住。

“反正你已经嘲笑了我,总要负责任,来,送我去有好人的地方……”

少年潇洒地翻身上驴揪住驴毛,在驴臀上一拍……小毛驴很有自尊的没有理他。

“美驴,你看相逢自是有缘,能在此非常之地相逢那真是有许多缘,乖,奔驰吧……”

“心肝,你不觉得我们声音相合甚是投缘么?……”

“你看你肚子圆得像个球肯定不消化,我们向前走两步如何?……”

“……你走不走!……干孙子,你载我随便去个什么村啊镇的,我保证负责你的后半生……”

“驴儿……女儿……”

第三天,就是这样过的。

二、财神迷路

某日的文水镇上,早起的人们都能看见一个棉袄脏乱少年手执一根树枝,枝头挂着藤条,藤尾绑了一根胡萝卜。少年胯下那小驴扑腾扑腾四蹄翻飞追赶着前面永远够不着的胡萝卜,颠得少年左倾右翻,嘴里喊着“心肝美驴小孙子……”

一人一驴一胡萝卜从县城东头闹到西头,最后踩过城郊苏爹的菜园直冲进厨房才停下。被摔下地的邋遢少年望着门口有惊有怒的柴老夫妇,再看看跑去菜园子继续荼毒生灵的他乖孙子,扯开一张笑脸,欲哭无泪。

“我们错了!”少年揪住孙子毛“扑通”一声跪下,左手抹泪道,“村里来了强盗,爹娘姐弟全都……都……只有我和平安逃出生天,凄风苦雨、风餐露宿,捡野果、喝山泉,扒人家剩菜和剩饭……平安和我饿得晕头转向才冲撞二老家门,毁坏了二位辛苦耕作的菜园,这无异于烧我村庄家园、欺我至亲姐弟、杀我生养父母的强盗行径!”一头撞在地上狠狠磕头,“本来我应该把小平安赔给二老,只是我与它从小长大、相依为命,肚饿有果子一起吃、遇雨有庙一起躲,一张床两人睡一条裤子两人穿,我累了它驮我、它累了我背它,生不同日死愿同时,生不同衾死当共穴!”涕泪滂沱,泣不成声,天地为之动容,“……可恨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无一技之长,以身留与二老为奴为仆却是个累赘……为今我们只有以命相抵,只愿二位菩萨将我们葬在一处。坟埋此地,当保佑二老,面朝东方,愿守望家乡——”话到此时磕地欲死,却哭得浑身无力委顿在地,乖孙儿也在一旁哼哧顿蹄嘶嚎助威。柴家二老早已支持不住扑将过来,一人扶住少年一人搂定小驴,四人(?)抱作一团嚎啕大哭,连四面邻里都惊动来瞧。

“孩子……我儿早去,从今以后你在此安顿,我必待你如亲生骨肉……”

“我儿,以后爹绝不让你们再冻着饿着,爹娘种菜打猎,一定让你们保暖安稳!”

“爹!娘!想不到苍天可怜,颠沛流离许久,孩儿还能重新有个家。可以有爹娘让我孝顺,可以有床榻让我安稳……以后端茶送水、洒扫置备,孩儿虽无力气,但一定要让我的爹娘舒心和乐、安享晚年!”

当下又一阵抱头痛哭。

苏妈拿出她早亡儿子十五岁的衣服,比量一下似乎正合适。于是要给少年烧水洗澡,又怕饿着,先端了两张饼出来填他肚子。少年吃完饼问苏妈要了一段长布条,进去洗澡了,苏妈也不问其他,自去给他烧饭。苏爹牵了平安去吃草,喂完草又细细给它刷毛。

这时少年清清爽爽走出房来,苏爹苏妈转头去看,手上的活突然都停了。

月光下的少年,面容清俊如玉。目如点漆,眉似柳叶,身材虽然纤瘦,却有一股袭人气息。清辉落在眉间眼底,悠然一股睿智才情,穿的是土布粗衣,端的是丰朗仪态。

少年嘴角噙笑走过来,“爹娘怎么了,看我衣服还合身吧?”

“合,合身……”二老点点头。苏妈眼里忽然就涌了泪,过来摸摸少年肩臂衣角,颤声说,“想着两人,孤孤单单抱团老死的……没想到,菩萨送你这样天上的仙童下来陪我们……真好……”说着就跪拜在地,望天呜咽。少年眼中闪过一点流光,把苏妈搂在怀里。

“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娘要怎么唤你?”

“呃,娘亲……我叫泽林,以后就是苏泽林……”

苏妈呜咽不止,苏爹坐在那儿颤着手一直一直给平安刷毛,可怜小毛驴一身短毛,快要刷断了……

夜半苏泽林躺在自己小房里,想起苏妈眉眼亲切,果然与自己母亲有几分像,父亲没有了,若在,肯定是不如苏爹憨厚老实。

自己那张如簧巧嘴吹叶能飞花、唾手可点金,惯于欺骗长于编织,从来脸不红心不跳,这次却有那么一点儿莫名心疚。想着母亲和小君君现在如何,会不会心急如焚抱团哭泣,想着自己那白手起来的大家大业,想着精明强干的手下、朋友,洒脱如他,也辗转难眠了……

第二天起来已近中午。苏泽林看着给他烧饭整衣的二老有些脸红。吃完饭他屋前屋后乱晃一气,又坐在门边看苏妈编柳条筐,“娘,这地方叫什么?”

“江州-博城-文水县啊,你是逃难来的,肯定慌不择路了……唉……”苏妈抬手抚抚他脸颊。

“那娘,这里民生如何、地势如何、特产如何?”

“呃,江州不算富裕吧,不过商路东西南北的,也算方便营生。江州都城就叫江城,那里热闹极了哟。地势……文水县四面是山啊,博城大约也多山吧。特产么,花!江州宜花,一年四季到处都香喷喷的,外地读书人最喜欢结伴来这里。有句话说“聊城山水,江州花香,敛都钱财,居厌粮仓……”后面的不大记得了……”

“哇——娘亲知道这么多啊!……娘,城里有集市吧?”

“有,想买什么?下午叫爹带你去看,猎的野兔山猪也要卖了,换些布料你做新衣服。”

苏泽林望着老人身上的补丁,默然不语。

下午苏爹扛头山猪,苏泽林拎串兔子出了门。短短一段路——对苏爹而言——磨出脚底五个大泡后,苏泽林决定以后出门都骑他孙子。

进城后苏爹径入了一家酒楼厨房,伙计过来拎了重正要掏钱,苏泽林按下手说忘了把猪牙卸下来。伙计不解,反复就是不让卸。

苏泽林争执不过,左顾右盼咬牙压低声音说,你不见前几天天上黑色旋云惊雷滚滚杀气漫天,后有五色芒星坠地就落在这附近么。那日几个猎户在山中窥见一长须垂地的老翁抚着几头山猪道,尔等在这灵山之中恣意生长,最是灵性,一身煞气,灵煞汇聚牙尖,故牙为辟邪护身至宝。

近日天上大罗神仙与五大恶妖混战,恶妖破功瞬间,妖气四溢逃散下界,汇成五色芒球落在不远处,虽不能再成妖孽作祟,但妖气浸染荼毒生灵。

如今就是尔等效力建功之时,庇护生灵、多建福祉,也好早日证道升天……语毕老翁不见踪影,而那几头山猪竟自己往猎户奔来,直撞刀口之上……

伙计听完眼似牛铃脸色苍白,苏泽林又脱下鞋袜道,“我从城郊走来,那条路走了十几年从无异样,今日走完一看,脚上竟起了大小数个脓疱,其色泽诡异形状突兀,想是妖气已侵地脉,随地气往这边漫延,而我爹扛着山猪有猪牙护体,因此脚上半点事也无。小哥你看,若是回去我们不带上这两颗猪牙,岂不是要饱受荼毒、寸步难行么!”

当下伙计身颤声嘶手抖,一定要留下两颗猪牙。苏泽林一气,抱着山猪就要走,伙计拖住不放,掏出五六个山猪钱,苏泽林深思半晌,沉声痛道,“小哥,不是我们小气,实在是金山银山不如贱命一条。小哥也是知理有度的大人气量,猪我们还是卖在这里,只是这牙我们一定要卸走。务请小哥原谅则个。”

伙计无奈只好掏钱放人走。

苏爹一脸惊惧紧张,又忐忑疑惑,不过终究没问他神仙般的宝贝儿子半句多话,只是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又远远看了几座古刹庵堂,苏泽林就拉了苏爹匆匆回去了。

回去后唤了苏爹苏妈山前山后左邻右舍去收山猪牙,忙到月上中天才堪堪收了一小柳篮。

翌日集市,山猪价涨,猪牙奇贵,户户疯抢。苏泽林混在一众猎户中掀开小篮子,红了眼的人群便轰然蜂拥而至。

最后一对猪牙在两富户管家的争抢中卖了三百两银子。据苏爹讲他打好几年的猪都攒不到三百两。

回去时苏爹走在前面,怀抱一包银子惴惴紧张。苏泽林骑着平安在后面晃悠,嘴里叼根草茎一脸写意。走着走着苏爹就掉到了后头,愣愣看着前面骑驴衔草的少年……

夕阳余辉洒在精致的侧脸上,嘴角笑意若有似无。苏爹想,林儿,定是天上来的仙童……

三、真女儿

翻开手边卷轴,工笔楷书描绘了一个不知深浅之人。

“江州博城苏泽林,年二十一岁。特立独行,聪明有辩才。

苏泽林于江州城行云庵内叫卖奇花。花似干枯但形貌完好,颜色如花开之初,花香清远不败,苏泽林谓之干花。香客驻足称奇,购者络绎不绝。行云庵道长叱责其扰人清修,苏泽林舌灿莲花,让道长欣然购下全部干花。

江州第一宝刹天门寺,有顽劣小沙弥风闻此事,笑尼姑凡心动矣。苏泽林借题登天门寺,与主持论佛语禅,说“释迦讲法天花乱坠、佛祖西天拈花而来,世人都道花乃红尘物,其实花最解佛近佛,干花源自西天佛源处,西方人每每修心念佛、颂行法事前,必先斋戒沐浴,以干花洒庙堂法座、洒佛祖金身、洒诵经礼佛者、洒诚心叩拜者……佛法不腐,干花不枯。”主持大惊大喜,从此长购干花。

自此文人诗词中以干花吟哦为雅,商贾筵席前洒干花助兴为盛,贵胄衣饰间缀干花装点为美。不论法度方外、十丈软红,上至咸临王爷,下至农夫村姑,江州盛行,天下跟风。干花种类不同,等级不一,价格有异,而天下唯独苏泽林的长生花坊有制作干花之秘术。

苏泽林的长生花坊、富贵香行、千几酒楼遍布玉水东西。三月间崛起,奇招迭出,生意已绵延全国南北。因苏泽林领江州人营生安乐,引江州花香遍天下,江州百姓颂其为“小财神”。江州咸临王盛爱此子,荐其入腌臜会。

——是为今年腌臜会江州新晋商人苏泽林。”

中人庄主闻一扫视到苏泽林卷下面那一串熟悉陈腐的名字,合上卷轴。

两年一度腌臜会。朝廷主持,百姓乐见,江湖翘首。天下名商富贾云集敛都,比才斗智,各展所长。商人虽富但地位不高,被世人嗤笑奸吝脏腐无所不包。大商们取“腌臜会”为名自嘲,是取意天下脏腐之会。朝廷每会必遣王孙朝臣来,明的主持盛会,暗的兜揽人心。不大不小一个聚会,里面随便一人都能倾一州之财富,还有明暗势力在朝在野,想要天下不背德,需此间人不离心。只是数年与会之人,反反复复就是那十几个,众人疲惫无趣,中人庄也兴味日减。

而今年,西北聊城万水船帮易主;东北铎州、远州、许州的混乱商户以雷霆之速归心一家;南部江州有新晋势力迅速窜起……聊城万水船帮扼全国大小万条水道,背后有武林十阀之首的山水渡支持,一夕易主,与会者自然要换——此人到底是谁,让人翘首。东北三州的财富在短时间内如万川归海般收拢,那位老板又从不声张露面,此次参加腌臜会,也实在引人期盼。江州携一州花香播天下美名的“小财神”,传闻才貌德智皆备,风头正劲,同样惹人兴味。真是有趣有趣啊。

因此今年中人庄派出更多弟子探此盛会。消息源源不断从全国报回。各州与会商人的资料厚厚一叠摆在桌上——除了聊城万水船主和东北三州的神秘老板,这两人的卷轴上写的只有两个字:不详。

如果中人庄有探不到的事,那就意味着江湖要有不大不小一场骚动。

中人庄传世百年,不肖说就是天下第一庄。庄中弟子渗透全国遍及天下,但是百年来任凭朝野动荡、江湖飘血,中人庄不偏不倚只作壁上观。中人庄有三大特点——庄人样貌形容只能是中人之姿,学识武功只不过中上之才,行为处事只恪守中庸之道。

但中人庄有一样却很执着很赤诚,那就是对消息和内幕的积极探索。他们可以在铁骑屠城万里飙红时在一旁以笔蘸血详实描绘,可以在武林盟主纳妾洞房时目不转睛观摩记录,可以在天现异象狂风摧物时用五根脚指抓住树根抵死也要亲眼目睹……

他们只为有趣、有玄机、有内幕的事情奔走,一旦他们有想知道却挖不到的,那么整个中人庄必引以为耻寝食难安辗转反侧,进而全国全江湖一片狐奔兔走鸡飞狗跳……

十月十日腌臜会,敛都城内。

敛都位于帝国中部。先人建城时不知是取收敛中庸之意,还是寄望能敛八方之财。

言而总之敛都四通八达,是帝国八方周转、盐粮茶布的贩运中心。坊间巷弄、青楼赌场、酒楼武馆、商铺牙行、棋院书肆、甚至道观庙宇,能分割能抢夺的,天下势力都渗透其间。比如西街的花堤柳林,撇开朝廷的教坊,最大的三间青楼就分别属于风临府、中人庄和山水渡,而闻名天下的金砖十里,就是十大门阀的赌场呼应其间。

敛都的阳光都镶金边,敛都的水色都泛银泽,连敛都的乞丐似乎都行止端庄、颇有气度。

为腌臜会而封门的财神庙对面。一群乞丐盘腿靠墙坐成一条线,脸上的污渍居然都在同一个位置、身上的补丁竟然是同一个款式……乞丐队的远处也蹲着一个小乞丐,蓬头垢面一身破布,用惊羡的目光望着那一溜生活不错的同行,缓缓靠过去,“兄弟,早啊。”

“……”

“兄弟的娘好能耐,生十三胞胎,都当乞儿啊。作为同行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

小乞丐挪了挪,对着第二个人道,“这位兄台虽然你与你哥长相相似但又不似,似与不似间有一种奇妙的平衡,生得如此神奇,兄弟的娘简直是值得问候啊!”

“……”

不一会儿功夫小乞丐已经问候了十三次乞儿队的母亲,最后把身后一只黑色动物拖出来举到队尾那人面前直赞他们之间也有一种似与不似的奇妙平衡,队尾的男子脸色发白吐沫不支倒地。

小乞丐妄图用他严谨的逻辑让倒地的男子再起来,说得正起劲身旁忽停了两双锦鞋。

“小疯子,天下何处不逢君啊。虽然你这次比上次看上去更为疯乱,不过那双眼睛我倒识得……师傅,这就是上次枳椇古道上承蒙点化让我感怀至今……呵……的那个小疯子。”被唤师傅的人头戴斗篷一身胜雪白衣,薄纱斗篷下的头在徒儿和小乞丐间转了一圈,转身往财神庙门走去。他的好徒儿一脸兴味,缓步追去,不管身后小乞儿满脸莫名其妙。小乞丐回了半天神,想起他是那日与肥马一起踹他一身土的衣冠禽兽。

后面诡异的乞儿队正掏出纸笔齐步记录,前面却走来一个让小乞丐头疼的人。来人面容端庄、步履稳健,紧闭的薄唇上有两撇漂亮的小八字胡。

“主子,”来人俯首拜小乞丐,“时间到,要换衣了。”

小乞儿一撇嘴,忽然兴奋道,“闻先生你看他们这一串儿整齐否,敛都果然新鲜啊!”

闻先生顺着看去,万年不化的脸上冰山忽地片片碎开,身子轻颤,好一会儿平静下来转过头说,“属下先行打点,主子赶紧回。”

乞儿队望着慌忙离去的闻先生和后面骑着驴儿一颠一颠的小乞丐,沉思片刻又齐齐开始记录。

敛都有财神庙无数,腌臜会址正是最大的一庙。越过那道有些剥漆的紧闭大门,里面变成一派与道法庄严完全不和的富丽奢华。

偌大正堂,地上铺的是水火刀枪不侵的均天锦,左右两边顺序安置一寸一金的月华玉桌椅二十张,桌上净手的是金盆、擦嘴的是贡锦、装秽物的是万年珊瑚篮子,尤其让人惊骇的是喝酒盛菜的杯碗,竟全是传说中西方的玻璃!梁上垂下一条条一丝十二色、十二丝无色的人间至宝虹蚕丝缎子无数,飘飞其间,其美难描。

此刻侍者穿梭,金玉交错,正主儿还未来一个。未几,庙前鸣锣三下,后门就看见了人影幢幢。

“达州运通钱庄印封良印老板到——”

“冶州济世药行许晋紫许老板到——”

…… ……

“聊城万水船主风……风公子到——”

堂间揖首交谈的各位老板转过头来,只见财神像边偏门走出一位负手公子,清俊不凡、精锐气盛。公子身后除了仆众还有一位头戴斗篷白衣胜雪的人,挺拔颀长,看不见脸却能感觉到疏离清高的气韵。

风公子见众人停声打量,各个眼中似笑非笑神色清浅,揣不出想法,暗赞诸人清秋仪态,朗声道,“晚辈聊城风无名,初登台面不懂规矩,怯请前辈指点了。”

“风公子雅号无名,却是名如风动,万人翘首,天下皆知啊。”人群中笑着走来一人与风无名互揖一下,人群复又言笑晏晏欢欣非常。

“江州长生花坊苏泽林柴老板到——”

“到、到、到!我到了!”苏泽林打着大哈哈牵着小平安走进来,身后只跟了一个脸上四平八稳、眸中精光内敛的端庄师爷。

苏泽林一进来就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叠物什呈与见面之人。大家往手中一看,一方上等锦帕上线钉了几朵七色花瓣的奇异干花,帕角写有两行字是“长携福花,生香天下”,纵列右起又是“花下福天,携香长生”暗合花坊名,帕子背后细细绣有全国二十八州的长生花坊主店地址。

他边递还边说,“叩谢各位前辈照顾,晚辈无以为报,前辈若执此帕来各州主店,必有神秘礼物获赠。”

诸人笑呵呵接过手帕收好,赞他果然年轻人热情澎湃,均觉得这个年轻人眉目俊秀常带笑容,令人清爽见之忘忧。

风无名接过锦帕时顿了一下,盯着苏泽林双眼好一会儿,才扬眉笑转脸去。那位斗篷白衫公子视线似在苏泽林身上停留,苏泽林抬头探究他的斗篷时他脸庞立时飘转他方。

苏泽林声音清越又有些磁性,混在人群中如穿林清风石间流水。只见他从堂首唧唧喳喳到堂尾,在见到乐川河畔“十丈轻红”的流萤和绵城云纺绣楼的云璇玑两位女老板后却呆了一会儿,听闻先生在背后轻咳才道,“人间至美,见之忘俗啊。”

当下拖闻先生到角落,“闻,本国可有女子不得从仕经商、抛头露面的律法?”

“没有。”

“可有女列女律三从四德约束女子教化的书籍?”

“好像……尚无……”

“女子商仕者多否?”

“不多。”

“女子商仕者奇否?”

“不奇。”

“嗯……”

闻先生只道他又打起什么赚钱主意,转眼却不见了他踪影,再见他出来未及询问就听小童报,“东北三州王代王老板到——”

满堂人齐刷刷回首。只见一人排场宏大仆众如云,侍立两旁的人眸深笑浅,一看就是出类人物,只是那王老板却长相不俊、气质也平平,进来只是轻轻揖首,难以相信这就是翻覆东北的人物,一时间有些奇异安静。

众人或远远打量或上前清谈,说话声音清晰可闻。忽然锣鼓大作、金钟齐鸣,两排小童子扯亮嗓子次第高呼,“铎州信阳王郑显千岁驾到——”满堂丝绦齐飞,飘下无数异香花朵,竟也是长生花坊的干花,苏泽林不禁美滋滋往堂前看去——堂前一张镶金月华玉桌前,负手方步走来一位足踏云纺天绣、身着紫衣锦织的堂皇公子,肩宽腰窄、身材颀长劲瘦,飒爽不凡。郑显脸微一抬,堂下响起一片抽气声。众人都知他是皇上宠爱的佑王郑留之子、新领铎州的信阳王,却不知他如此俊逸夺天工,剑眉入鬓、凤眼微挑,鼻梁如挺拔远山,薄唇似精巧花瓣,脸如刀削,嘴角带笑。

郑显唤起跪呼千岁的诸人,展开圣旨颂四海升平、褒奖恭贺,请群商入座。举手投足,天家威仪。

郑显来历颇奇。诸皇子除太子外,及弱冠必领封地封王,不奉诏不得入京。郑显之父佑王郑留为第五子,虽封王却未领封地长住宫中,名为伴生母西宫太后。尤其郑留未纳一妃而育郑显,皇上又在郑显五岁就封之为信阳王伴太子读,方行弱冠礼就领京都之门户——铎州,恩宠可见。此事民间最喜,饭后嚼舌添油,可叹皇上曾经的文治武功不世圣明,晚年竟禁群臣言此,圣上铁腕撼天,朝臣无人敢谏。

“每两年列位栋梁聚此小试牛刀,是我朝廷期盼乐见之盛会。腌臜会有七日,今日先品佳肴,再揭题目。诸位请——”

“信阳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于是觥筹杯盏,往来交错,把酒言欢好不热闹。郑显执箸不下,不着痕迹扫视席间。右首是控制敛都与京城一线盐粮贩运的伍诚,与十皇叔沆瀣一气蝇营狗苟。这一片心脏地区在他们影响之下,是肉中之刺。

旁边紧握敛、京、黔三城鲜货生意的尤其宣勉强可以挤入敛京线分一杯羹,将之拉拢与王代的三州势力合围,有可趁之机。可惜抢不到伍诚的航线马道,终究不成……万水势力被姓风的小子撬走,西北无论士农工商、朝堂江湖都被山水渡控制,西北归心不易。南边混乱,各自为政。印封良有钱可以卖国,许晋梓济世不问时事,一个收的拢抓不牢,一个清高不烦实务……还有江州。江州这个人,出现在诡异的一天,又出现在江州这个地方,饶是暗羽卫通天彻底也查不出属于何方势力……郑显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筷子一拍,身边暗羽卫没来由集体心惊。

郑显看着那边正在啜手指的某人:颈部无结、胸前隆起、腰肢纤细,面庞俊秀娇俏,这是暗羽卫资料上的男子么?!

“本王一直以为,江州“小财神”苏泽林是位公子,原来是位绝世的佳人啊——”

苏泽林瞄瞄满座目光不好再啜手上鸡汁,只好擦手道,“王爷莫怪,区区喜着男装而已,无意欺人,区区也不曾说过是男儿身啊。”

众人谅她少年心性,又纷纷笑赞她才智佳人,此话遂渐渐淡去。不过此刻有人却直想杀人——信阳王身边瞠目结舌的暗羽卫,还有漂亮胡子打结的闻先生。

苏泽林玻璃杯中忽然落了点灰,抬头看看梁上孜孜不倦假装自己是只壁虎正不停记录的男子,很无奈的摇头。从一进来就有一群巨型壁虎和蜘蛛趴在角落里墙壁上,易容得极为可笑还很堂堂的认为没有人发现,不过因为他们实在源源不断驱之不竭,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都颇为习惯。“闻……”闻先生左脸青右脸白,撇头不理。“小蚊子……”忍怒……“闻儿……”“……主子何事?!”“那些人……”“……无需理会。”

苏泽林于是继续吃鸡,瞥见风无名在对面眯眼看她手中那只油亮鸡腿,苏泽林赶紧把鸡腿从头至尾舔唆一遍,笑咪咪对他说,“风公子看中了?区区就割爱与风公子吧,闻,快给风兄送过去……”

风无名一副欲呕模样,赶紧挥手谢绝,偏头与身边斗篷公子说,怎么会是女子……

酒足饭饱,歌舞谢幕。郑显拍拍手,四位力士抬上一只蒙布笼子。群商看入堂中,这可能就是今年腌臜会题了。郑显从袖内掏出一只木梳,古朴无奇,“今年题目,是卖梳子与和尚。与往年相同,不借力不使暗,全凭诸位一己之力。”堂下稀疏有声,题目素来刁钻,不刁钻也有负与会的人中佼佼之名了。“胜者奖励是——”笼布被拉开,抽气声骤起。四只偏大雪白鸽子立于笼中,爪子赤红,眼泛碧泽。“天下七绝之——附骨鸽两对。”

四周默默,苏泽林左右打量,看闻先生表情都有些悚然,笑道,“肥倒是肥,烤来吃不错。”四下起了一片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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