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有落山，外婆就已经准备晚饭了。她说要做了饭菜摆好供品迎接神仙。
外婆烧的一桌好菜，可以有很多品种，她常给我们做蒸鸡焙面、梅菜扣肉和水煮鱼，这是她的拿手菜，吃起来非常解馋，又地道又可口。
她还在碗底垫上撮青红丝、花生、红枣及橘皮，待盛了煮好的糯米，蒸上一碗甜米饭倒扣在碟子里，那想念已久的家常味儿就上头了。
外婆的饭桌上，凉拌豆芽是最常见的，一年四季只要吃面，都要象征性的配这个豆芽菜，人说红花配绿叶才好看，配豆芽菜的还是要数这碗饸饹面了。
做这个面需要饸饹床子，和面最好是冬麦面，吃起来才劲道。外婆不说捞面、捡菜，说把饭冒上，把菜抄上，常说汤不喝了，把饭挑上，这面的味道“增”的很。
今晚迎接神仙，端上来的便是凉拌豆芽菜，这是准备吃面了。外婆喊我们去请客人，说是从草峰塬上下来的阴阳。
这里来的阴阳，就是阴阳先生，老家遇着红白喜事或堪舆禳宅或祭祖抬神就要请阴阳先生，听外婆说姓曲的阴阳他爹，就是老曲可是很厉害的阴阳先生，能掐会算还敢捉鬼，我说和宋定伯一样会捉鬼？外婆问我，宋定伯是哪里的阴阳，你们那边的吗？我说课本里宋定伯把鬼扛背上不松手，到集市上天亮了鬼就变成一只羊了。外婆说，你说的这个宋老伯还是个捉鬼的大把式，老曲阴阳胆子大，捉的鬼却都是他的先人。
怎么说呢？说有一次家里没面吃了，婆娘看着老曲一天不务正业来气了，说每次都是婆娘推磨拉面，家里的男人死人一样，没面吃了都饿死算了，索性蒙头睡了。片刻功夫，就听见磨坊里石磨响动了，心想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曲总算还推一会磨子了，抬头起身看到老曲怎么在炉子边上喝着罐罐茶抽着烤烟呢。那磨坊是谁在推磨，难道是听灌耳音了？“你不是让我去推磨吗？我推不动请了个鬼推磨”，老曲阴阳怪气的说，晴天大白日说胡话，婆娘信不过，跑去磨坊一看，真是推磨呢，是死去多年的娘家老妈，一把鼻涕一把泪，边推磨边骂人，这个要死的他姐夫，把我这个苦命人，渡着来给你们推磨。外婆说，老曲就有这本事呢，不要看年纪大了，走路快得很呢，去请客的人还没有回来，他趿拉着鞋就提前到了，人家可是袖筒里掐的决使的五鬼抬轿术。我说，抬轿的人是他渡来的先人？外婆也模棱两可。
说话间，有客人从门外进来，五十来岁年纪，瘦高个儿，庄稼人打扮，我刻意看了他的鞋，是胶鞋系着绳子。后面跟进来的是我们之前熟悉的本家，大家唤作海珠，原在寺庙山场做点法事的，穿着黑色布鞋，袜子束着裤口，走路大步流星，飒飒生风。
外婆让大家在屋外等候，因说我读过一点书的，也算整洁，留下来在上房帮忙，我问海珠，师傅怎么称呼，海珠介绍，这是曲师傅。我递烟问好，曲师傅推说不抽，转身穿起道袍，戴上道巾，右手拾起铜铃铛，不知从哪里拿过一本经书，唤作《太上玄门晚壇功课经》，左手持木鱼，叮叮当当响起经来了，我听不大真切，听曲调好像陕西那个“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的曲调，随着念经声倒是帮忙的人都忙乱起来了。
桌子上设了香案，外婆安排我们，摆了瓜果点心、蒸食面糕。海珠在旁边用黄纸写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桌子两旁也用黄纸画了符号，我问画的什么？海珠说是北斗七星图，我看过去，果然是勺子形状七个点连了线条。再看了右边，问怎么只有六个星？说南斗六星。
外婆这次请了阴阳来，是给她的孙女儿妞妞抹（ma）锁锁的。拴锁锁容易抹锁锁难，锁锁，就是小孩子佩戴的“长命锁”，意在锁住生命、长命百岁。过去农村医疗条件有限，小孩子生下来成活率低，喂养哺育险象环生，小孩时期称为“童关”，外婆说通过佩戴锁锁，将此关锁住，避免病魔疫鬼侵入，以祈灾厄化散、吉庆随身，过了此关，就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了。
长命锁的造型不一，但锁上大多錾有“长命富贵”“福寿万年”字样，也有做成如意头状的，还会錾刻上花果、走兽、风景图案和“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装饰纹样。海珠说拴锁锁是依生日天干推演，有口诀“甲葵乙桂丙在松，丁在寺庙戊在城，己在宅院庚在路，辛根扎在绣楼中。壬在河边癸在水，男女小儿一般同。”说的是若在葵花下、桂花下、松树下、城墙下、宅院中、大路上、绣楼中的均无碍，只有根扎河边和水中的须要拴锁锁，根扎寺庙中的还必须要许愿和还愿。
我对海珠这些神叨叨的不大感兴趣，转身看去，曲师傅已褪去道袍，收拾停当，坐下来吃饭，聊开了说可以喝点酒，海珠阴阳酒量很好，别人都是小杯，海珠换了大杯，也不猜拳也不玩牌，别人玩酒令划拳他喝酒，可以连续喝三大杯，就会说“卦者，阴阳之物也，我来给大家算一卦”，见我们热情有余勇气不足就说，问什么都可以说，想看看你们几辈子祖先的都可以，有胆大故意起哄的，说你先捉个鬼来我们看看，海珠阴阳就说，鬼神要敬，不可胡言乱语。
曲师傅酒量不好，别人微醺，他酒酣话多起来了，说的还极好，如举杯之际会自言自语“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我问是那两句话，他说经书学的，我问学了哪些经，师傅呢？他答道家十三经，他只学了两本，道德经和清静经。没有师傅，是家传的。
父亲传给了自己，自己又不知道传给谁？我问你的儿子呢？说在塬上开了一家火锅店，从来不愿意学这个，为啥呢？为啥学这个呢，当初我学这个，也是有个手艺有碗饭吃，现在人家做火锅，也是有碗饭吃，做火锅和做阴阳，没有啥区别，人世间失去的东西太多了，阴阳的重要和火锅的好吃，一样的！“做阴阳先生就没有饭吃”曲师傅指了指饭桌说，“我现在都很麻烦做这个，别人来请我，我都想不出个理由推辞不去”。我说你这是凭手艺吃饭嘛。老曲说阴阳相隔但却是一个世界，自己都觉得不相信自己了。
酒意正浓，海珠已是大酣，说曲师傅喝酒了说糊涂话了，老曲是阴阳师，可以渡来各种稀奇玩意，大家起哄，海珠说，这是啥天气，秋天吧，曲师傅可以去趟四川，带回来四川现在的豆角！曲师傅笑而不语，我们听说过这个故事，自然也好奇，曲师傅说，难得尽兴，取我的道袍来，给大家助助兴！外婆不知道从哪里来，劝说做了法术，阳宅鸡犬不宁，她还有四只鸭子，六只鸡，万万不能的。
海珠说，鸭子死了可以吃，鸡要下蛋死了就可惜了。曲师傅说，不要紧，我去趟四川而已，你们等我！有人已经取了道袍，只见得曲师傅穿戴起来，长袖灌风，飘荡欲飞。海珠摇起了铜铃，“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的语调换成了“天地玄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老曲在院子快速渡步，看我们围过来，大喝一声朝门口奔去，外婆刚拿了电筒，被海珠劝住了，说酒喝好了要去休息，今晚太累走阴回不来，先休息了。
我们也就散了，收拾了院子各自睡了。
天刚刚亮，小孩子们满院子撒欢了。外婆找来一大包中药的残渣，浸泡在盆里，我们围上去试图搅拌玩耍，外婆说，这是清除瘟神用的药水，不能乱动的。我们就看到曲师傅和海珠进来了，曲师傅笑眯眯的，看到我了说昨晚喝酒多了，闹笑话了吧。
我说还准备看你走阴去四川带豆角呢，他还是那么一笑，有些伤感的说，说实话，这些活我都麻烦的不爱干了，有人来请我找不到借口都推辞不掉，我说你昨晚都说了的。
他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本经书来，牛皮纸封面好似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四个空心繁体字，我凑近仔细看了勉强识得《童關解結》。我试探着问，是童关解结？他递过来说，禳解小儿关煞的，我素来对这些不感兴趣，无非是谋生而刻意制造玄幻罢了。看他递过来也不好推辞，翻来第一页，“神威如在天尊”，之后通篇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都是些吉祥平安的老套表达，让人兴趣更是索然，恰好外婆喊着端饭，我应答着接过来，是凉拌豆芽菜。
等着端面的功夫，我看到小楷毛笔字很不错，不似封面圆珠笔那么费劲，接着看了看，便觉不对，怎么感觉和佛经类似，觉得有些荒唐，便问曲师傅，老曲笑而不语，说了句“大概是唐僧取经弄混淆了吧”，随手要了书去放在包里。海珠接了碗面，说，不是这书语气像佛经，是佛教传入中原翻译借鉴了道教的经义，道教在前佛教在后。饭罢，海珠开始“布阵”，用麦麸画了一院子的符号，整体有点像小时候玩“跳方”的图案，只是在“跳方”的入口摆放了一口铡刀，显得萧杀肃然。同时把外婆的孙女脖子上戴的项圈取了下来，外婆说这项圈上的线是从庄上各家要来的五色线，但不用黑线和蓝线，把线拧成一股绳，由拴锁锁的人保锁搁钱就好了。
仪式结束外婆用了红布连同银项圈箍住，三年来一年包裹一次，现在反而不好拆下来，海珠的意思还必须拆开，一边拆解还要一边唱词“剪子本是铁打就，开开锁子有了救；剪子本是铁打成，剪去锁子得太平。锁子开，锁子开，开了锁子免了灾；锁子开，锁子开，锁子开了富贵来；剪子动，锁子开，无病无灾又无害；锁子再从头上走，妞妞百岁到永久。”曲师傅拿了那本童关解结，在厨房里面对灶王爷方位摇着铃铛，念起了经来，声音欢快清脆。再看那妞妞，坐在一个红布铺的地方，脖子上放着仪式的纸符之类，初时，因旁边还有个小孩儿是“陪客”，俩人好奇还有互动，待一会烧起黄纸，烟薰火燎、声音吵杂，毕竟是三岁的孩子，不爱待了便哇哇大哭起来。
霎时，曲师傅念经摇铃声、小孩大人哭闹安抚声、院内剪项圈唱词声，端端又是阵雨急促而至，外婆端了泡好的药渣水屋里屋外清洒起来，二姨夫拿了五谷杂粮挥手四处撒下……一时之间，雨水混合烟火气，五谷加了中药味在老屋氤氲缭绕，伴着院内偌大的核桃树升腾起来了。
待仪快结束时，外婆差了不同姓氏的三个人，拿了草人和剪下来的项圈布条，到很远的山沟里安置了，才算妥当。
中午细雨纷纷，到场的至亲坐一起叙旧，妞妞穿了大红袄子，跑来跑去欢快极了。
外婆喊我们乘车到城里饭店吃席了，端上来好多菜，我明知道外婆的拿手菜不会有的，菜上全准备开席了，妞妞的生日蛋糕也上来了，我还是期待着，期待着蒸鸡焙面、梅菜扣肉和水煮鱼，期待着哪怕是吃面搭配的凉拌豆芽菜……
客人陆续开始走了，海珠喝酒正酣，曲师傅要回去了，外婆端了饭店的盘子，用红布垫底托着烟酒和现金，曲师傅推辞不就，亲戚们劝了再三，拿了饭桌上的五六个花卷，说坐了去塬上的车路上吃，我送曲师傅出来在前台买了两瓶水，按住让他提上。
到站上车，我把他装那长袖道袍的家当提包给他，看他接过去放到座位上，又走到车门口，握住我的手神情诡异地用力抖了一下，说回去了再看你的兜，我们就此别过。
草峰塬上的车，扑腾腾像只大鹅开走了。
我和外婆转身回去，路上手专意摸进了兜里，我说外婆你看，你看我的兜有个啥？外婆已然是听到了曲师傅的话，说还有个啥呢，给你有个猴！
已是深秋，我的兜里，是夏天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