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9

(读思录之二)

梁启超谈片

李道尧

说到“戊戌变法”之先驱,论者每以“康梁”并称,若就“公车上书”前后一段时间的史迹考之,此说大抵不错。彼时,但凡康有为之所为作,梁启超皆参闻秘计、赞画有力,师生二人并肩携手,共同掀动了震惊中外的变法维新巨澜,促成了中国近代社会观念、学术思想之剧变与革新。

然而,如同任何创造都是唯一的一样,康、梁这两位富于创新意识的历史巨人,在其人生长途中也绝不会画出同一条辙印。他们的学行思想、政略识见甚至从一开始就有差异,愈到后来分歧愈大,最终竟别出于对方而各树一帜,戊戌时代的同心协力,只不过是他们各自思想轨迹的一个辉煌交汇点而已。

大抵说来,康氏之文化性格在于“守常”,他的治学问政,不囿于时俗之章句训诂、名物考证而专求其义理,其所谓义理,又非宋儒之言心、言性,乃在古人创法立制之精意。康氏以此贯通古学、著书立说以彰显其见,又以此按诸时政、力倡变法而上说下教,他自称:“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求进,亦不必求进。”因之,他毕生都坚执我见、强聒不舍、少有变易。

相对于康氏之“守常”,梁启超的文化性格乃在于“通变”,而且这种“变”几乎随时表现在他学行思想的各个方面。

以其文体之变观之,梁氏初学桐城古文,讲求义法而颇尚矜练。及东渡日本,则变而创为“新民体”。此种文体以浅近文言为之,又时时杂以俚语、韵语、排比语、外来语等等,不但说理酣放自恣、纡徐委备而条达疏畅,而且丰于感情、辞气滂沛而极具魔力。尽管它被当时守旧文人诋为“文妖”、“野狐”,而识者却以为“此实文体之大解放”,连“白话文”倡导者胡适也说:“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着浓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出人意料的是,正当国内士夫争学“新民体”唯恐不及之时,始作俑者的梁启超却突然于民初四、五年间摈弃“新民体”,重操桐城古文且兼营骈体,表现出明显的“文体复古”倾向。待到“白话文运动”兴起,他又欣然转向,乐引其说以自张且大作其语体文章,以致“白话文”提倡者鼓噪曰:“梁任公跟着我们跑也矣!”

梁氏之多变尤其触目于其政治立场之频频易换,戊戌变法时的追随康有为而力倡“君主立宪”,自不待言。主政《新民丛报》时,他已持论稍变,标榜“新政必先新民”之“新民说”,且时有“革命排满”之论。民国既建,他则公开宣布拥护共和体制,致力于立宪建国。袁世凯秉政且排斥国民党时,他曾助袁平定东南,但当袁称帝野心暴露,他又偕学生蔡锷倒袁而再奠民国。嗣后段祺瑞等人当国,他先与之合作,后见政象日坏、军阀称兵、事不可为,才宣布不问政治而专心学术。

至于说到学术思想,梁氏之通变痕迹也很显然,早年就学广州“学海堂”之际,他以治训诂、词章为主,及谒见康有为而闻其学,乃决然舍去旧学,愿执业为弟子,请益于康氏之“万木草堂”。但即使在当时,他于康氏之学也并不盲从且多有微辞:对于康氏持言“西汉经学并无所谓古文者,凡古文皆刘歆伪作”之《新学伪经考》,他不满其立论武断;对于康氏好引谶纬之书以神化孔子之《孔子改制考》,他亦大不谓然;就是对于自己最为叹服之康氏《大同书》,他也在其立论根据和渊源衍变的认识上异于其师。到亡命海外时,梁启超已基本放弃了“康氏之学”,非但绝口不谈《新学伪经考》,亦不甚谈《孔子改制考》,同时还对康氏《大同书》的思想方法提出批评:“中国思想之痼疾,在好依傍与名实混淆,而有为亦不能自拔,其‘大同’之学,空前创获,而必谓出自孔子……则亦依傍、混淆也已,此病根本不除,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至此,梁启超之学术思想别出于康氏而自树一帜。

对于梁启超的随时转移、巧于通变,作为老师的康有为颇感不满,在流亡海外的岁月里,他屡屡致书梁启超,先则责备,继之婉劝,而梁氏亦再三复函致意、未尝少让。到了康氏晚年,他对梁启超的不满已变为带有情绪化的贬低了:“吾昔讲学‘万木草堂’,门下最高材者,为曹泰与陈千秋二人,梁卓如之思路,常赖二子浚发,非其匹也。”

梁启超的气量似乎要比他的老师大一些,他在为自己的为作辩解时,也不忘抬举康氏。这也不奇怪,以康氏之学行“守常”,持论必排它,而梁氏之个性“通变”,则使他于知人论世中带有“宽容性”。此中消息可从梁氏之《俾斯麦与格兰斯顿》一文中窥知。该文在论及德国首相俾斯麦与英国首相格兰斯顿之区别时说:俾斯麦之治德也,专持“统一德意志列邦”之主义而未尝少变,虽历经万难,其政略始终以之。而格兰斯顿则反是,他之治英,不专持一主义,不固守一政策,随时更张、屡变政见,“其所以屡变者,非为一身之功名也,非行一时之诡遇也,实发自至诚,见有不得不变者”,因为“一国之形势与外国之关系月异而岁不同也,二三十年前所持之政见,至后年自觉其不适用而思变之,智识日增之所致乎,庸何伤焉?”梁氏的结论是:“俾斯麦坚持其主义,而非刚愎自用者所得藉口;格公屡变其主义,亦非首尾两端者所可学步,曰唯至诚之故。”


由是可见,梁启超虽不否定康氏的“坚定”,但对于自己的趋时通变并不觉得赧然,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外界时势变迁、智识日增之推动,再则是本人“天性富于情感而不懈于向上”兼以“求知欲极炽”之使然。

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梁氏所自辨者那样,他之趋时通变,并非“首尾两端”之投机,亦非缺乏主见之跟风。而是基于其卓异之学理识见和政治智慧。即如他的变“君主立宪”为“拥护共和”而言,当初的国内舆论于他颇为不利:一方面革命党人以为,“启超曾主张‘君主立宪’在今共和体制之下,不应有发言权,即欲有言,亦当先自引咎,以求恕于畴昔之革命党”;另一方面原先追随梁氏之徒从,亦有疑于平昔所主张与今日时势不相应,舍己从人,近于贬节,因而嗫嚅不敢言。而梁启超则依据其国外政治考察之所得,颇有见地地提出“国体政体有别”论,且意气洋洋地宣称:“夫国体与政体本不相蒙,稍有政治常识者,类能知之矣”,“立宪派人不争国体而争政体,其于国体主维持现状”而“承认现在之事实,于政体则求贯彻将来之理想。夫于前次障碍极多之君主政体,犹以其现存之事实而承认之,屈己而活动于此事实之下,岂有对于神圣高尚之共和国体反挟异议者?”“故在今日,拥护共和国体、实行立宪政体,此自论理上必然之结果。”此论一出,闻者动容,其间所显示之政治智慧非特立宪派人士为之雀跃,即革命党人亦无以难之。又如他的转向“白话文运动”,虽因乐引其说以自张而被新派学者称许为“梁任公跟着我们跑也”,但他也并非事事跟风而放弃主见:新派学者以“打倒孔家店”为揭帜,他则以为孔子大中至正,楷模人伦,不可毁也;新派学者斥古文学为“死文学”,无一而可地贬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而他则以为古文学不可尽废,因为其“死而有不尽死者也”。凡此种种,皆显出梁氏“趋时通变”表象下的超人识见。正因如此,他往往能执舆论之牛耳而耸动海内。

如同康氏之“守常”可以理解一样,梁氏之“通变”亦无可厚非,这里的要害在其根基都深植于他们的博大精深的学问之中。没有学问,“守常”会变成“固执”,“通变”易流于“投机”。牟宗三先生在其《中国哲学十讲》中说得好:“没有学问就没有思想、思考力,因而也没有观念,更不会表现观念,只有感性的、世俗的聪明是没有用的。”有鉴康梁而衡今,诵读此语,颇觉其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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