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念最痛是六叔

我小时候学说话很早,一岁多已经能坐在板凳上念《六字歌》,至今记忆深刻。

一出门 走六步

碰见六叔和六舅

好六叔 好六舅

借给我六斗六升好绿豆

过了秋 收了豆

再还六叔六舅六斗六升好绿豆

虽然,那时候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但一个人同时拥有六叔和六舅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吧!

可是,我有!六叔和六舅都长我十四岁,是我爸和我妈最小的弟弟。

今天,就来写写我的六叔。

1

1991年冬天,我的六叔终于成了家。

那天,穿着一身不太合体西装的六叔被我妈她们指挥着,羞涩而又努力地想要当好一个新郎官。69岁的奶奶亲自给宾客让烟让糖,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喜悦,进进出出的叔伯们也都像卸下了千钧重担一般松了一口气,甚至,连十一岁的我也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我的六叔终于结婚了,我想,我爷爷也能含笑九泉了。至今记得,老师在含笑九泉几个字下面加了大大的红圈。

全家如此重视六叔的婚事,一方面因为他是奶奶最小的儿子,他成了家就意味着守寡多年的奶奶可以正式开始养老,意味着兄长们帮衬弟弟的使命正式完成。另一方面,六叔成家实在太过艰难,难到几乎举全家之力才能完成。

叔伯们的容貌虽然说不上俊朗,但都算周正,而且口齿伶俐。可六叔的容貌实在一言难尽,个头矮、小头小眼不说,还一脸疙瘩,最让人无奈的是他的口拙、木讷。他的存在,就像书法家写完了一幅墨宝,却又不慎滴落了一滴残墨在宣纸上。

从小到大,六叔能让人记住的都是一些诸如尿床尿到十几岁、上到五年级还背不过小六九之类的“轶事”。

爷爷离世早,奶奶拖着一串孩子很是不容易,骂人是她发泄郁闷的方式。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骂六叔,他犯了错要骂,奶奶不高兴了要骂,其他哥嫂惹奶奶生气了要骂,和我太奶奶闹别扭了也要骂。几乎一进大门就能听见我奶奶的高音喇叭,一口一个“你个生大疔的”或是“你个小死六子”。

每当这时,六叔就像没听见一样,该搬柴搬柴,该喂鸡喂鸡。可这样的无动于衷反而让我奶奶越看他越来气,骂得也就更凶。

六叔就这么跌跌撞撞成年了。

2

成年之后,仍是家里的老大难。

六叔人老实,干活又肯吃苦,踏踏实实攒了一笔钱,盖了新房子,按理说成个家是不该有什么困难的。可惜,六叔太过木讷,和每个女孩见面都成了见光死。

我们曾经偷窥过他相亲。那次是他和一个罗姓姑娘相亲,姑娘个子不高,但是长得很漂亮。我们都有点激动,希望这姑娘能成为我们的六婶。我和我的二姐躲在四叔家,站在四叔家的柜子上透过北窗户能清晰地看见六叔屋里的情形。我们站在那又紧张、又激动,可是从头至尾,六叔都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嘴皮都没有动一下。

罗姑娘穿着一件红色上衣靠在炕沿上,我们从罗姑娘的背影里都看出了失望,恨不得飞到六叔屋里去帮他说几句好话。送走姑娘后,大家忙追问六叔怎么样,六叔也不吭声,我和我二姐嘴快,说了当时的情形,我爸他们对六叔又是一通痛批。

罗姑娘家毫无悬念地回绝了这门亲事。后来,他又相了很多次亲,只是我和二姐再也提不起兴趣去偷窥,真的是太让人难受了。

那是在九十年代初期,我家这边常有一些南方姑娘通过各种渠道嫁过来。有的人是职业骗子,但也真的有些姑娘是真心来过日子的。我爸他们几个做哥哥的想尽一切办法联系到了能介绍南方姑娘的中间人。几经周折,那人终于给六叔介绍了一位乐山姑娘,这位姑娘后来真的成为了我的六婶。

六叔刚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很开心,但也不无顾虑。因为六婶很漂亮、很开朗,我们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喜欢我们屡次遭人嫌弃的六叔。我和二姐放了暑假,被交给了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就是陪六婶,寸步不离地陪,其实就是监视。

我和二姐都觉得重任在肩,每天不等六叔去上班,我们俩就到了六叔家。所谓的监视也不过就是留心六婶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过面。但我和二姐干得风生水起,连六婶去了几次厕所几乎都记在心里,等六叔下班,偷偷告诉六叔。六叔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听下去,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大大降低了我和二姐的成就感。

一年以后,六婶生下妹妹,全家终于舒了一口气,庆幸六叔遇到的是真心过日子的好姑娘。六叔捧着妹妹这个小不点,嘴几乎咧到后脑勺上去了。由于妹妹的出生,我们这一辈也终于凑够了五朵金花,全家大大庆祝了一番。可是,人这一生,谁又能够逃脱命运这只巨掌的玩弄?

3

妹妹四岁的时候,六叔全家第二次回乐山的时候,六婶提出希望全家都回乐山居住。六叔回来把这件事告诉我爸,很快升级为家庭事件。

全家分为两派,一派以我四叔为代表,认为六婶肯定是要甩了六叔,劝六叔和六婶离婚。另一派以我爸为代表,主张六叔尊重六婶的意见,一起去乐山生活。他们都替他拿主意拿惯了,忘了问六叔自己的意见。他缩在炕上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最终,六叔全家真的搬去了乐山。我们几家买下了六叔除了房子之外所有的家当,凑了钱给六叔。我们家买了六叔家的电视、煤气灶和自行车。直到现在,那台长虹牌的彩色电视机还在我家播放各种喜怒哀乐的节目,每当看到这台电视机,我就不由自主想起六叔。到后来,竟慢慢厌弃了看电视。

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朝着四叔预料的方向而去。六叔去乐山不过一年就一个人回来,我爸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从六叔这个闷葫芦里什么也倒不出来。他只说在那边开了个麻将馆,还说自己不适应那边的生活,所以回来。我妈问他六婶有没有要和他离婚,他坚决摇头。半年之后,妹妹也回来,可六婶并没有跟着回来。家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说不如离了算了,六叔这次很坚决,只有两个字:不离。

我当时上高中,每个月只放两天假,所有事都是从家里人那里听来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去揣测,听得我一头雾水。但我很惊异六叔的坚决,也不止一次思索六叔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坚决。

日后,等我自己恋爱、结婚,有了一定生活阅历,我才渐渐明白,六婶对于六叔的意义,绝不仅仅是爱情那么简单。六婶对于六叔这个从不被人重视、几乎没得到过什么温暖的男人而言,是爱人也更是知音,她是第一个认可他、尊重他、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六叔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又怎么可能不坚决?

4

六婶中间回来过一次,两个人既没有离婚,也没有和好。我那时候颇有些怪六叔,既然只是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又舍不得离开六婶,为什么不去努力适应,努力争取和六婶和好呢?

我二十七岁到三十岁之间曾经在成都求学,我受过高等教育,并且一直自认为接受能力很强,可我在成都呆了三年,也只听得懂四川普通话。如果在街上有人同我讲四川话,我就很惶恐,会做出直接抓旁边的人来问对方讲什么这样唐突的行为。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春日下午,我被学生会一个家伙的四川话搞得头大,想去操场上静静。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的六叔,我六叔没上过几年学,又沉默寡言,人又不灵活,他究竟是怎样在一片难懂的乐山话中间艰难生存的,他究竟如何应付以往从来不曾接触的人和事,他究竟忍受了什么样的孤独和无奈?我不敢想下去了,心里所有的翻腾都哽在喉头,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

2010年,我毕业前夕去乐山看妹妹,六婶已经再嫁,并生了个弟弟。六婶对我很好,我也依然叫她六婶,这么多年以后,六婶第一次和我妈通了电话,好像还像从前一样,大家都没有什么隔阂。只是六婶儿子的年纪暴露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六婶最后一次回我家时,还未与六叔离婚就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我很难接受这事实,可是六叔已经不在,即使他在,也绝不会说出一句六婶不好的话来,他与六婶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成了悬案。

可我离开乐山之后竟已经释然。我宁愿相信六婶最初真的没有生出背叛六叔的心,只是在六叔坚决不肯到乐山生活之后,才最终移情别恋。我想,六叔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么多年,我们都没人能弄懂六叔心里的想法,那么就让我在六叔不在之后,与他心有灵犀一次。

5

六叔是在六婶最后一次离家后几个月发病的,发病后很快就几乎不能进食。我爸他们带他去医院,诊断为胃溃疡,可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再送到大医院,建议手术治疗。手术结果让大夫也吃了一惊,他的胃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没有没有任何消化能力的皮革样的器官,诊断证明上赫然写着:胃癌晚期。我没有什么医学知识,只是从感觉上判断,他的胃折射了他的心,他的心已死。

我爸接他出院的时候,抱他上车,六叔像突然通透了一样,眼神清亮地对我爸说:“三哥,我这回好了之后,再也不钻牛角尖了,好好赚钱,把丫头养大,我们爷俩好好过日子。” 回来后,我爸没忍住,痛哭了一场。

他最后的日子,一直怀着对生的无限希望,盼着自己好起来,好好把妹妹养大。我去看他,心里格外难受,人,为什么总是等到了绝境,才会醒悟?那天,他疼痛难忍,大夫再一次赶来为他注射了麻醉剂。他竟就那么安静地走了,带着所有希望,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料理丧事的过程中,我几乎悲伤得晕厥。那个骗我说要给我馒头皮的六叔,给我炸丸子吃的六叔竟走在了他几个哥哥前面。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不足十岁的女儿,终年三十五岁。

6

那年冬天,全家商议之后,把妹妹送回了六婶身边。我每次再去六叔的房子,都心痛得难以自已,好好的一个家,竟然就这么散了。

2013年,妹妹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从乐山回来看六叔。我陪妹妹去扫墓,正是八月间,地里一片郁郁葱葱,知了声声地叫着。我和妹妹默然走在乡间小路上,都没有说话。六叔就葬在儿时我们常常去玩耍的大坡下面,他坟前一张张的黄纸着起来,一簇簇小火焰窜起来又灭下去,我高声叫着:“六叔,妹妹看你来了,你看到了吗?妹妹给你送钱来了,你记得收好!”边上的妹妹早已泪流满面,我也喉头发紧。

哭过一场,回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境很平和,六叔盼着妹妹长大,盼了很多年了吧。现在她终于长大,即将走上新的人生旅途,这对于六叔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告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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