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木匠铺子临着街,这条街走到底有一座木桥,底下有一条小河浜。夏天到了快入夜的时候总是热闹的,暑气消了,三三两两的人出来买冰棍儿,或是把井里河里浸了一天的西瓜捞起来切开,蹲在门槛上大口咬着西瓜闲聊。有时候挑着扁担的货郎会从桥的那头过来,他的箩筐里装着各种稀奇好玩的东西,万花筒啦,拨浪鼓啦。我那时也年轻,从他那儿买过一个小的铜风铃,挂在窗口一段时间之后不见了,我外公说是被爬在屋檐上的野猫叼走了。后来他教我用细的竹子做了一个,那个声音又脆又甜,听起来让人想到叫卖松仁糖果的小姑娘。糖果铺的燕燕儿和我好了之后,我把这个竹子风铃送给了她。货郎要么不来,要来的话总是在酉时前后出现……嗨呀,现在人把脑袋后面那根辫子剪了,也不兴时辰这个说法了,都说几点几点,按这说法大概是晚上六七点吧。
夏天的六七点天还亮堂,偶尔太阳还没落下,红得和可遇而不可求的西瓜似的,把小河浜清亮亮的水面也映得通红。过了中秋节之后,那个时辰再出门,就几乎见不着太阳了。
之后天慢慢变冷,秋雨也一阵阵下。天越是冷,街上就越是萧条,等到风呜呜作响的时候,货郎没生意做,就再也不来了。你说你没听过秋风呜呜作响的声音,那说明你可是个有福之人。我从小时候就讨厌秋冬的风声,不知道如何形容,光听着就觉得刺骨,让人睡不着觉,上了几年私塾读了几本书才知道该用上“肃杀”这个词。在家住的时候还好,小时候虽然哭闹,长大点习惯了,睡觉也就安分了。我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我爸嫌我脑袋笨,读书没什么出息,就把我撵到外公的木匠铺子里来照顾生意,顺便继承手艺。
我在店铺楼上的空房间睡了几晚,居然发现那风声凄凉得离奇,竟然像人低沉的喟叹和哭泣声。我休息不好,早上起来垂头丧气和丢了魂儿似的,锯木头也锯得歪歪扭扭。气得我外公直摇头,估计背着我没少感叹家道中落之类的。我外公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大到各种款式家俬,小到摆件,个个都做得有模有样,美观大方,榫头机关也无不精通。家里的八仙桌听说是他娶了我外婆的时候做的,剩的一些零散木料做了几个小板凳,现在我都继承这木匠铺十几年了,那八仙桌和几个小板凳还在家里任劳任怨地担着责。乡里人要是偶尔得到了上好的黄花梨或是红木,抑或是嫁闺女要准备嫁妆,总会上门来挑我外公赵老木匠的生意。
我外公赵老木匠虽然手艺高超,但是不擅长育人。准确来说,是育人的方式和别的师父大不一样,入了门之后基本都是让学徒自行领悟,他再时不时从一旁画龙点睛地教导几句。就我所知,我是他的关门弟子,而我一共有两个师哥,一个在我去之前就学成回老家发达去了,另一个就是老六。
老六比我大许多,我十八的时候他得有四十几岁,无有妻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整天闷声不响地干活,过了好些日子,他稍微得闲的时候才会和我说话。那时的我虽然是个愣头青,喜欢自说自话给人头上安帽子,但相处久了还是觉得老六是个厚道人。起码是他手把手教我怎么把活干得漂亮又省力的,而且在我能身体力行之前,锯木头钉钉子这种琐碎杂货都是他一个人包揽的。
外公待家里的佣人都很好,更别说老六这样任劳任怨的伙计了。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外公都会置办一桌好菜好酒答谢老六。天冷了之后,我回老宅子里把库房里那口紫铜的炭火涮锅找了出来,让老管家刷干净之后带着去了铺子里。
外公见了这铜锅之后挺高兴,他说冬至快到了,是该吃点羊肉暖暖身子,于是差我隔天去买几斤好的热气羊肉,买点新鲜的蔬菜,再打一斤好的黄酒来。我买菜时还特地问老板买了点羊棒骨,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用它熬了骨头汤。我去买菜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姑娘卖的菠菜水灵的很,小小个儿,嫩红色的蒂头看起来像还没肥硕起来的樱桃萝卜。这个季节的菠菜被霜打过吃起来很甜,用荤汤汆过之后一定好吃极了。
下午木匠铺子提前打烊了,我在厨房里捡菜洗菜熬大骨汤,老六在一边切着冬笋,一言不发,菜刀和冬笋倒是聒噪得很,“哒哒哒““嚓嚓嚓“像在唱评弹。外公似乎是闻着骨汤的鲜香味过来的,我刚想邀功,他一巴掌拍上了我的后脑勺,把我拍懵了。
“臭小鬼,你这糟践好羊肉呢……“
我哇哇叫了一阵,无辜地捂着刚刚被拍的地方。
”你懂什么,人家老北京涮羊肉用的都是白水,只放些葱段和香料的。”外公说着,偷偷瞥了老六一眼。
“可是我们又不是老北京,这汤煮火锅,汆菜烫肉包准好吃的!”
那天晚上的火锅我吃得最多,外公喝酒喝得多,我也少有地喝了几杯。老六则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似乎在想心事。吃完收拾碗筷的时候,我不禁感叹冬天里的羊肉真是养人的东西,都快半个时辰了,余温还黏在脸颊上,冷风都吹不走,手摸上去烫乎乎。
我的酒量不好,黄酒后劲儿又大,睡前我咕咚咕咚喝了好几碗开水才把醉意压了下去。结果半夜的时候我被一泡尿憋醒。我在楼下茅房解小手的时候院子里风声狂响,像极了一个男人在呜呜抽泣,吓得我睡意全无,浑身都快动不了只有两颗眼珠子在滴溜溜乱瞟。
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当时我可能是余醉未消,穿好裤子朝边上的一个空桶轻轻踢了一脚,还啐了一口,发泄似的说了声“胆大当爸爸”,就朝后院摸了去。谁知在一个拐角,我和猫在角落里的外公撞了个满怀。在我惊叫出声前他捂住了我的嘴,那双手很暖很糙,辛辣的烟草味道也很是熟悉,我瞬间定了神。
“你在这儿做什么?”外公皱起眉,压低声音。“快回去睡觉!”
外公不信鬼神,我支支吾吾了好几声,都想不出要怎么解释在茅房里听见鬼哭的事。
“是也听到老六哭了吧?……那小子,劝他进屋也不听。”
听说我们这儿再往南一点,有个地方能观看大潮。江水只有这一年一度才会声势浩大地涌入海里,有幸去看过的人回来总是说那珍奇景色真是壮观。尤其是斜阳下的大潮,暮色好似给冰冷青绿的江水泼了一层金粉,若不是说书人,用两层嘴皮子是怎样都没法将那波澜壮阔描述得淋漓尽致的。更有甚者说亲眼所见时头皮都麻了,浪高到几乎要把人也卷走,据说每年都会有几个人在这时节献祭出生命。
我见识短浅,活了这二十年不到竟然连趟远门都没出过,更没见过壮观的大潮。而那天上了楼倒在床上后,我却感觉浑身在一阵阵发麻,满腔翻涌的感情像湍急的江水一样扑面而来。我真真地像浸在冰冷的水里,那江水让我感受不到春来水暖时的半点和煦旖旎。眼前漩涡和模糊的房梁在微弱的光线里来回变换,那漩涡有时像被阳光照射似的璀璨,异色的光芒四处散射,有时又漆黑一团,亦真亦幻让人晕眩窒息,周遭压力也越来越大,脑仁一条一条地疼,哪一秒从耳朵洞里钻出来都不让人奇怪。我的眼睛睁得老大,要么就是在梦境里睁得老大,呼吸也急促得很,像个呼哧作响的老旧风箱。
当时我觉得自己隔天醒来会生一场大病,但事实上,我只是一夜未眠而已。
大概到了四更左右的时候,我听见屋外的鼓声,这时我几乎听不见那吓了我一两年的哭声了。我战战兢兢地摸下床,伸出手来还是抖得像要筛糠一样。我把窗帘儿拉开一些往后院看去,隐约看到灰暗的夜色里有个人影。那背影的确是老六没错,老六静静地跪在石磨边上。这不看还好,都赖我眼神太好,还看到石磨上有个小木牌似的东西。
我当时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木牌似乎是灵位的形状!我猛吸了一口气,赶紧钻被窝里,把被子盖得严丝合缝,眼睛也闭得牢牢的,似乎这样做刚刚那画面就没法再往我发麻的脑壳里钻一样。
隔天早上我魂不守舍的,千年难般翘了铺子里的活儿,跑到东街的糖果铺里拿还没捂热乎的工钱买了好几斤松仁糖。我每次去都嬉皮笑脸,不爱掏钱,还要拖着燕燕儿讲半天的话。那老板娘直言见了我就讨厌,忙乎的时候看到我去甚至会赶人。这次看到我脸色煞白,还出手阔绰,我拉着燕燕儿往外走的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拽着她细细的手腕往外走了大概有两条街那么远,直到她喊手腕发疼我在意识到要停下来。我领着她去吃她爱吃的鲜肉汤圆,边吃边和她哭诉。她从衣袖里抽出手帕来给我擦脸。
“你要死啊,又哭,大男人老哭,哭什么哭……”
“可我害怕呀,老六师哥要是中邪了可怎么办…”
“你怕啥,光天化日的,况且我这不是陪着你嘛……”她嘴不算小,但一口顶多咬半个水磨粉汤圆。里面油汪汪的汤水渗出来,在汤勺里化成晶晶亮亮的一片。
“我看啊,应该是他有什么故事…何姨总是说,再坚强的男儿,也有一根碰了就疼全身的软肋。”
我送燕燕回糖果铺,一路上留神没敢再拉她的手。
其实来的时候已经有眼尖的闲人看见我和她拉拉扯扯,指不定闲话已经传开了。如果传到燕燕她娘的耳朵里,那又多一件极为麻烦的事儿。
我十几岁的时候,娘就已经管不住自己在给我四处打听,哪家的姑娘贤惠,哪家的姑娘俊,那股子劲头都比得上早年她拽着我去逛布庄和胭脂铺了。打小我就陪着她逛街,隔壁林姨也老让自己家的小子陪她逛街,回来时手里不是拿着新糊的纸面具就是燕子风筝,但我娘给我买的零嘴儿和玩具,摆在一起用一只手的指头都能点过来,更别说蹲低了身子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回好歹是终身大事,比买油墩子还是买红果儿要重要得多,所以她最后也想到来问问我,中意什么样的小媳妇。我回答说我别的姑娘都看不上眼,只喜欢燕燕,结果挨了她辣手摧花的一巴掌,红掌印子用熟鸡蛋抹了半天才消。
“好啊,你居然看上那老婆子的女儿……你这个没出息的!”
“凭啥不能看上?你和哪家老婆子有恩怨我才不管,我娶她女儿又不娶老婆子!”
我不服气,另一边脸颊又挨了重重的一下。我娘还好不怎么干农活,手还算细巧,不然肯定和一头撞上被冷风冻硬的泥巴墙似的。我想着晚上还约了燕燕一起上屋顶看月亮,脸肿成猪头可怎么见人?于是就没再出口顶撞她什么。
后来我旁敲侧击,得知我家和燕燕家速来关系不怎么好。从燕燕那儿也没少听说,前些年她娘总要把她嫁到有钱人家里做小妾,她不肯,就没少挨打。打了几年看皮肉之苦没法唬住这倔强的丫头,总不能活活打死吧,也就没再费力气。
我从小到大,小到我娘的巴掌,扫帚柄,鸡毛掸子,都没少挨过,从来没哭过。但我见了燕燕手腕上深深浅浅的疤痕,我总觉得鼻头眼角又热又酸,就像天上挂的不是月亮,而是月兔无聊了,把洋葱冒冒失失切开替了那白银盘。
后来我和她看月亮时,一开始摩挲她的手腕,渐渐就一路向上握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她从不拒绝我得寸进尺的亲昵,我每每说要娶她回家时,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怀疑。但她从不回应我,我知道,这事要办成,比空手扛起院子里的石臼还要费力得多。
我睡不着时心里也犯嘀咕,这老婆子怎么会肯把燕燕嫁到木匠家呢,定然是不肯对这桩婚事点头的。
果然,坏事传千里。我回木匠铺子还没刨几下木头,那老婆子就气势汹汹踢着门槛进来了,手上没轻没重地抓着燕燕的胳膊,燕燕哭丧着脸使劲拧巴却睁不开。后面跟着几个横眉竖眼的汉子,看面容和燕燕有几分相像,想必是家里的壮丁,再后面还浩浩荡荡跟着看热闹的邻居和路人。
我可怜的小冤家诶,她看上去又挨了顿狠的,衣袖甚至破了好几个口子,里面全是红色的的一道道,在周遭人的议论声中显得越发触目惊心。这狠心的老婆子,居然忍心用鞭子打自己家的姑娘,还让她出这样的糗!
我气不打一出来,一口气把胸口到一条道儿堵住了,憋得满脸通红。后来每次燕燕谈起这事都要笑我,笑我那时气得眼珠子都凸出来,看起来像红色的水泡眼金鱼。而笑着笑着,她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
“你…你放开她!”我“你”了半天,仅剩的理智要我给自己留条示弱的后路,把三个字的国骂憋了回去。“有事好好说,干什么动手打姑娘!”
“好好说?就凭你?你们家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你这小毛孩子?老头子给我滚出来!”
她四处张望一圈,刚刚在干活的老六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外公又不在,好像去对过茶馆店里看人打牌了。她站在铺子里胡咧咧了一大通,门外凑热闹的人聚得越来越多,她又转过去面朝外开始“审判”我的罪状,把脏水往我和燕燕身上泼。我的牙根咬得喀啦喀啦响,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手心里,那时不觉得痛,后来等人都散了之后才发现手心皮开肉绽。
“你有脸光天化日耍流氓,老头子没脸出来见人?给我砸了这店!”
“你敢!混账东西,谁敢给我撒野!”
看热闹的人给我外公赵老木匠让出一条道儿来,我看见他,竟然直觉得背心一凉。就像小时候在私塾和别的小孩打架,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被先生揪住了小辫子一样。
外公虽然年纪大了,可到底是这店铺的主人。那几个她带来的崽子见了,也要收敛几分。老婆子开始开口问我外公讨银子讨红木家俬。外公不理睬她,她又心狠手辣地拿燕燕泄愤。
“都怪你这个贱货什!你看你丢的这脸!”
她嘴里虽然这样骂,但巴掌不打脸,专挑腰腹这种看不出伤却又柔软要命地方招呼。边上的人一片哗然,却又没有人上去阻止她,外公更是冷眼旁观着,就像在看一场闹哄哄的猴戏似的,让我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待老六如亲人的外公。他还伸手拦了一下我,说出来的那句话可真叫我的心又凉又惊。
“让她打,打死了算!”
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脑袋瓜不算聪明,木匠手艺也不出色。从小没胆子做坏事,也没做过什么见义勇为的大好事。但在我面前这样欺负我的心上人,我就算咬碎了牙也没办法忍气吞声。我抄起手边的一把小斧子就冲了上去,举起手作势要朝老婆子砍去。老婆子吓得大叫一声“杀人了”,朝她的几个崽子背后躲。
她那几个崽子目露凶光,看起来真就和一群豺狼没两样,我心说绝不能再让燕燕跟着他们回去,把燕燕护到身后去。她抽抽嗒嗒地靠着我的后背哭,我举着斧头的手在抖,但却没放下,使出全身的劲儿吼道。
“你刚刚说的那些,我都不会差你们一件的!燕燕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再敢动她一根头发,我用自己的命换你一家人的命!”
“这可是你说的!你们一个贱货什,一个短命种,倒是天造地设!”老婆子骂完了,不知从衣服的哪儿掏出一张纸条来,要我在上面按了手印。那张字条上密密麻麻列满了“彩礼”,看来是早就盘算好要狠宰我们一刀。
“一个月内,我要见到那金丝楠木的衣橱,不然我就上衙门告你这小贱种!丢人的贱货什,你就留在这儿陪葬吧!”
她骂街的脏话我勉强一耳进一耳出,我回头,硬着头皮和面色铁青的外公打了声招呼,就背着燕燕往我家里跑去。
我回家安顿完了燕燕,我娘先是语重心长地找我谈了一番。她说虽然她也挺心疼,但这女孩儿太有自己主意了,和野马似的,难当家也难驯服。
谈到一半的时候我爹也搅合进来,他说姑娘挺好,随便我找什么媳妇,但是这漫天要的价得我自己想办法。我苦哈哈地答应下来,心想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天晚些的时候,我找郎中来给给燕燕看看身上的伤,然后又喂她吃了一碗粥。等天完全暗下来之后,有人叩叩叩敲门,我一看,是拎着酒坛子和一只烧鸡的老六。
那是老六头一次找我喝酒,但就这一晚上,他说的话几乎比之前统共说的都要多。
他说他佩服我,佩服我骨头够硬,有胆量,是个真男人,不像他。他说着说着越发口齿不清,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因为许久没向人倾诉,早些年咽下肚子的碎牙齿化作一个个字眼磨破了舌尖。
老六说他是北京人,来这儿久了加上很少说话,京片子就给磨没了。果然,吃火锅时外公那句嘟哝不是空穴来风的。
当年人人都还叫他小六的时候,他是一个小皮匠,住在北京西郊的一个小村子里。那村子以前是八旗军队操演枪炮的地方,后来也渐渐繁荣起来,有了他师父的作坊,有不少喝豆汁的早餐铺子,也有斗蛐蛐儿,下棋,听戏,甚至抽大烟的馆子。
“那可不是碰不得的东西么?”
“是啊…谁都知道那是碰不得的东西…”老六仰头,把又一杯酒闷下肚。“可是世道乱哪,烟膏子生意好做…抽一口烟,再听一听戏,什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保管都给你抛到脑后了。”
“那你抽过大烟么?”
“没有,我只听说过,那味儿是甜的…”
老六说那味道闻着奇怪,又苦又臊,点了之后好像更甚了,但在吸食者的口鼻里,好像是极为香甜的。我笑他那么了解,怎么让人信服他没抽过呢?他听了又闷下去几口酒,继续说道。
“那大烟馆子门口还种着夹竹桃,你说好笑不好笑?”
“夹竹桃?那不是有毒的吗…”
“是大莲种在门口的…她说她小时候觉着好看…从别处折来的…插在土里就活了…”老六说到这儿开始哽咽,这哪儿跟哪儿,大莲又是谁呀…不过我看着他开始泛光的眼角,直觉告诉我这女孩儿和老六之前的古怪行径有关。
“那她可真是命大。”
我做好老六随时会情绪失控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说。没想到他听了只是点了点头,眼角的泪水攒够了重量,吧嗒一声掉在桌上。
“可我辜负了她……”
老六说着自己和大莲的故事,说着说着就闭上眼开始打鼾。我把他弄到我自己房间的床上休息。在他边上留了一壶热茶和脸盆之后,我就去了燕燕房间看她。
燕燕已经睡了,但睡得并不太安稳,梦里眉头紧蹙,时不时发出的梦呓也流露着惶恐。我搬来凳子坐在床边,对着自己的手呵了几口气,然后用大拇指轻轻揉搓她的眉心。
过了一会儿,那眉头终于舒展了。我心里嘀咕着要不要再去看看老六,他要是一难过跪我家院子里可怎么办…可屁股好像粘在了凳子上一样,睡意朝我袭来。
我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床边睡了一夜,做了许许多多的噩梦。一会儿是年轻许多的老六去翻了大莲家的墙,漂亮的姑娘打开窗,把他拉到房间里。朝他哭诉,对坐剪烛,最后依偎进老六怀里。
姑娘说,她的爷娘只知道抽大烟,之前根本不顾她的婚姻大事。现在却预备把她送到有钱人家当小妾。那有钱人家的老爷也抽大烟,正好大莲可以伺候他。他的几任太太不是死了就是颠了,有说是大烟过量吸成了傻子,也有说是他平时好打老婆,犯了瘾没及时给续上,直接把过来安抚的太太打死了。
照理说倾国倾城的女儿家哭了才叫梨花带雨,寻常女人哭了,那是洪水决堤。可大莲年方二八,样貌俊俏,泣不成声时的模样叫老六十分疼惜。老六把那哭得发颤的单薄身子搂紧,好生安慰了一番,自然也对大莲许诺了未来。
“大莲我的好妹妹,你信我,哥哥一定会把你娶过门,过好日子的。”
他不敢低头看那双哭得红彤彤的双眼,兀自盯着那跳跃闪烁的烛火,怀里软玉温香,他又怎能没有遐想,但他断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心里清楚,刚刚许下的诺言比宣纸还要脆弱。他轻轻拍抚姑娘的后背,本想哄得她安然睡去就翻窗离开。谁知大莲对老六一片痴情,定要以身相许。随后他们做了一晚对夫妇,干柴烈火,被翻红浪,翻云覆雨,红烛落泪。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六从来时的那扇窗离开。大莲的声音像蒙着一层雾气,她问六哥哥,今晚还能再见面吗。老六回答她,能,随后就从窗口跃了出去,抓住边上大树的枝桠。树上栖息的鸟儿受了惊吓四散飞去,他直觉得左眼皮砰砰直跳。
“可纸包不住火啊……”他背对着大莲闺房的窗子,嘴里嘟哝道。可是他又如何知道,那试图用纸藏匿住的火,已经烧上了他们夫妇俩的眉心。
他知道大莲被父母毒打后逃出家门的消息时,那有钱人已经派了家丁去捉人。他提着一柄刀,跟着追到了清水河边,见人就往肚子捅一刀。血流成了河,河里却没有那单薄可怜的背影。
老六浑身是血,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喘息着,看起来像一个恶鬼。
不知怎的我会在那清水河的岸上。老六涉水朝我走来,把手中那柄染了血的刀交到我的手里,他好像在哭,哭得那样悲恸,哭得一头青丝变得花白。我接过那沉甸甸的刀不明所以,他用力朝我撞过来,那刀刃也轻而易举地捅穿了他的身体,然后他身子一歪,用最后的力气推了我一把,自己跌进了河里。
我站在那赤红色的河里崩溃地大叫,燕燕的老娘突然带着她的几个儿子,还有一群不认识的大汉把我团团围住。
“好哇,小兔崽子你居然骗我……彩礼你交不出,姑娘我可要带走了!那周老爷可是有钱人,他的太太又死了一个,正好缺人服侍他抽大烟……至于你这小杂种,就死这这儿吧!”
不用说,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前所未有的狰狞。我握紧了手里沉甸甸血淋淋的刀,突然天旋地转,冰冷的潮水朝我卷来,也把那群人卷了去,我眼前一片黑暗,遂又是一片白。
“你做噩梦了?”
是燕燕,她暖呼呼的手正在轻轻抚摸我满是冷汗的脸颊。我点点头。
窗外天已经亮了。
我和燕燕说了一会儿话,回到自己房间。老六已经不在了。我拎了拎茶壶,里面的茶水少了些。老六在我桌上留了字条,他写道,他还有一些积蓄,愿意帮我一起筹备彩礼,用来答谢外公这些年来的恩情。
我和老六向外公请了假,去外地收购要用的木材。外公没什么好脸色,但也没说什么。我们顺路去看了看长江,其实我并不十分想看,一来我怕拖了工期那老婆子真的变了心,二来我怕老六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江水不如我相像中壮观,但滚滚而来的模样却让我心生敬畏。
“你别想太多了,老哥。”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活着,大莲嫂嫂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老六一言不发,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朝着快要落入地平线的残阳大声吼了一通话。兴许是他情绪激动,兴许是水声太大,我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听见他喊了声带儿化音的大莲。
可能,月老还是眷顾着我和燕燕的。后来我们的婚事非常顺利,燕燕嫁到了我们家来,经过岁月的磨练成了个厉害的贤内助。不仅帮我把木匠铺子的帐算得清清楚楚,帮我跟卖木材的商人讨价还价,还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个漂亮姑娘。
我说想给女儿起个乳名叫小莲,认老六做干爹,被燕燕白了一眼。老六听了这事非常高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这样高兴。不过,小莲很怕他,被他一抱就要哭,我们在边上都哄不好。
小莲快要十岁的时候,老六死了。那是个格外萧瑟的秋天,他在大莲嫂嫂的排位前又跪了一晚,没听见他的哭声,早上起来一看他已经断了气。验尸的仵作说,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有这样的死法,没有外伤,肠子却断成一截一截。
我厚葬了老六,把那木头排位和他一起放进了棺材,每年都会带着儿女去拜祭他。燕燕虽然知道老六是我俩的恩人,但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因为觉得他怪怕人的。就像我老娘怎么都看不惯燕燕一样,老在我耳边吹风,说这是个不服管的的娘们儿。
“这不,叫她在家给你纳鞋底,又出去听戏去了!你快去,去把她给我抓来!”
我哭笑不得,只得去燕燕常去听戏的茶馆店找她。果然,她在那儿听说书先生唱小曲儿。她说茶馆店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是北方人,北方不太平才逃到我们这儿来讨生活。她让我坐在她边上一块儿听,那曲儿唱的是一对青年男女殉情的故事。
听完回家的路上,我和她说娘正生气呢。她领着我折回去买了些冰糖,买了几个梨,说娘喜欢喝这糖水,喝了就不生气了。
“你说,刚刚那个小曲儿,我听着怎么那么像在唱老六呢?”
“别瞎说……”我瞥了她一眼,不言语了。
她估计从我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名堂来,也不再追问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