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佛眼不?”

“如是,世尊,如来有佛眼。”

“须菩提,于意云何?恒河中所有沙,佛说是沙不?”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体同观分》

  世上的盲人无非两类:前者天生而盲,从未见过光明笼罩下的尘世,不辨色彩,乃至不识万物——这样说并不公平,盲人不辨色彩确然无疑,但自有识记万物的手段,如以听,以触,就眼睛之外的感官而言,较之目光炯炯的我辈更加丰富敏锐。由是观之,天生的盲人固然不幸,也未必有多悲惨,毕竟从未有过的东西,不会因一朝顿失而哀痛摧剥。

  后者才真正引人悲悯,或因疾病,或因灾祸,一夕失明。如时在童年,尚属不幸中之万幸;若已历经了大半人生,眼看习以为常的花花世界从此变作一片灰暗,所感之苦闷绝望,实在不堪设想。

  至少我原本以为,一定是这样,直到遇见M。

  那时他已年届七旬,一头短发灰白斑驳,轮廓锋芒毕露,双目微闭而面容安详,形同佛像。这样的人物,哪里轮得到我来悲悯?我年纪本比他小不少,又是经人引见,见到M庄严的威仪,直如天神下凡,我连坐也不敢,连忙诚惶诚恐递上名片,他不发言,我便垂首低眉,决不敢抬头与他照面,早忘了他看不见。

  余光瞥见M将名片递给一旁的夫人,她对他耳语几句,料想是介绍我。M点头,说了句:“请坐。”语音清朗明亮。我恭敬坐下,这才又抬头看他。

  下人奉了茶,夫人倒亲切,主动与我寒暄起来。她年纪与我相仿,或许还小几岁,而笑谈间语气如待晚辈,我也丝毫未觉不妥。只是她容颜清秀之余,不知带着何地的口音,措辞也略嫌生硬,如同讲汉语时日未久的外国人,未免美中不足。M始终不动声色,也不知是在聆听亦或出神。半盏茶后,他终于开口:“阁下是如何知道我的?”

  我忙答到,是某某引见。M点点头,嘴角微撇,显出一丝无奈。见此情形,许是害怕此行空手而归,我不等他发言,就接着说明来意。提及过往经手的生意,乃至名下产业,不免添油加醋,生怕在人前失了身份,如今回想起来,实在羞愧无地。

  所幸M神色间并未有一点鄙夷,只是静待我言毕,才不急不慢地回道:“阁下青年才俊,叫人佩服,只是近来老朽年迈体弱,人又贪玩懒散,动笔本极少,仅有的几幅拙作,想来内行人都是看不上的,恐怕有负阁下盛情。”

  我听了这话,心下暗惊,知道自己在他眼中,不过一介商贾,俗不可耐。内心冷汗淋漓,表面却强自镇定,又将引见人与他夫妻的交情重提一次,更把自身诚意云云,吹得感天动地。也不知是被我说动,还是经不住夫人在旁撺掇。M终于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朗声道:“画室穿堂左转就是,请移步。”便不再多置一词,径直先行。从背影看去,步履稳健,威风凛凛,哪像古稀之年的盲人?

  当天进了画室,并未如我事先设想的雅致华贵。时在黄昏,斗室之中,暮霭透窗而入,四尺见方的红木案牍上,不过宣纸一沓,毛笔数只,墨一锭,砚一台,章一枚,而已。我环顾周遭,仅有一处墙角堆砌少许卷轴,而蛛丝积尘,肉眼可见。M先我而至,伫立窗旁,竟似在向外远眺。我心下疑惑,又不便发问,只好静观其变。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喟叹,仿佛读完一卷漫长的悲剧,仿佛他还能看见窗外的大千世界,人间百态。我实在按捺不下好奇,开口问他:“先生看到了什么?”话一出口,我已后悔。这样问一个盲人,实在有些无礼。他的回答却来得比我的道歉要快:“种种不可见之事。”

  也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我如聆梵音,当下忍不住道:“愿闻其详。”

  M也不转身,仍立于原地,以手抚窗,慢悠悠说出一番话来:

  “四十岁上,我学画初成,又尚未失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觉天纵奇才,开一代风气之先,什么宋元名家,西洋宗师,全没放在眼里。那时我在画坛已小有名气,求画拜师之人,络绎不绝,心中更是得意非凡。想必是老天爷见不惯我如此狂妄,要略施惩戒,正在我人生风光无限的时节,起了战祸。那日我在家中作画,忽听得外间阵阵轰隆,如奔雷涌动,家仆来报,才知北洋军阀的大炮在攻城,还来不及逃,炮弹就掉在庭院中,我两个幼子命丧当场。夫人在内室,逃过一劫,我却给弹片伤了眼睛。后来举家南迁,一路上颠沛流离,自不必言,而我更加心灰意冷,好几次要寻短见,都给家人救了回来。到杭州后,我闭门三载不出,日日唉声叹气,形销骨立,如同废人。”

  这些事我已从引见人处约略知晓,听他本人娓娓道来,心下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M转过身,移步到桌旁,将微闭的双眼望向我,明知他看不见,我还是赶紧挺直了身子。他嘴角扯动,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阁下想必好奇,素昧平生,我为何要说这些。”

  彼时我已不似初见他时慌张,于是随口答道:“是。”

  M点点头,不再说话,却从那叠宣纸中间抽出一张,轻轻铺在桌面。我上前一步,才看清原来并非白纸,而是一幅以淡墨绘制的画:天高云淡,湖波不兴,依稀一派深秋景致。最惊人的是芦苇根根,水鸟扁舟,无不跃然纸上,像是从画里长出来一般。尤其那舟上渔翁,形态佝偻,白发苍苍,连髯须皱纹也疏密分明,简直如在眼前。我靠买卖书画营生多年,中西名作也见过不少,从未在中国画里看过这样的技法。正待衷心称赞一番,M先开了口:“这是失明前画的,不值一晒。若非某君引见,平日画商上门,我便以此奉上。”

  我并不吃惊,只是语气比原先更加恭敬:“晚辈不敢觊觎先生大作,今日幸会一面,已是荣光,即便空手而归,也心满意足。”

  先前M既未鄙夷我的吹嘘,此刻也不会在意我的恭维,只是淡淡说道:“老朽本鬻画为生,诸君肯赏口饭吃,我原该感恩戴德才是。”

  “先生过谦,只是不知后来于绘画之道,又有何领悟创见,若不嫌晚辈愚鲁,尚祈赐知。”

  听到这,M的表情似乎起了变化,思忖片刻,另从那叠宣纸中抽出一张,覆在方才那张画上。

  这次我更凑近去看,不免吃了一惊,原来这幅画的内容,与先前那幅竟是一模一样。

  我正要开口请教,却见M退至窗前,负手而立。见此情形,我自不敢妄言,画室中又响起他其徐如林的语音:“颓废了三年,我自觉不是办法,总不能从此坐吃山空。一咬牙,决意重操旧业。以前看得见,画画全凭眼力,如今双目失明,只好凭印象记忆。伊始,连铺纸磨墨,调色舔笔,也要夫人代劳,画得更是一塌糊涂。就这样画了一年多,渐感得心应手,下笔有了分寸,只是目不辨色,空有其形,始终无法传神,所谓境界更无从谈起。”

  说到这,他又站回桌前,垂首不语。听完他的叙述,我再将目光投向那第二幅画,这才看出些许不同来:仍是那片秋景,只是天光云影,芦苇涟漪,线条都清晰许多,一笔一划,规矩工整,如同孩童初学画的习作。我想象他盲眼之后,仅凭手与纸面的接触判断落笔轻重,既惊讶又佩服。再看水面,却只余扁舟一叶,渔翁不见踪影。我恍然大悟,毕竟人物要难些,一个失明的画家,又怎能勾描出那些衣裤褶皱,发肤纹理,更遑论神情姿态。

  M似乎能听出我的心思,说道:“少了人,风景要干净些,倒不是画不出来。”

  我吓了一跳,额头几乎要冒出汗滴,忙说:“是,是。”暗自庆幸他看不见我的窘态。

  暮色愈发浓重,画室更显晦暗,恍如梦境。M孑然孤立的身影,也仿佛融入阴翳中。夫人掌了灯进来,轻声道:“天色已晚,招呼客人吃过再看吧。”我哪好意思,连连推辞,M也不挽留,拱手向我作了一揖,携妻走回厅堂。我刚跨过门槛,立时便有家仆上前,送我出府。

  回到家中,我怅然所失,也不觉饥饿。此后数日,再不关心生意之事,只想听完M的自述,看看他后来的画。过得半月有余,实在熬不住,又不敢贸然登门,只好万般央求某君再度引见,他却一口回绝。三番五次后,那人被我逼得闭门谢客,无奈之下,我也只好作罢。

  此后数年,我继续经营书画,买卖越做越大,名头也逐渐响亮。不止与杭州城内诸方家交情甚笃,连外地的同道名流,也常来拜访。我偶尔提起M的名字,却从未有人听说过他,我于是渐渐以为,当年是自己不懂画,才觉其妙,毕竟只是一介闲云野鹤,不可与我平日结交的大师同日而语。

  某年某日,于街头偶遇一人,只觉面熟却想不起姓名,对方主动上前寒暄,原来是当年那位引见的某君。见我是独自出行,他将我邀至街边,低声道:“如今有一件善事,不知贤弟可愿援手?”

  我奇道:“未知何事,请兄长明言。”他见我神态甚诚恳,于是点点头,缓缓道来:“那位M先生的夫人前些年生了场大病,缠绵不愈,终于香消玉殒。他家境本来还算殷实,经此一事,却是每况愈下,原先靠卖画,尚能勉励维持,后来也不知谁造谣,说他曾跟日本人学画,此后便更无人问津,境况越发凄凉,竟至穷困潦倒。他本是北方大户人家的少爷,过惯了有人伺候的日子,如今早将管家仆役都打发走了,只余一名老仆照料起居,二人相依为命。唉,我见他实在可怜,意图周济,谁知他风烛残年,性子却极倔强,宁死也不受嗟来之食。今日巧遇贤弟,若你有心,不妨登门拜访,就说犹记当日一面之缘,多买他几张画,让他主仆二人日子好过些,也算是功德一件。”

  听完这番话,我也起了恻隐之心,便立时应承下来。那人再三道谢,又把我好生恭维一番,这才作别。翌日吃过午饭,仆人去叫了汽车来,我便出门。昨天那人已告知M如今居于城郊某处,我将地址说了,车夫大喜,想必是路程甚远,车资不菲。一路上忆及当年旧事,恍如隔世,自不在话下。

  车至城郊,只见一间柴屋,孤立江畔寒风中,未入内已觉凄凉。我付了钱,快步走去,行到一半,见屋后闪出一名驼背老翁,远观其面目,却不似M,应是那位老仆。我正要走近发问,身后跑来四五村童,一阵风似的掠过我,冲到老翁身前,齐声大喊:“臭汉奸!老不死!”

  老翁怒极,举手作势要打人,孩童哄笑而散,他兀自气得发抖。我这才想起某君所说,便走到他身前,笑道:“小人造谣中伤先生,乡下孩子不懂事,长者不必动怒。”

  听了我的话,他神色稍和,向我作揖道:“多谢了。”

  我又道:“不必。故人前来拜访先生,还劳烦长者通报。”

  老翁打量了我一眼,点点头,也不说话,转身走进柴屋。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向我高声道:“先生有请。”

  甫一进门,便看见M的身影立于屋内,色调似乎只比室内的阴暗稍浅。此情此景,与那日黄昏时的画室何其相似,而如今物人两非,我心下不禁感慨。

  微光中他的面容依稀难辨,只有额前耳际的几缕白发幽幽映着寒芒,令人心酸。我暗叹一声,大是不忍,开口道:“先生可还记得晚辈?”

  M点点头,答道:“是你,别来无恙。”语音苍老枯涩,不复当年矍铄。

  我更是难过,只好说:“承蒙先生还记得,今日不请自来,您老切勿见怪。”

  他叹了口气,慢慢在床沿坐下。小屋本十分狭隘,仅一床一桌一柜而已,此时恰逢江南梅雨时节,潮气弥漫室内,霉臭充塞口鼻。我正值壮年,也觉憋闷,真不知以他耄耋之龄,如何受得了。

  正欲说明来意,M却又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肩膀,轻声道:“寒舍污陋,不如去湖边走走。”也不等我答应,便踏出门去。

  我连忙上前,想伸出一手搀扶他,又怕冒犯,只得一面随他步伐缓行,一面将手虚悬于他肘旁,若他不免脚下踉跄,也好及时相助。那老仆见状,回身把门掩上,也走了上来,远远跟在我二人身后。

  时过晌午,虽在梅雨季,天气却不闷热,反倒清寒。湖滨只有寥寥数名游人,好在杨柳青翠,水波微漾,亦足令人神怡。M走得不急不慢,看似颤颤巍巍,却自有一股抖擞劲,我观察了一阵,略觉宽心,才将手垂下。

  他将头转向湖面,若有所思,一如那日眺望窗外。我想起当年的好奇,问道:“先生尝言,看到种种不可见之事,可惜彼时匆匆一别,未及详询。”

  M脚下不停,脸也不转,未答先问:“敢问阁下此刻所见为何?”

  我放眼望去,见天空一片灰白,色如旧瓷,湖面黯淡,隐约映出层层云幕,水中央一屿沙洲,白鹭三五成群,或栖或走。我忆及昔日所见,一时出神,只觉此刻正徜徉在他的画里。

  见我不语,他接着说道:“天地大美,奥妙无穷,凡人所见者,不过十之一二。有的美我看得见,也画得出。有的美我看得见,却画不出。还有的我连看也看不见,只知必然有。真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闻言,才知他于绘画之道的修为,已到了古今罕有的至境,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狂妄无知,更觉可笑。只是尚有一事如鲠在喉,过了今日,恐怕此后更无机会。于是停下脚步,正色道:“当年造访府上,有幸得瞻先生大作,却只惊鸿一瞥,深以为憾。今日晚辈斗胆,但求一睹近作,望先生成全。”

  M也停了下来,长叹一声,说道:“郁子死后,我再没动过笔。”话音凄切,令人动容。他回过头来,仿佛能看见我诧异的神情,又继续说:“不错,我夫人是东瀛画家,我是她的学生。”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从昨日到方才的所闻所见,不禁唏嘘,说道:“时局难料,人言可畏,先生和夫人受苦了。”

  M回过身来,我这才终于看清他的面貌。脸型较之从前更为瘦削,颧骨凸起,须发皆白,眼鼻嘴角皱纹深如刀刻。双目仍是微阖,收颌垂眉,情态安详,隐然有慈悲相,与宿昔的丰神竦逸大异其趣。

  他听声辨位,面对老仆所在方向,朝柴屋指了一下,后者顿时会意,一路小跑而去。他也启步前行,示意我同往。来到屋前,老仆已将门打开,低头站在一旁。我欲随他进去,他却一摆手,说:“阁下止步。”说完径直入内,拉开柜子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一个纸卷,走过来递向我,说道:“这是失明后画的最后一幅,阁下可回府再看,不必归还。老朽知你受人所托,不愿无功而返,便厚起脸皮请阁下赏阿荣几个小钱,算是犒劳他辛苦,我主仆二人感激不尽。”

  我知他心性高傲,不肯受人施舍,如此说已是万不得已,忙笑道:“哪里的话!是晚辈日前听闻荣伯忠心事主,不离不弃,因钦慕长者高义,这才特地备了薄礼,前来聊表心意,望先生恩准才是。”

  M点点头,不再说话。我接过纸卷,将事先备好买画的钱交给阿荣。见M已退回屋内,我将阿荣拉到一边,告知我家所在,嘱咐他如遇难事,随时上门。阿荣躬身道谢,我见他眼角含泪,心中也是一酸。木门虚掩,主人不请,我不便入内,只好对着门口朗声道:“谢先生赐画,晚辈告辞。”

  到家已是傍晚,草草吃过饭,便将妻小都打发回屋,小心翼翼把那幅画在桌面铺陈开来。电灯下一眼看去,连纸面的绒毛都一清二楚,墨迹却若有若无。我将画挪到离灯稍远处,再定睛细看,才终见其庐山真面目:

  先前两幅画一望可知是秋景,这幅却自不同,似乎并未表现明显季节,但觉其美,而无从定论。天、水、风、光,四时皆然,视之为春,则见其明媚;视之为夏,则见其蓊郁;视之为秋,则见其萧瑟;视之为冬,则见其凛冽。墨色变幻之细致入微,堪称叹为观止。乍看之下,不过黑白灰三色,凝神细辨,则天色与云不同,云色又与水不同,水色与芦苇,芦苇之根、茎、叶、穗,无不各异其色,或明或暗或浓或淡,层次丰富已极。古人云:“运墨而五色具。”于此画中却是五而十,十而百,百而千,乃至肉眼凡识所不能及。视力健全的画家,怕也难以成就,出自盲人笔下,更是匪夷所思。

  而于看似寥落的景物之间,又充溢一种无法言喻的精微笔触,似乎苍穹之外,有星移斗转;波流之上,有天风浩荡;蒹葭之后,有长林丰草。三尺生宣,包罗了阴阳虚实,宇宙万象,似有还无的墨痕水迹,尽在留白处,不可见而可见,意蕴无穷。

  看到此时,我已是大汗淋漓,心知眼前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的旷世杰作。我舍不得一次看完,当下将画小心卷好,谨慎收藏。是夜,于床榻上辗转反侧,不时惊醒,生怕从初识M到昨日重会的种种经历全是一场幻梦。

  此后一月中,我日日盼着阿荣上门求助,又遣人去城郊打探,均杳无音信。三月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决意亲往。一路上,我想起这些时日将那幅画取出反复观看,一次更比一次惊讶,一次更比一次佩服。而每次重看,总会看出以往不曾发现的细节,这才隐约懂了M所言“种种不可见之事”的用意。

  到得城郊,远远望去,那柴屋仍在原地,心中大喜,拔足狂奔。到得近前,只见木门虚掩,我不敢擅闯,唤了一句:“先生可在?”良久无人应答,于是上前两步,伸手推门,见到室内情形,我不由大惊失色:此间分明已人去屋空,连床、桌、柜、椅也搬了个干净。我呆立原地,怅然若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身走了几步,仍是不敢相信,频频回顾。不留神一个东西撞到腿上,我狼狈后退,才看清原来是个小孩,似乎便是当天辱骂阿荣的村童之一。我一把抓住他,厉声问道:“住此处的老先生何处去了?”那孩子见我凶神恶煞,也吓坏了,结结巴巴答道:“我……我不晓得,是哥……哥哥叫我来搬……搬东西,说没人要。”

  我叹了口气,松手放开他,取出几个大洋,摁在他手心,说道:“你回去告诉他们,今后不要来这里搬东西了。我是城里的老爷,每隔几日会差人来看,若是柴屋安在,便再打赏,否则把你和哥哥都抓回官府打板子。”那小孩拼命点头,连说两句“谢谢老爷”,拿了钱飞也似的逃去。

  我缓步行于湖畔,眼看烟波袅袅,柳色渐枯,天灰云厚,朔风中似有悲歌低吟,心中翻转起无数个念头:M是不愿受人恩惠终老,宁以垂暮之年流离失所?或是另有别情?无论如何,我都明白今后再无缘得见其人,一时万念俱灰,颓坐路旁。

  恍惚中,但见一只白鹭贴着水面滑翔,忽地振羽腾空,冲上岸来,轻轻落于柴屋顶,引吭哀鸣了两声,又踯躅片刻,才展翅飞去。我目送那鸟儿孤单的身影远逝于天际,又见秋水夕照,浮云叆叇,只觉胸中郁结,不可抑制,终于放声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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