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点灯人的心声

“凡人各有所苦。”大人如是,孩童亦如是。

01

很惭愧,带了小阿木同学一年多后,我才知道他心里有多苦。

小阿木同学看起来白净又瘦小,在那张苍白且时常闷闷不乐的脸上,眸色显得过于浓黑了。这是个长得很精致的孩子,尤其是初次见面,在他还没摘下口罩时,我心里一直把他当作动漫里某个人气角色看。

可这样的小阿木曾经却是个让我很头疼的小男孩儿:上课坐不住,嘴里话不停,但凡教室里有一点异响,他都会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惹得班里其他孩子或大笑或唏嘘。而且他时常与同学闹矛盾,有一次甚至还殴打了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同学,把当时的我直接气得失声,那一天都说不出话来……

如此这般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有一段时间我对这个孩子的感觉并不太好。

那时我已听说这个孩子来自单亲家庭,从小是妈妈和大姨在照顾他。因为我有一次阴差阳错把电话打给了他的父亲,电话那头的男人又惊又怒地质问我:“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听起来似乎并不愿处理孩子的事情。后来我只好把目光“专注”地投向小阿木的妈妈身上。

我曾数次试图联系他的妈妈,请其协助老师帮忙纠正孩子的坏习惯。在学校里我则是重复性地教导小阿木规矩:该怎么听讲、该怎么与人相处,在言语和目光上不断去提醒他“管住自己的嘴”“做事前想一想对不对”……这样念叨着一学期下来,小阿木似乎真地改变了不少,到四年级下学期时,他已经被移除了我心里的“重点教育”名单。

可是,后来我才惊觉,那时的我并未真正读懂小阿木的内心。

02

上到五年级后,我不再担当班主任,我是从孩子的新班主任嘴里断断续续听说,小阿木在数学课堂上情绪失控了,冲老师大叫大嚷。又听说他的母亲过于严厉,有一次因为小阿木不会写一道数学题,一怒之下,竟把他的头都打流血了。我还听到班里的学生说,小阿木总是管班里的女孩子们叫姐姐,还有几次竟然进了女厕所……

小阿木到底怎么了?他的生活到底怎么了?我开始越来越疑惑了。直到有一次语文课堂上,当我和孩子们交流起亲情的问题时,小阿木竟然举手示意我他要发言,哪怕我叫起了其他同学,他也不曾把胳膊放下,而是一直坚定地望着我、等着我。

我终于妥协了,决定延长交流环节的时间,听听看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小阿木终于得到了发言的机会,他的声音急切又有些颤抖,他开口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我听到这儿,心里一惊,慌忙打断了小阿木的话,我告诉他,也在告诉其他孩子:“我们不在班里说自己的隐私……”他还很小,并不知道“交浅不言深”,也还没有意识到,把自己的内心轻易解剖给别人看,会有怎样的后果。也许有的人听后会生出一分两分同情——可同情毕竟不是喜欢,不过是一种可怜;更有可能的结果则是,他的隐私会被当成别人嘴里八卦的谈资,被越传越远,甚至还会被贴上形形色色的标签,在今后和同学们的尊严博弈中,被别人的眼神、别人的唇舌碾到下风去。

打断了小阿木的发言后,我心里终是觉得不忍。我慌忙走到小阿木的身边,右臂拥住这个孩子,俯着身子轻声嘱咐他:“以后千万不要再告诉别的同学这件事了,我们不在班里说自己的私事。下课你来找我,偷偷说给我一个人听好吗?”小阿木点了点头。我的心里又凉又酸,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的眼睛里已经闪起了晶莹的泪花。

那节课结束后就是大课间活动。我匆匆领着班里的孩子下楼做操,还没走到前院的时候,小阿木就追上了我的脚步,他太想把课上没说完的话说给我听了。我只好先让其他同学站好队听广播指挥,接着牵着他的手腕走到离班级队伍不远的地方,背着大家站定,免得我们的对话被其他孩子听到。

小阿木开始跟我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大概从没有这样宣泄过自己成长的痛苦。小阿木的爸爸很早就离开了他和妈妈的身边,是妈妈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和大姨一起把他带大的。我似乎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这个男孩子身上几乎不见一丝阳刚之气,反而会有股很浓厚的阴柔的气质,以及为什么他总是想扎入到女生堆里。

小阿木委屈父亲不来看自己,又心疼母亲实在是太辛苦了——本来就是老来得子,这些年过得实在不容易。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眼泪终于又决堤了,晶莹的泪水一颗颗滚落在脸上,打湿了掩盖着他下半张脸的略大的蓝色口罩。

我听着鼻子也酸了,揉着小阿木的头赞叹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坚定地告诉他:“我听出来了,其实你很爱妈妈,妈妈也很爱你。而且你的妈妈真的超厉害,明知道日子那么难,她还是坚定地选择了你、她要你,她努力养育你、陪着你长大,妈妈真的特别特别了不起!

小阿木听后哭得更厉害了,这哭声里一定浸染着多年来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委屈吧。即便抽噎着他还在努力诉说:“我知道……我知道妈妈不容易……我跟妈妈说,‘妈妈,你再找一个吧’……可妈妈不同意……我想让妈妈找个人好好照顾她……”

我听着他说,不敢去打断他。他偎在我的怀里哭得快要失去力气。可小阿木不知道的是,他刚刚说的话是怎么冲撞得我的五脏六腑,在寒潭深渊里、在荒漠空谷中七零八碎。

人间太苦,而我的小阿木已经很苦很苦了,却还在用自己小小的一颗心,努力去捂妈妈那被生活摔打得千疮百孔的心。

就在那一刻,我在心里攥着自己的手,我要自己保证:我永远不能放弃这个孩子,我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地去帮助他,我要拉着他的手去抓住命运中那一丝光明的尾巴!

耳边广播里的音乐聒噪得越来越厉害,还好有这嘈杂的背景音——保护了我的小阿木。而我的耳边那时只有小阿木的哭声。

03

那之后的一次语文课上,我观察到小阿木听讲很认真,立刻大声表扬了他。可是班里有个男孩子不忿,当时就愤愤不平地接话:“他还跟我们某老师在课堂上大叫大嚷发脾气呢!”个别孩子开始附和他的说辞,我看到小阿木的头蔫蔫地垂了下去。这件事在班里的影响确实很不好啊!

我不能任由局势恶化下去,当即喝止了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向孩子们宣告:“这件事已经翻篇儿了,小阿木真正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在努力弥补了。可是我也要提醒大家,我一直教导你们的都是要去全面地看待一个人,能看到别人身上好的地方,也能看到别人身上不足的地方。绝不能因为一个人犯的一个小错误,就否定他的全部!”

教室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可是我还要继续说,我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帮小阿木重塑他崩塌了一地的形象。我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沉,我告诉孩子们:“我了解的小阿木跟你们了解的不一样!小阿木告诉我的很多心底话,我不能公开告诉你们,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小阿木是个本质不坏的同学,尤其是他在感恩母亲这件事上,要比你们中的很多人体悟得更深!他是更懂妈妈、更理解妈妈的孩子!”

我的话说完了,很多孩子看向小阿木,又低下了自己的头。而小阿木的头却稍稍抬起了一点,他的脊背似乎也挺得更直了一点。

后来小阿木开始隔三差五地趁着课间跑到办公室找我,很多时候他是笑眯眯地拖着又绵又甜的声音问我:“老师,今天的作业是什么?”“老师,作业改完了吗,有需要抱的作业吗?”有时他会送我一颗小星星,或是包装纸上写着“脱单”“发财”“变瘦”的糖果……我终于慢慢放下心来,他心底的世界里,凛冬是不是已经走远了?

直到又有孩子向我分享班里的“八卦”,说是小阿木在课上大哭了起来,因为他把心爱的玩具借给了另一位男生小其,小其却和同桌因为玩具,在任课老师的眼皮子底下争了起来,最后两人被老师狠狠地训斥,玩具也被扔到了教室后面。小阿木见状又绝望又伤心,情绪一下子崩溃了……那时我听到这件事时,心里只是以为这个孩子比较在乎自己的玩具,并不知道这个玩具对他有什么意义。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在班里看餐,孩子们吃完饭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聊天,或是围观别人下飞行棋、转魔方。小阿木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小团体中,他又凑到我跟前问作业。

我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比笔袋大些的布偶,分不清是小豹子还是跳跳虎,就好奇地问他到底是什么。他的嘴角上扬起来,一脸腼腆地向我介绍:“老师,这不是老虎,是豹子!”等到小阿木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坐在我面前的孩子偷偷告诉我,小阿木前几天在课上就是因为这只小豹子才哭的。那时我想,看小阿木这么在乎小豹子,只要他不在课堂上玩,且不去管吧!

等到一点过后,有的孩子犯了瞌睡趴在桌子上睡觉,有的孩子在阅读、写作业,有的孩子在折纸或是画画……我走到讲台下去巡视班级,却发现小阿木藏身在课桌下,抱着腿坐在了自己座位旁的空地上,手里还攥着那只玩具豹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有的孩子注意到我在凝视小阿木,以为我会去吵他不守规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小阿木却全然没有发觉身边的异样。我瞪向等着看好戏的几个孩子,低声警告他们噤声:“谁都可能会有自己的心事,不许笑话小阿木!”那个中午,小阿木就这样躲在课桌和板凳的丛林里,和他的小伙伴豹子一起静静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下午课间的时候,小阿木又来找我问作业,这次手里却带着那只小豹子,他大概以为我接受了他带小豹子来上学的事。我要过小豹子,细细打量着,很感兴趣地试探着问小阿木:“你给小豹子取名字了吗?”“取了,它叫米粒,它是我的好朋友。”小阿木的声音仍旧绵绵甜甜,脸上却带着一丝丝骄傲的神情。

我听后心里却一阵心酸,果然,这个孩子假想了一个朋友陪伴自己。他心里大概有一片已经极广袤的黑洞,那是家人、是同学没能正常填补上的情感缺失的地方。我作出惊讶的样子回应他:“米粒?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太喜欢你给小豹子取的名字了!”小阿木咧着嘴笑了起来。

我又轻轻抚摸着米粒对小阿木说:“那好,以后就让米粒陪着你吧,记得经常为米粒洗洗澡啊!”他高兴地应着回班了。

那之后,我再去教室上课的时候,果然看到米粒趴在小阿木的课桌一角,它们一定是在互相陪伴着吧!有时我也会走到小阿木的旁边,低声交代他:“要和小米粒一起好好听课呀!”

班里再有人笑话小阿木给玩具起了个“米粒”这样的名字时,我总会一本正经地回应他们:“不奇怪啊,米粒多好听!又简单又可爱。我能理解小阿木对米粒的感情……”我在提醒别的同学不许再对小阿木说三道四。

04

可是小阿木并没有如我所想的一样,真正地走出大雾笼罩的沼泽地、走向芳草地和阳光下,反而在之后一次批改生字作业时,我看到他内心积攒了多少翻腾的怒火和怨气。

那天我翻开小阿木的生字作业本,被他越写越过分的气话惊到了:他用红笔狠狠划掉了我上次批给他“进步了”的话语,在旁边急切地狠狠宣泄着:“没进步,我永远不进步!”“我不适合生存!”“我恨妈妈”……还有一处地方被层层叠叠的白色胶带糊住了,我很好奇下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便把作业翻到另一面,举起本子迎着光仔细辨认。等我完整地认出那被糊上的一句话时,内心已是五味杂陈,有一刹那我甚至感到心里生起了阵阵寒意——跟在“我恨妈妈”这句话后面,他写的是“我要杀了她”。

我想小阿木的情绪一定是又崩溃了,可我想不通他和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矛盾。下课铃一响,我就把小阿木叫进了办公室。我没有责备他,静静地听他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心里更怜惜这个孩子了。原来是小阿木的妈妈责备他为什么没有拿到表扬信,对小阿木大发雷霆,一怒之下还撕碎了小阿木的听写——全对、得“A”的听写!

对小阿木的痛苦,我能感同身受。多少孩子和小阿木一样,承受着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厚望,背负着父母快让人窒息的寄托和期待艰难前行,偏偏却还要作为他们日日发泄不满和坏情绪的人肉垃圾桶……我没办法再去责备小阿木。我安抚住泣涕涟涟的小阿木,只是柔声告诉他,有坏情绪可以理解,但是发泄坏情绪的时候却不能用这样伤妈妈心的方式,哪怕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哭一场,或是找老师、米粒倾诉自己的委屈都可以。

我说:“其实我知道,这是你一时的气话,其实你是很爱妈妈的,对吗?”他噙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在这次事件中,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吵小阿木一句,没有跟他讲妈妈多不容易的大道理。我知道,孩子成为这个样子,妈妈虽养育他有苦劳,却也难推责任。

小阿木离开办公室后,我拨通了他妈妈的电话,我没有告诉她孩子具体写了什么,只是简单概括了一下这次事件,又谈了谈我对小阿木的认识。我不能去责备一个已经很不容易了的母亲,只能用最诚挚的语气告诉她:“首先,孩子是很爱你的,虽然有可能你听到、看到的不一样。但我从和小阿木一次次的谈心中感受得到,你的付出是值得的!”
电话那头的妈妈应着我的话,也许她并没有那么相信,可我有责任把小阿木的赤子之心呈给她看。

可只有爱是不能让每一对母子在相处时幸福起来的,我只得告诫这个已经严重挫伤了孩子自尊和自信的妈妈,孩子在长大,尤其进入青春期后身心都有变化,请用合适的方式和孩子沟通,耐着性子去听听孩子的心声吧,多鼓励孩子、尊重孩子,要让孩子看到妈妈对他的认可啊……在这次沟通中,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小阿木的妈妈没有推卸任何责任,更没有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孩子身上。我相信,她确实很爱小阿木,只不过用错了方式。

在这次谈话的最后,我向小阿木的妈妈提起了孩子形影不离的布偶好朋友米粒,我能听出来电话那头这个妈妈的尴尬和担心,她慌忙向我解释:“孩子跟我说他很孤独,他很想交到好朋友,所以……”我想她一定很怕我把小阿木看作一个不正常的孩子。

我安慰她道:“我理解小阿木这样做的原因,他的心里一定堆积了太多太多灰暗的情绪,而且他的内心确实很孤独,米粒就是那个支撑他的情感不再坍塌的柱子。没有关系,我们不要干涉小阿木对米粒的依恋。如果妈妈改变和孩子相处的方式,孩子也交到了新的好朋友,当他的内心放松下来后,米粒自然就会退出他的校园生活了……”

作业本事件一周后,我借着表扬课堂表现进步的由头,奖励给了小阿木一根白桃味棒棒糖,又奖了一根葡萄味的,让他和妈妈分享。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两根棒棒糖,有些不好意思。放学后我把他喊到跟前,悄悄问他最近和妈妈的相处怎么样了,他一脸轻松地告诉我,他和妈妈相处得挺好了,妈妈没有再打他、骂他。我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至于小阿木的未来会怎样呢?我不敢说。但我相信,日子虽苦,这对互相陪伴和深爱的母子,一定会走向春暖花开!

小阿木的成长变化只是我从教过程中的一个事例。在这几年教导数百个孩子的过程中,我的一颗心似乎总在春风花雨和寒潭泥泞中来回游荡、挣扎。有看到孩子成长进步而欣慰、喜悦的时候,也有辛苦付出却收效甚微或只能承受伤心、沮丧的时刻。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的心里仍在点燃着一盏灯,若是这盏微弱的灯能去引燃一盏、两盏、三盏……别的灯,若是有孩子从我这里得了一点点温暖和光明,那我心里都是宽慰的,我都会觉得我是一个如此满足的点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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