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

那人从门后走出,门前一条螺旋向下的水泥石阶在水泥地面上歪斜着,几辆汽车趴在路边,流浪的黑猫蹲在引擎盖上取暖,从一辆渐渐凉透的车跳上另一辆刚刚停稳的车,像是什么个周期函数或者已经遗忘的递推法——天气在慢慢冷却,路边或许是法国梧桐,正浑不要脸地蜕着树皮。

两条狗鱼一样衔尾游过。

他撑开了了伞,仿佛连带撑开了江湖十年的仇怨,天气很不对头,万里如洗,干净得有点透不过气。他捡着台阶走下去,脚底好像要踩在空无的突兀。男男女女踩着台阶上下,衣角漾出丝丝亮线,那人走在想象里的马路中间,四面的车灯晃眼。

那人屏息侧耳,门里年的那对情侣应该还在桌子对面亲热,呼吸的光线都暧昧起来,打饭的女人吆喝着什么,把最后的一个“哦”拖得老长。

那人忘了自己吃的是啥,大概是鱼吧,可他喉咙里卡着鱼刺的事确乎是几天前的事了。接着忘却的是三餐中的哪餐,他的记性不是很好,而且思绪飘忽不定,比如现在他在想如果他能用英语思考的话他就能用从句连缀起长蛇般首尾相连的句子,从而省下很多力气,遗憾的是他的英语不是很好,更遗憾的是世上遗憾的事总是如此多,让人提不起劲又精神抖擞。

他想着那些语言里的共通的巧合,像虎符一样合契,是不是远古的祖先在岔路约定的暗号,等着万年后的后代核对?

那人撑着伞立在一块水泥地上,麻雀们瑟缩在他的脚边张嘴寻着草籽,他幻想着很多影子从他身体里爬出,染着和他一样的轮廓,不高不矮,不肥不瘦,却也不是宋玉说的“增一分”“减一分”云云。

他想着一个影子推开小卖部的门,在亘古不变的架子穿行,上面的商品也像黄片里面的肉体一样乏善可陈,从里面拔出一条烟罢,付了钱,虽然这种在英文世界里他总是和酒精弄混淆的东西他从来不抽,影子抽着烟,烟头的火光点在漆黑的嘴角,里面的牙也漆黑如墨,他想着远处走去,听着一路的汽笛消失不见。

一个影子钻进书院,里面的暖气开得很足,连人影也在里面慢慢消融,架子上的书倒也添了些新的,他抽了本书,翻开坐下,窗外的学姐咿呀地张嘴念唱着怀里的书页,厚厚的玻璃隔绝了大部分的窈窕声音,单单透过一点歇斯底里的气息,和着桌子对面笔记本电脑的按键响,如同身处一场4D的电影里,一切都这么刻意的真实,有人在黑暗里窃笑。

那人走进宿舍,日光灯下的瓷砖上不必有一滩影子,寝室里照旧一个人也没有,几个帐子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脚下好像有些互不交集的轨道,他们在上面运营着,相敬如冰。

夜色从西方浮上来,因为有人在东方不怀好意地扯着拉幕布的绳子,那人坐在花坛边上哪也不用去,影子们已经木讷地上完了课,做完了各种志愿活动,和同学们友好地交流,一丝不苟地。

他合上伞放在一边,天上便下起了落地的雨,如珠玉砸地,却似唏嘘。

那人走在林阴道上,一条狗在落叶堆里窸窣翻找,掉下的秋叶拨亮了由近到远的路灯,一块块圆斑打在地面似有若无的水渍上,又跃到路边的告示牌上,上面的方块字像是尸骨跌坐。

女孩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身子优美单调得想要出月桂枝桠来。

路上没什么人,人都在床上睡下,鸟雀站在树枝上眯眼打盹,左手边是个不小的湖,湖边的柳枝垂下摊开,捕风捉月,风从湖面滑来,风尘仆仆。

一切都懒散颓唐,月盘也迷醉在自己的倒影里,水鸭扎完了一天的猛子,不知道躲到哪里双双睡下。

他在椅子的另一头坐下,离女孩很近又很远,上上个世纪的以太低伏林间,仿佛可以低头踩上。

武功分为三种境界,每一种又对应不同的什么。女孩坐在椅子上,看不出深浅,那人漫无目的地想着。

女孩露出的脸庞掩在白色的轻纱下,长发蜷缩在冷色的盖头里。

有这么一瞬间,所有作布朗运动的灰尘顿在空中,所有的树叶停止颤栗,那人知道,他们都在傅里叶变换里上窜下跳,直到最后一头撞死,在开始的时候,除了长椅上的女孩。女孩站在原点,既不左顾右盼也不上下流连,如龙的线条从她身边来往,她却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后来那人便起身走了,后来是多久?他觉不出来,他常常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是历了一辈子才睡着,实际上也不过一瞬。

那人的步子高高低低的像个瘸子,其实也是因为他的鞋底总是左右不平,为什么会不平,其实还是他自个走出来的。

那人感觉肩上沉重,好似扛着什么重物,他约摸想起来了自己以前曾扛过一把重剑在梦里走着,禹禹独行,脚底下不甚轻快,天幕是水墨画一样的空白,他扭头,实际上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最好不要回头,夜色下的树林如泼墨,女孩消失不见,所处的地方已被画上别的什么东西,毛笔拖出的幽兰顺风长出红黑的竹叶,长椅的木头腐朽成遒劲的石头。

在那人的记忆里,身后的坟包总是在背对着人的时候偷偷转身,被人发现后不好意思地摇动头上的野草,所以眼前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尽管两者并没有什么充分或必要的关系。

那人忽然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眼前的路又像他一开始来的时候那样陌生地四向岔开,那时候也是夜晚,星云是远方大陆奇奇怪怪的人烧炭时旋转上升的紫烟,月亮冷冷的隐在后面不屑靠近他的衣领,夜晚开车的人从车窗探头,给他报出一个地名问路,他勾着影子笑笑说自己也是刚来。这是他的过失,他应该早些天来熟悉好了路径,为那些深夜的路人时刻准备着,那人边走边想。

有时候他想在大地上流浪,可他记得那句话,人要在对象中表现本质。现在有一个女孩在他身边走着,迈着相同的步子,像是从他的一个影子的影子里走出来的。

那人扭头,瞄向一扇窗户,一扇里面的黑暗里睡着他的窗户。

那人躺在床上,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寝室里的哥们还在手机屏幕上捡子弹,床边乱扔着几本书——他现在很少看书了,他以前也很少看书的,他试图说服自己,同时也试图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这说明他脑子至少现在很乱。他蒙上被子睡下,忘掉对窒息的惧意。多年前他在睡前总会努力记住自己白天学的生字,害怕从此一睡不醒。

真希望梦里有个女孩对那人说“dowhatyouwant”可是梦里的女孩都是不大爱说话的,他们驾车在荒山野岭上兜着,风从窗户里灌进来,拖着女高音的调子。他向车窗外伸手,按下床边插座的电源键,手机屏幕亮起,屏幕上他问候的还没有回话,这很好,说明大家都早早睡下,还有人给他发着杂七杂八的信息,他现在不想理,或许明天也不会回。在梦的深处他给手机充上了电后,那人伸回手,女孩在旁边掌着方向盘,一手恶作剧般的慢慢摇晃变速杆,像那只卧在引擎盖上的猫,嘴皮子下微微露出细小的白牙。

很多年前,那人从隔壁看了鬼片回家,会走过一小段黑路,挤在床上做起被鬼追的噩梦,后厅有一个躺在床上的病老奶奶,是在他的生日那天走的,所以那一次过生的很热闹,他也吃了顿好的,接着在以后的几天里可劲地抠着牙缝里塞下的瘦肉。

他靠在座位上眯上眼睛沉睡,做起了一个无梦的梦,山谷里的树叶和石头在车窗上投下灰绿色的流影,一点令人作呕的橡胶味也没有,真好,“真好”是他的一个女同学常挂在嘴边的词,那人能想象她说这话时嘴角裂开夸张的弧度,可能会在干燥的冬天里滴出血来,他不喜欢听那个女生的念叨,却又喜欢在无人时于心底念叨:真好,真好。

很多年前他在田野里走着,瞧见太阳草旁边长着一根棒棒糖、便欢喜,接着就叼起棒棒糖拉扯太阳草,揣摩着明日的晴雨,此后他一直相信棒棒糖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和喂猪吃的牛皮菜不一样,地里偶尔也长些发甜的东西,虽然他当时就隐约知道棒棒糖是谁为他插在这里的。

黎明的时候他会脑补一个只言片语的迷梦,那么或许是否真的做梦其实并无区别?

他脑补出一个狭小的角落,大概是间地下室吧,昏黄的光在剥落的墙皮上涂鸦,一架梯子近乎直角地靠在哪里,梯子的横杠如随手画上般弯曲残缺,他给自己戴上模糊的手铐和脚链,在涂着暗色的地板上刮擦出寂静之声,那人四下张望,在墙上扣出一个探视口,伸手接下了让人给自己送来的饭。他知道女孩站在他面前的黑暗里,静静吞吐还没曝光的胶卷色的空气,穿着黑色的薄纱。

那人开始往下掉落,破开层层泥土,他想起了以前玩的一款叫我的世界的游戏,他在无聊的长日不厌其烦地翻开土地并落下,当他翻开最后一块土时会露出一块蓝白的天空,他继续落下,天旋地转,gameover。

直到梦里的脚底也露出天空,他矮身钻下爬上。

那人在书架里穿行,整齐的书是书架长出的舒展的阔叶,头顶的白炽灯总有一盏是坏的,发出一种和啄木鸟啄木不同的嘟声。透过书的间隙,他窥见了女孩的几缕头发,待他走过去了,头发却又飘到另一边去了,那人感觉自己走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洗发水的广告里,只不过他不是男主角,只能在瞅不到女主的地方凑个背景的颜色。

图书馆里开着徐徐的暖气,因为书里的人大多是些怕冷的老人,那人想象着书里的英灵从书页里迈出步子、抖动胡子、高谈阔论,爱因斯坦和波尔继续争吵,赫斯和麦克斯韦击掌,马克思嘲弄着黑格尔,直到女孩在椅子上坐下,于是争吵的人都戴上帽子走开,连穿着高跟燕尾正跳着交际舞旋转的人也交换眼色后钻进了各自的书里。

女孩翘起条腿,手搭在书页上翻动,带着抚摸白鸽的轻柔,每一束扫过她的阳光都点上六边形的散射,穿着维纳斯衣绸上的褶皱。

那人打开一本书在对面坐下,除了一起呼吸同一块的空气,并没有什么交流,或许是因为书上的都是争吵,虽然不知道女孩正看着什么。

那人只知道自己在看的是弗洛伊德的癔症研究,光怪陆离的病例里的可人在自己的想象里尖嗓哭笑,那人突然觉得女孩有可能也只是自己癔症。

他们坐在图书馆的十三层,楼下行人熙攘,大都是些去上课或是下了课的学生,人流的吵嚷升起透过玻璃钻进耳朵,像一群玻璃珠掉在地板上的嘈杂,清清楚楚。

小时候那人上着小学,学校里有三棵树围成的小小间隙,他就常常站在那里,看着别的孩子嬉闹,直到现在他又一个人坐着,看着风给女孩的头发辫起辫子又解开。

于是(像是伊索寓言中的承接或转折)他知道了很多东西都在循环中对立的统一,“对立的统一”,这是书上常用的说法,而今他也会了。

他翻了一会儿书,但越看到后面就感觉作者写得又臭又长,病例里的人物毫无由头——至少与他无关地拉扯出混乱的木偶戏,人群都在推搡,树叶都在联想,他合上书页塞回原处。时间总是这样过去,就像啃一块无味的面包配上白开水,他总期望着嚼到一两粒葡萄干,但是抱歉,并没有。

高中的时候他旷了教导主任强加的课去了花坛捅蚂蚁窝,搬运蚂蚁卵的蚂蚁或许只是把蚁穴的溃败归于天灾,他还记得花坛里的草叶都长着同样数目的尖。隐约高中的时候有个复读的哥们直接在生物课上出走教室,虽然生物老师上课纯属催眠,但不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睡觉,直接招呼不打出去游荡实在欠妥。

他走过过道,过道架在两栋楼之间,脚踏在木板上,两边落地窗排开,总有种凌空踏虚之感。他知道正前面的风在徒劳地熨平湖水的波纹,楼上有人端着咖啡私语,那些冒出来的雾气都向下倒卷。

那人下得楼梯,女孩在他身边浮动着月色黄昏,照例有人在哪个楼梯角里朗读着书本,声音顺着楼梯陈呈的螺线蜿蜒爬开。

那人坐在动车上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怀里揣着的书包拉开拉链就会钻出一只猫来,睁开暗色的竖瞳,话说学校里的猫狗在人去楼空后不知道该活不活得过这个冬天,有天下雪时也不知道它们跑哪去了,直到雪化尽了才悠悠地好像从地底钻出来。听说马列学院的教学楼的晚上总有英灵开灯踱步,窗外是些黄绿的颜色涂抹得呈局部规范性均匀,由近到远渐渐模糊,路边的树张牙舞爪地跑出幻影。身边的女孩让他把行李箱放到架子上去,他允了。后来他坐下,看见车窗的玻璃上映着女孩头发披扶的脸,因为旁边坐着的女孩头发在脑后束起。

站在过道上的两夫妻一搭一搭地说话,接水的人相对于杯里的水摇摇晃晃的走路,电子屏幕上模糊地显示着时速,前排有人吸溜着面条,后面的一个厕所亮着维修指示灯,推着推车的服务员吆喝着走过,终是在后面的餐厅里歇下了,听说列车员总是加班到深夜,那人想象着那时候车厢里的人迷迷糊糊,窗外的光影被车速碾碎——和现在一般无二。

他摁下从书包里钻出的猫脑袋,想起小时候家里的猫在簸箕里面嘤嘤叫着产仔,按照“一龙二虎”的说法,两只小猫必定是生龙活虎的,然后没过几天两只猫崽便被从母猫身上偷渡来的虱子咬死了,虱子垂涎着小猫身上的奶香,而除虱粉还没买来,后来他们把两具团在一起的尸体扔在河滩上,母猫踩着猫步尾随而来,冷漠地把尸体咀嚼着吞下,嘴边的胡须同步抖动,听说流产的兔子也会在母兔子的肚子里消化,用语文老师的话说就是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车窗上的女孩撩拨开脸上的几根琴弦一样的发丝,伸手划出一颗纸烟点上,嘴型似在说着“F”,喷出车窗外的雾气,是了,那时正近中午,列车像是在青藏高原上疾驰,两边的灰绿长成应景的胡杨,灌木丛被风吹成戈壁,一头牛走着变成一群跑动的羚羊,长风从西伯利亚滑来。

在梦里的河滩上他好像捡起过骷髅,桥下的河滩上他养过一条野狗,用家里的旧衣给它搭了窝,每天给它喂点吃的,过后一段时间他就忘了它,或许是他刻意没去,怕狗缠着他跟他回家,当他最后走到桥下的时候,看见小狗的干尸趴在水边,那时候还春寒料峭,暖气迟迟未来。

那人闭上眼睛假寐,想象着列车慢慢减速、车门打开、左右都是欢迎的标语——那还是个依托着旅游业的城市。他提着箱子下地,依着楼梯盘旋,伊站在人群里,孩子一样地东张西望。出了火车站,那人迷迷糊糊走上了坐出租车的专用通道,两旁的虎背熊腰的男人女人瞪着眼睛粗着脖子招手:坐出租车不、坐出租车不。直到通道的尽头才写着:出租车专用通道,行人止步。那人还看见些写着不好转述的意为不准宰客的句子瑟缩着,他走在通道的木板上,手提箱的轮子咕噜作响的时候才想起上次他也是走在这条道上,行人是走另一条道的,有人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一条河流,或许有些人的话就是扯淡,那人想着。

他看见女孩站在外面的街道上,奇形怪状的老鼠在下水道进进出出,风沙褪去了商店招牌的颜色,街上行人寥寥,跳不成广场舞的大妈悻悻地回了家,路上总会有着车祸,喇叭声如琵琶四起。白驹过隙,世事浮沉,所有的故事的开头经过结尾都可以这么叙述,就像浮在天上的白云,有时由着人的心意变换,有时随着事后诸葛揉捏,那些不同的内容,由同一种方式聚散。

那人曾经有中二的时候,因着些拉扯不清的渊源,总觉得自己是蚩尤的后代,血管里汹涌着败人的狠人的血,虎口曾挥舞磨盘大的斧头,或许是为了女人的缘故,带着兄弟们从九黎的山丘攻打黄帝,浩浩汤汤。

中二的时候他也曾胡乱翻些书看,书倒不是租来的,虽说校门口就有一个租旧书的书摊,等他上了高中遇上了一个别的初中的同学,说他常常走很远的路去那儿租书,那里的斗罗大陆还是未经修饰的原版,书里的人物还说着操蛋的脏话。那人第一次看的网文是班里一个头发剪得很短嗓音雄浑的女生的,晚上熄灯后他把书铺在寝室上铺的栏杆上,被路灯从门上的窗子投下一方黄光照亮,下铺的一群人拧开灯打着各自的牌。后面的一排房子住着白天才出来活动的女生,还没熄灯的时候寝室里一群男的凑在窗口上明目张胆地窥探,所以晚上屋里的女生似乎连洗脚刷牙都不出门,那人想象着女生们在寝室里蓄满了水,叼着牙刷和拖鞋水瓶在里面浮沉,有时用脸盆舀起水当头淋下,曲线毕露得像洗澡水上浮着的小黄鸭子。

那人继续读着山海经,里面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吃啥补啥的野味,只有零星不全的传说,所以那些不多的人物就特别好记。门外有人只穿着条内裤就被校长拉出来去操场上跑步,夜晚的天气并不暖和,这么说感觉校长就像是个喝大了的运动达人,长着和头颅一样粗的脖子。他在一行字里看到一个叫作吴回的断臂人,于是他用手支柱下巴瞎想,就把吴回充作蚩尤的兄弟,指挥南蛮子们给山石烧热又泼上冷水,在热胀冷缩的间隙用铁锤砸出隧洞来,这是罗马人远征时用的法子,他们借此慢慢吞吞地来到黄帝的大后方,却被黄帝杀了个措手不及,因为黄帝在北方修起高高的瞭望塔,站在上面手忙脚乱地眯起他的眼睛,隧道上的雪山雪水消融的痕迹实在是一清二楚。后来只有吴回回到了九黎,因为蚩尤出征之前看了本书叫哈姆雷特,于是在最后灵机一动派吴回活着回去传扬他的威名,可是吴回一回去就和喜欢的女孩钻进树林子不出来了,加上黄帝骑着驴子挨家挨户给人家的锅子里撒上谣言,于是放下碗筷的人们都觉得蚩尤是个喝风食铁的笨蛋妖怪啦。

那人合上书蒙上被子翻身睡下,夜里有人在走廊上游走,偶尔推开门顺走一堆皮带,因而很多人第二天提着裤子低头哈腰。这是明天的事了,现在那人做着一个做过的梦,他站在操场边的电杆下,左手边是两行行道树,长得像是绿毛龟上笼起的长毛,落起一地打扫不完的枫叶,右厢是一间小屋,白天拉上卷闸门就是一间卖面的作坊,从雾气里递出的一碗热面要二块五毛钱,如果面里多出一根误放的热狗,那自然是额外的欢喜,他早晚必奔到此地吃上一碗,一个星期就也只花二十块,但饭卡必须一次最低充六十,于是他就和另外两人每人二十充在一起,每星期的生活费是六十,这样一个星期就能攒下四十,多年以后想到这个他还会沾沾自喜。

现在他站在电线杆下、下水道石板上,前几天还有早熟的男女在这里接吻,男孩把手伸进女孩的胸口揉捏。现在他们都不在了,电线杆上吊着一件蓑衣,像是吊死的人,地上打着一圈白光,身后的围墙上插着碎玻璃。他穿上了蓑衣,像是受了黑暗里女孩的蛊惑。

那人在面包车上睁开眼睛,司机拿着手机挨个微信收钱,方言像细菌找到温床一样滋生,这是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那人那时的千头万绪,因着语文老师说的“自圆其说即可”,其实说起方言和语文老师,这两者之间还有些故事,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正说着行云流水的普通话,忽然改口讲起了方言,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调整回文绉绉的普通话,虽然她说起方言来也带着文绉绉的古怪,语文老师是个不会讲笑话的女老师,所以那堂课就分外安静,教室外的过道旁有女孩披散头发迈着快乐脚,那人从眼镜的反光中看见她摘下一片花坛里的叶子嗅嗅又续回原处。

身边的女孩微信里却没有钱,于是那人用现金帮她付了,再让她用支付宝转账给自己,他看见女孩留着齐刘海。

路边的女孩不知道又走哪去了,或许她拐进了垃圾遍地的小巷子,里面污水横流,身上披着失神的欢喜。拿着水果刀的小混混尾随着,从纠缠的长发里吐出烟蒂,丑得吓人的老鼠跌进垃圾桶里,洋洋得意。

车开了后外面的风景就更是乏味,他忽然想扭头跟身边的女孩说说勒夏特列原理,高中化学老师在说可逆不可逆反应时并没有提到热力学第二定理,让他在熵的变化里靠着记忆模棱两可地打转;女孩戴着耳机在玩水果忍者,一点果汁迸裂的声音也没溅出;后座的三个女生尖着嗓子扯白,想在想来倒也不坏,按着英语老师的批语,“notbad”是个汉式英语,所以牵连原型也应该少用。

一个女生说:“哦我突然想起来原来某某昨天结婚。”另一个女生说:“真的啊,”略停了停,“这个你不是今天早上在地铁上讲过了吗?”于是三个女生都大笑,连密密麻麻摆在过道上的手提箱的空气也活络起来。

后来他们一个个从车窗跳下去,因为手提箱已经把过道堵死,风像是从螺旋桨上刮来,地面覆盖着惨淡的黄尘。那人先跳下去然后接住一个女孩,等他把怀里的女孩立在地上时才发现那是一个虚影,像是夏日里蜻蜓在河水里点下的涟漪,他们那一辈捉蜻蜓还是用竹枝各处沾来的蛛网,蜻蜓宽大的薄翼是个堂皇的陷阱,只是后来这门手艺失了传,后来的小孩子只会用竹扫帚的拍打来捉住停在河面上的蜻蜓,即便是捉到了也只是零落的残躯,这是个无聊的游戏,但孩子们可以玩着别的东西,和后来的大人一样。

他沿河而走,穿着的棉衣像是甲虫的外骨骼。河边的刺果树被压进了沥青路面,因为再没有孩子用刺果过家家,他知道不久后他会坐下,揣着放不下的疲惫,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不久之后他会知道的邻里之间新的口角,堂哥还是打着老光棍,表姐却已离了婚,那人感觉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去了表姐的婚礼,那间一层楼的土胚屋子横着短平的屋檐,上面下着灰蒙蒙的小雨,不远处是个垃圾堆,旁边的瓦屋里住着捡拾垃圾为生的一个男疯子和两个女疯子,晚上男疯子会和该日做得最勤的女疯子睡觉。表姐倚靠在门边站在门里,怀着一个一年后被不小心捂死在被子里的孩子。

新修的路绕山盘行。

车外的风景在车窗上盘旋而走,身边的女孩带着雾气缭绕的白纱,头上依稀梳成总角样式,那人对发式懂得不是很多,也可以说是不懂atall,但总归不是半偏的金步摇晃。车子像是承欢一样摇晃,眩晕如同芙蓉账暖垂下。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小学时有一个过早入学的女生穿着件纯白色的裙子。学校是几间下雨时常常要找盆子接漏水的瓦房,女教师们在一处写着“危房勿靠近”的屋子里烧火作饭,操场旁就是一个土坡,操场上的两个篮球架子也是被学生用球砸坏也的,坡上两座坟静默着,中间又铺陈水泥留给学生们做滑滑梯之用,再就是三棵围着生长的什么树,中间留出个空隙给学生钻进钻出的时候,下面还有人在草地里嬉闹:在草丛里悄悄打些结供人绊倒,放暑假后的草总是长得很好,或许一直都是。夏天的时候也很少有蝉鸣,树在抽它们的叶子,沉默的蝉在树上吸着树汁,蜱虫在树下自卑着。他们扛着锄头去学校旁的松土种菜,把去年的苞谷砍了堆在一起烧了作肥,燃起的蓝烟飘到树林子里去了,颇似树在吸烟。老师们撒菜籽时说长成了有他们吃的,虽然最后也不曾吃到过一片叶子,但回来的路上还是有蜜蜂钻进裤裆里蛰了他一口。他忽然想起有时候自个就站在那个空当里看着她穿着白裙你像一道白光流曳,当然他和她的交集还未是空集,但仅有的交集也只是半包辣条而已。从学校后面有一条小路,路上有些油菜花和水库,其实他对这条路并不怎么熟悉,从这条路回家的有一个小女孩是被汽车压断了一条腿了的,当然那不是她,是另一个母亲在娘家躲计划生育所以才独自回家的女孩子。只是隐约记得穿白裙的女孩走上那条路后就没有再回来,像是梦里的披着白袍的鬼,在家门口的石阶上逶迤渐近。他猛然感觉自己是死了很久了的,去水库里游泳的时候水草像蛇一样缠上来,其实只是因为他自己抽了筯,在水天相接处挣扎的时候感觉身边的水少得不过一缸,不过他还是飘了下去,光线在鱼吐出的泡泡上扭曲。他记得自己口袋里还有十块钱的,后来被一个蛮横的男生抠走了的。

那人把歪过去靠在车窗上的脑袋扳正,想起了今天下午汽车在客运中心停靠后,他去小卖部买了泡面,给水的大娘却不给他水,嚷嚷着说要水票,大概是一种类似虎符的东西,但售货员却忘了给,没了虎符的将军玩不了军妓,他也吃不上泡面。

现在已经入夜,入目的湖泊上长桥卧波,桥边点着一溜儿路灯,已经到了别处,高楼像是阴茎般雄起,在梦里与现在还不可即的天空云雨,当然还有那些仍在图纸上测绘的建筑:画就的小人在线条里往来,手提颜料涂好的服装……都装扮成空气拘束在黑暗里。头上的行李架子塞满包裹,身边有女孩坐着,披着白色的洛丽塔或者蓝色的广袖,穿着黑色的皮鞋或者灰白的绣鞋。昏暗的车子里就只他们两个人,其他座位上躺着些发着蓝光的玻璃屏幕,方向盘在隔离的驾驶室里摇头。

那人独自在湖边趁着微风细雨走着,雨滴在衣服上点出吻痕,同行的女孩蹑步走在空中,向路边的积水里点出涟漪,这天的午后下着小雨,天气却还是不符常理的炎热,鱼尾扑棱着跳出水面,挖掘机和桨橹在河滩铺设治理污水的管道,粗壮的水管在湖面上蛇行,往天边去了,翻起的黑泥上水鸟和老鼠互相张望,莲花只都长在湖边石围栏的雕刻上。会有一阵子浅滩上浮着鱼肚白,就像晨起云收雾霁的天边,当然,此皆是前话或者后话,不题。现在白色的大鸟正摇着翅膀从垂柳中穿过,惊下柳花,那人虽然本是个南方人,但好像也是初见柳树,大概是家里的柳树都太大,瞧不着全貌,只有这边的柳树小得像一株康河里的水草,柳花在过去也全未看过,在家里的时以竹花为不祥,相传竹花开过后就是竹林的死期,或许柳花也不外如是。

阴冷的风让他竖起衣领,夏天的天气不会这样冷,于是连衣领也无,他真真切切地嘶了口气,想象自己处在一个遥远的开集里。恍然中有一种身处恐怖故事的念头,在一个主观的念头下风马牛也都逻辑严密、有迹可寻起来:他是在图书馆里碰到女孩的吧,听说学校里的图书馆的地下室曾经就是屠杀白莲教的乱葬岗。这么说女孩就是那些白骨中的一具,衣裳下裹着一具皎好、嶙峋的象牙色泽的骨头,胫骨修长,脑袋上一丝不苟,鼻孔吊出一缕蛛丝,眼洞里充盈蓝雾,一口贝齿让人牙龈发痒,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像是性欲倒错的患者,又觉得类似遇上了一首许久没听的老歌。他想她在地下室无聊之时,大概会拆下肋骨作多米诺骨牌玩,不然就在骨灰撒满的地上用手指节画画,画出的竹节总是苍劲,竹叶总是苍老,又或者抬眼看着两个赌气的老人分开走在路的两边,带着相约的戾气压过路面,不像别的骨头只死气沉沉地睡着。

天边露出一轮米勒的太阳,那边一株范特蒙德的树舒展在泼墨的雨里,像是一位等着男人单手拉起旋转的女舞者,钻孔机在铁皮围成的路障里的欢鸣,照例还是一个人也无。那人拾阶而上,每次总是跨过两步梯子,同时默念着计数,结果和平常也并无不同。他刷卡进屋,里面依旧死寂,床铺被褥叠成豆腐块,面巾在挂勾上一般儿齐,牙杯静静站着,光线斜斜地探进几缕,像是在地下森林的山谷口梭巡。

那人抽出不知是谁寄来的信件,里面的字迹就像玛丽的比划一样歪斜,或许明天就能收到一件远方的礼物,等他打开包裹会发现那是一块远古的蓝色石头,于是他在桌上摊开纸写起回信来,窗处的树长到五楼高探头探脑,雨仍瓢泼打下,他摇着笔杆写道:窗处夏风拂树,仿佛雨声斑驳。

于是转头看去,不知是谁的闹钟叮叮铛铛的响了起来,铃声还是北京市第二交通委的提醒,床褥胡乱散在床上,浮现人躺过的凹痕,牙杯东西倒下,毛巾也摊在地上,楼下的现出人流撑开的伞,恍若雨中长起的各色的蘑菇。

他知道他不知道女孩如薛定谔的猫一样蜷缩在衣柜里,面纱下的迷梦如光影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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