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你们孩子这么小,为什么要离婚?”S市民政局B区民政科办事大厅离婚登记窗口的工作人员审查了手中的申请表,抬头问坐在对面的中年夫妻。
也不知怎么想的,工作人员在桌上摆个了憨态可掬的不倒翁,并把正面对着决定分道扬镳的世间男女。棕色木质的不倒翁顶着几缕三毛似的头发,咧开着嘴角,挺着大大的肚子,在桌上一摇一摇,这情景很容易让看见的人发笑。
“感情破裂。”女人看着不倒翁,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们已经过不下去了。天天吵架,不如离婚给孩子一个好环境。麻烦你帮我们登记。”男人催促。
“你们财产分割、小孩子抚养权都谈好了?”工作人员分别看了看两个当事人,按流程提问。
“谈好了,这是我们双方签字的离婚协议书。”男人从黑色公文包里翻出两张A4纸,躬身交给工作人员。
“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每人两张二寸照片。”工作人员说得飞快,语气平淡。
两个人分别在包里一阵翻找,把东西都递过去。工作人员快速地输入信息,制证,贴照片,盖钢印,然后将两本红色的小本本递过来。
两个人各拿一本离婚证放进包里,一前一后沉默地从身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去。与人擦身而过时,一道又一道探究的目光扫射在他们脸上,他们只当不知。
出了民政局办事大厅,是一个停车场。白花花的太阳照在五颜六色的汽车上,反射的光直晃眼。女人打开手中的遮阳伞,身后的男人自然地跟上去站到了伞下。
“喂,滚出去,我们可是已经离婚了。”女人笑着说。
“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无钱无房拖儿带口还背着一身债的单身狗,发发善心收留我吧!”男人作乞怜状。
女人还待说话,包里的电话响了,她赶紧把电话接起来。
“喂,你好,徐经理。”
“我们现在在B区民政科。A区根本预约不上号,我们只得约B区的,今天一大早穿越半个城市过来了。”
“离婚办好了。应该赶得上那个楼盘开盘吧?”
“政府的指导价大概会是多少?我们得先盘算一下资金。”
“我们现在这套房子还有四十万贷款没有还清。必须要先还款赎楼才能去申请新房的贷款吗?”
“经营贷?”
“我不懂这些操作流程,我也不认识银行什么人。这事要靠你们帮我弄了,需要什么资料、到场签字我肯定全力配合你。”
“好。麻烦你提前通知我。希望有那个好运气摇中号,不然按现在的市场价,我们两个人就是把命舍了,一辈子也换不起大房子。”
“好,好,谢谢你了徐经理。保持联系,再见。”女人挂了电话。
“徐经理说什么?”男人迫不及待发问。
“他说我们运气好,卡着点办好了离婚,不然就赶不上下个月那个政府指导价的楼盘开盘。要是能摇中号,我们可以省几百万房款。”
“政府指导价大概是多少?”
“四到五万一平。”
“唉,就算是这样,我们还要贷三四百万。”
“徐经理说弄经营贷利息低很多。我们还得先还了现在这套房的房贷。”
“唉,我们两个穷鬼!贷款就贷款吧,只要能买到房子就是撞了大运。不买房几个孩子大了根本没地住,再说房子肯定还能升值,就当投资了。”
争执
傅雪如和向荣开车回到家,桌上留着菜,傅的父母带着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在睡午觉,上小学六年级的大儿子正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用kindle看电子书。他们轻手轻脚地回卧室,将两个红本本藏进衣柜最里面的角落,再回到小餐厅吃饭。微凉的米饭入口偏硬,饿极了的两个人往米饭浇上凉了的汤,大口大口地往下咽。
傅母揉着肚子从另一间卧室走出来:“你们今天上午去了哪里,这个时候才回来?”
“看房子。”傅雪如看了看妈妈揉肚子的手,“你便秘还没有好吗?昨天的药不管用?”
“管用,可是今天又拉肚子了,也许是药效太强了。”傅母走进厕所去。
“老妈时而便秘时而拉肚子,哪天得带去医院检查一下肠胃。”傅雪如对向荣说。
“嗯,现在没时间,下个月我们看好房子就带妈妈去。”向荣一边收碗一边回答。
“妈妈,小伟说他在学机器人少儿编程课,我也好想去。”大儿子放下kindle,走到傅雪如身边问。
“好啊——”
“不行——”
傅雪如和向荣互看一眼,向荣接着说:“哪能这个也学,那个也学呢?你现在要升初中,学习任务这么重,哪有那么多时间学?再说,我们要换大房子,哪有那么多钱给你学?”
“咳——咳——,儿子你去做作业,我和爸爸商量一下。”傅雪如交待不知所措的孩子,然后把向荣拉进卧室。
“你在孩子面前提这些干什么?何必让孩子背负我们的压力?”傅雪如不满地责问向荣。
“我说得不对吗?孩子难道不需要知道家里的情况?难道可以自由地想学什么学什么?”向荣反问。
“他到现在也只上过一个兴趣班啊!难得他对编程感兴趣,让他学学,往这个方向培养也挺好的啊。”
“钱呢?钱从哪来呢?我们还要换大房子,以后可得节衣缩食过日子。”
“不是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吗?孩子教育上的投资还是不能省的,大不了我们多贷点款,慢慢还啊。”
“我们家三个娃呃!都这么培养,哪里负担得起?”
“乐观点行不行?那两个小的变大,开支增加,可我们的薪水一年年也在涨啊,说不定我们一升职,工资就翻番了。反正只要我们还有办法,肯定得支持孩子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只要他们肯坚持。实在没钱就不换大房子。”
“不换房子,就两间房,总共50多平方,家里七口人,怎么住?”
“耽误孩子的教育,换了房子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同你吵,反正你从来都是对的!”向荣气冲冲地走出卧室。
“什么叫我总是对的?凡事讲个理啊,你讲不过就只会这一句!”傅雪如追上两步,看着他的背影,泪水盈睫。
两人的争吵声吵醒了睡觉的孩子,五岁的双胞胎儿子哇哇大哭。傅雪如擦干眼泪,一边大声说着“妈妈来了,别哭,别哭”,一边挤出笑容走进另一间卧室。
买房
经历一个月焦急的等待,终于接到徐经理的开盘通知。傅雪如和向荣天一亮就起床,开了两个小时车,终于到了这个位于S市较偏远地区的新楼盘。这个楼盘所属小区规模挺大,铁皮墙圈出一大片空地。两幢楼房高耸入云,俯瞰着周边的农民房。脚手架绿防护网还没有拆除,地面的绿化也还没有弄,但是,政府指导价已经让这个楼盘成为地产行业炙手可热的明星。
傅雪如和向荣按照徐经理的提点,在附近一个农民房大院停好车,走路到这个楼盘的侧门,远远地听见售楼部的方向人声鼎沸。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啊?人家昨晚三点就背着马扎来排队了。现在正门售楼部人乌泱泱的针都插不进去,还好我有个亲戚在这个楼盘工作,他让我带你们走侧门。”在侧门扯着脖子等人的徐经理一见他们就忍不住边埋怨边邀功。
“不好意思,我们离得远,路上又堵车。太感谢你了哈。”傅雪如赶紧递好话。
“我带你们先去登个记抢个号,能抢到号摇到号,做梦都要笑醒。所以现在这个时候根本就不需要看户型。”徐经理转身带着他们匆匆往售楼部走去。
他们在一片黑色胶着的脑袋中奋力向着售楼部的客服挪去,空气中的闷热让那呼呼吹气的中央空调也无能为力。说话声,汗臭味,简直让人窒息。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挪到了客服面前,看见那漂亮客服妹子脸上的妆都被汗泡花了。妹子拿着他们的身份证记好相关信息,给他们一个号,说三天内就会有消息。
徐经理带他们转了转,分别的时候说:“一旦摇中,马上就要签合同,交首付,你们要做好准备。祝你们好运。”
傅雪如和向荣回去,盘盘钱,想想事,满含希望又充满忧虑,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三天后,徐经理给他们打来电话:“你们在候补席里。前面摇中的人如果有两三个弃权的话,你们就能顶上。”于是,傅雪如和向荣又暗自祈祷。
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周多后,徐经理来电说:“你们排上了。下午来售楼部签约。”傅雪如和向荣喜极而泣。
根据合同,以向荣的名义买房,交二十万定金,总价四百五十万,首付50%(含定金),房地产开发商给了二十天首付筹款期。傅雪如和向荣的积蓄加上从亲戚借来的钱扣掉赎楼的40万,首付还差60万,徐经理让傅雪如提供资料去操作申请经营贷。
“这个真的没有什么政策风险吗?真的能办下来吗?”傅雪如不放心地问。
“放心,包在我身上。我都帮两个客户办过了。”徐经理打包票。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按照徐经理的要求把资料递到指定的银行没两天,傅雪如就在手机上看到新闻,国家禁止经营贷资金流入楼市并要求各银行自查。原来经营贷利息率很低,一年期LPR利息不到4%,和大额存单三年期利息差不多。这本是政府在疫情爆发后为扶植企业推行的好政策,却被一些人钻了空子,资金入了楼市引起了房价疯长,国家监管部门注意到后重拳出击整治。
傅雪如和向荣觉得简直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又是几天焦灼的等待,银行打电话给傅雪如:“傅小姐,根据你提供的相关资料,我行无法批准放款经营贷。但您的资质优良,我行可以提供150万以内金额的消费贷,年利率为8%,可以无条件提前还款,您可以借来周转资金。”
傅雪如夫妻简直欲哭无泪!这比信用卡借款利率高了一倍多!但是,首付期限迫在眉睫,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申请信用卡贷款了,只得忍痛申请了80万消费贷,为期三年。
终于交了首付,向荣又到房地产开发公司指定的几家银行办理按揭贷款。两三家银行翻翻他的资料说:“现在政府监管很严,你这刚离婚就买房,政策风险太大。” 最后一家银行说:“看你的信用记录挺好,算得上我们的优质客户。资料我给你先递上去,但现在这种形势,信贷部老大批不批我可不敢保证。”
向荣千恩万谢地出来,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觉自己就像是海里被浪花卷起的小纸屑,渴望早日登上遥远的海岸却只能身不由己地随着浪潮汹涌翻腾,徒然无奈心焦。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啊!今年喝口水都塞牙缝。”向荣走到停车场,坐上驾驶位,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
“不想了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实在房子买不成,丢了那些定金,我们就当破财消灾。只要我们一家子健健康康,住小房子就住小房子。”坐在副驾驶等他的傅雪如安慰向荣。
“也只能如此了。现在就等银行判决吧,希望是个好结果。”向荣说。
锤击
不管房子买不买得成,一个月近四万的消费贷还款不容拖欠。傅雪如和向荣差不多大,三十七八岁,一个在外贸公司做技术员,一个在外资公司做中层干部,两个人税后月收入加一起五万左右,还了消费贷,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人情往来就显得捉襟见肘。他们只得竭力缩减开销。
四个月后,一天中午,向荣就用微波炉热好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饭菜,用纸巾包着发烫的饭盒走到办公桌边,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接到了妹妹的电话。
妹妹在电话里急得哭出了声:“哥,妈妈前几天胸痛,我回家带她去市人民医院做了检查。刚刚结果出来了,是胸腺癌三期。怎么办?怎么办?”
真是晴天一个霹雳!向荣的饭盒掉在地上,饭菜汤水洒了一地。他连忙给傅雪如打电话,打扫一番后找到领导请假。
当天晚上,向荣坐上了回家的高铁,他紧贴着胸口的衣服内袋里装着傅雪如塞给他的二十万的银行卡,那是消费贷借来付完房子首付后所剩的钱。到了医院,看过妈妈,找主治医生了解治疗方案和所需费用,向荣把爸爸和妹妹、妹夫拉到一边商量。
“医生说妈妈这次的手术费可能要五六万,后续化疗放疗要做几期还得看她的身体恢复情况再定,后面的费用无法估算。这次买房,爸妈把仅有的六万积蓄打给我了,付完首付,我现在所有的钱只有二十万,先紧着给妈治病。那边买的房子还在等银行批贷款,紧张的话我可以先用信用卡再借一部分,你们不要顾虑。”向荣把银行卡递给妹妹。
“哥哥你先把卡收着吧,我手头还有近十万。妈妈的治疗费用我先付,到时再分摊,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如果我的钱不够,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妹夫把向荣的手推回去。
“你们明天都回去上班,抽一天工耽误不少钱。你妈动手术有我照顾,你们放得心。”向爸爸对三个子女说。
向荣和妹妹、妹夫还是等妈妈做了手术才返回,他们在火车站道别的时候,向荣接到银行的电话:“向先生,你的住房贷款已经批准放款了,你有空过来拿一下借款合同。”
妹妹说:“哥,你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向荣自然也高兴,但想到巨额还款,想到老妈生病,忍不住叹气:“我这是初一的月亮,慢慢等着月圆啊。”
向荣的妈妈动了手术后恢复得不错,老人家心理素质好,放疗化疗的反应明显也比相同病症的病友轻。傅雪如从药店买来好几罐灵芝粉寄给婆婆,让吃完再通知她买,向荣心里充满感激。
办法总比困难多,傅雪如和向荣申请了信用卡贷款先还上消费贷,这样一个月可以省一大笔钱。他们给孩子报了机器人少儿编程课,但和培训机构说明了情况,争取到了分期付款。当天晚上,他们召开了家庭会议,给孩子们说明家里的困难,希望孩子们能好好支持爸妈渡过这个难关。大儿子懂事地点了点头,两个小儿子似懂非懂,看见哥哥点头也跟着点头。
“人都有波峰低谷,你们前些年顺顺利利,可能霉运全集中在今年了。闯过了今年这关,你们就交好运了。”家庭会议上,傅爸宽慰向荣。
“是啊,我们都倒霉到这个份上了,老天再给我们添麻烦,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吧。”向荣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突然想起傅妈胃肠的毛病,他又问傅妈,“妈,这段时间事情太多都忘记问你了,你那胃肠毛病好了没有?”
“还是老样子。便秘几天,吃点润肠通便的药,又拉肚子。”
向荣想起妈妈有个患直肠癌的病友说他确诊前症状就是这样,心里不禁一惊,“明天陪你上医院检查看看。”
“不要紧,没多大事情。你上你的班。”傅妈推辞。
“总这样人难受,就这么说定了。”向荣坚持。
第二天,医生给傅妈开了CT单,预约时间拍了CT,结果出来后,医生把向荣叫进去谈了半个多小时。随后,向荣拿着片子走向坐在分诊区等候的傅父、傅母和傅雪如。
“妈,你这肠子长了个息肉,堵得你大便出不来。医生说得动个手术把息肉切了,恰好胃肠科刚刚有人出院,他让我们现在办理住院手续把床位占着,不然,又得排队等一两个月。”向荣把CT片子抽出来,指着某个地方,笑着对傅母说。
傅母看看他指的地方,确实,肠子那处息肉都快把肠道堵死了。
傅父陪着傅母继续在分诊区等候,向荣带着傅雪如去办住院手续。向荣从裤兜里掏出CT检查结果单给傅雪如看,上面“恶性肿瘤?”几个字眼触目惊心,傅雪如觉得如堕冰窟。
“别急,医生说极大可能是恶性肿瘤,但具体结果要等切片检查才知道,只要没扩散,这个病就好治。”向荣劝慰默默流泪的傅雪如。
“嗯。”
“我今天看到这个报告单,真的好庆幸!还好我们今天来检查,不然等到肠子出血,真的麻烦了。”向荣接着说。
傅雪如抽泣。
”前些时候,我总觉得我们好倒霉,哪哪都不顺!可是今天我却觉得我们好幸运!老天虽然给了我们很多重重的锤击,却也没有置我们于死地,我们咬紧牙关,事情一件件也解决了。就连我妈得了胸腺癌,我回去看她,都帮我们提前发现了岳母娘的病。”向荣又说。
傅雪如大哭。
“别哭了,咱们赶紧去办住院手续吧。经历了这么多,看着病床上的妈妈,看着岳母娘的报告单,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说‘除了生死无大事’!只要我们健健康康,不管生活给我们多少困难都不值一提,我们肯定能挺过去的。”向荣拥住傅雪如。
傅雪如慢慢止住了哭声,用纸巾擦擦眼泪,跟着向荣的脚步往医院一楼收费处走去。收费处排着长龙,一个个患者家属手里拿着红红白白的单子,神色平静。也许他们也像向荣一样,曾经觉得那样不幸,但是看到亲人还能救治,每天还能呼吸,病情不断好转,反而慢慢对上苍和生活充满感激,心中又燃起希望和无穷的斗志。
轮到向荣和傅雪如了,他们把相关证件资料交给窗口的小姑娘,等待她输单的间隙,他们同时发现她的桌上也摆着一个不倒翁,花白的头发,圆滚滚的肚皮,张口大笑。似乎受它感染,笑容悄悄爬上向荣和傅雪如的嘴角。
傅雪如想起几个月前让她憋笑憋到肚疼的棕色木质不倒翁,低声对向荣说:“等妈妈动了手术,我们去复婚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