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门

串门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和一本厚厚的故事会。做了午饭,端着碗来到了人家的院子里,看院子里没人,先掀开门帘,往锅屋(厨房的意思)进,边说着:“钻屋里做啥好吃的哩,也不吭一口气?”

锅屋的人笑了:“捞面条,黄瓜丝,能吃啥,天天吃这个。不吃吧,肚饥,吃吧,没啥胃口。”把面捞进碗里,撒上黄瓜丝,浇上蒜汁,出来了。

“走,去屋里看着电视吃着。我家娃们都看一上午电视了。”

“去屋里咋哩,闷死了,走,去门口桐树下凉快凉快。”两个人在桐树下吃起各自端着的一碗面条。

有时候,是中午从地里干完活回来,也不忘去邻居家看看。将一把韭菜手抓着拿过去了,放在邻居家的板上,说:我从地里割的韭菜,你he di(晚上的意思)洗了切了包饺子吧,煎两个鸡蛋。邻居拿起案板上的西红柿,装了几个在塑料袋里,说:我去地里摘的,你家的西红柿还没红,你先吃着我家的。等你家的熟了,再给我家送。

有时候,抓一把韭菜只是去邻居家坐着闲聊,顺便择了韭菜,地上一地的韭菜黄叶子,和泥土,并不需要打理,反正乡下人院子里都是泥土地,这些黄叶也会被风吹走的,或者是主人一抓扔进了猪圈,猪顶爱吃韭菜,因为有味道。

有时候,是夜里吃完饭,说:走,去路上走走消化消化。有时候,对方并不去。说:我孙娃刚睡着,我得盯着,一会醒了看不见我又该哭了,他爷根本哄不下。

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约好了去砍树。

吃完饭,女人来了,说:我拿了斧头,拿了绳子。

另一个女人说:那我就拿个绳子吧,用你的斧头。

好。女人说。两人说着走着。

“我听说xx要离婚了。”

“早都离了,刚结婚没几天就过不到一tuo(起)。”

“那个娃是在上海打工,专门回来的。”

“嗯,住着两层楼,也是充脸哩,其实家里没啥钱。”

“那个闺女长哩也不好看,黑胖黑胖的。”

“跟他妈一模样,死猪。”

“真能生,四十岁了又添一个娃。”

“不知道是谁的种,那个女人疯得很。”

“哈哈。你家闺女啥时候回来。”

“快了吧,电话上说八号回来,没几天了。”

“嗯,在咱这凉快凉快。”

“嗯,县太热了,孩子都出痱子了,一夏天开空调也不好,咱这,又凉快,又舒服。”

“嗯,城里真是不好,住不惯,上回我去我大闺女家,he di(夜里的意思)一he di都没睡好,外面的车呀,嗡嗡嗡,一he di。第二天,我就赶紧回来了。”

“嗯,城里车多。还是咱这好呀。”

到了,两个人砍树,用绳子捆起来,一个帮一个凑在肩膀上,往回走。

“前面的zi ba是留成吧。”

“看着像。”

“咱们先躲到这个门后,等他过去了再走。”

两个人躲起来了,也不忘记说闲话。

“季香zhen xie shi (这段时间)咋听不见动星了?去她闺女家了,还是县娃家?”

“早都去她娃家了。人家两口要上班,她不去没人做饭。”

“她在家里都不做饭,都是男人闺女做现成哩,这会去娃家做饭。”

“她不做饭她吃啥。”

“她家闺女cai shou (如今的意思)开婚庆礼仪 zi ba (也许的意思)发了吧。听说可挣钱。”

“房都买起了,车也买了,肯定存了不少钱。”

“人家嫁的男人都是中。你看我家那死样,挣不来钱脾气不小,老想着让我伺候他。真不想伺候他,看见他都恶心,不吃都够了。”

“我家男人还不是一样,懒得要死,啥也不干,除非你ci或者yang(要求)他他才屁股动动。都是那副si diao (骂人的话)样。”

“谁让咱俩命不好。哎。靠闺女了,看以后闺女啥样了。”

一起走着说着,回到家,分别,说:赶紧回去洗洗睡吧。不早了。嗯,你也赶紧睡吧,干一天活了。

母亲以前爱去往西头走的路上的小四家串门。最初是四娘家,后来变成四娘的儿媳妇家。四娘老家的大院子宽敞,院子里种了一棵大桐树,叶子散落在石头角落里。上院有一口水池。上房三间自己住,下面的朝西的四间分给两个儿子。她一共有五个儿子。大儿子在东头的山坡下盖了房,雨水季节,那泥土往下流。不过他们常年在县城卖水果,家里的房子不过是个摆设。三民在村东头村口盖了房子,瓷砖贴得整齐。五民在灵宝做玉石生意,也买了房子,那个新院子盖得崭新,外面贴了瓷砖,是养老的好住处。只是后来,老两口死了,房子外面的菜地无人种,也没有人来摘新鲜的黄瓜,西红柿。人死茶凉,房子外面的大桐树眼看着也要死了,菜园子荒废了,没有了小木棍扎的门,杂草几乎长到了人的下巴。

我不知道为何四伯父那么爱种桐树。老院子一棵,新院子一棵,都是遮天蔽日的巨大的桐树。也许他们会觉得这是守候吧。桐树寿命30年,老院子的桐树已经卖掉,新院子的也已经二十多年,当初五百块钱四娘不卖。也没多少日子了。这个品种不开花,从未见过花朵,只有扫不完的落叶在秋风中飘落,冬天的风里偶尔还有几只飞下来,挡在墙角,动不了。

老院的四间房是分给二民和四民的。只是后来二民过得也不错,在村东头盖起了独门独户。只有四民一家长久地在院子里了。媳妇叫潘英。少白头,头发黑而硬,经常染发,那白头发冒出来的时候更加地刺眼,仿佛发着光。年轻时候刚生了一个女儿已经是粗糙的树皮脸了,黄褐斑多。年纪越大,更加厉害。乳房低垂着。她的脸是长脸,像驴。短发利索。有几年没了她的消息,据说是被骗到传销去了。反正村里那些事也就是听个大概,至于最真实的情况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她出去的几年,小四又当爹,又当妈,给小孩擦屁股,洗衣服,做饭,还要去山上干活。小四越来越瘦,皮包骨头了,年纪轻轻就驼背像他的老父亲。后来,她回来了。院子里还住了一个男人,是她的小舅娃。听母亲说,两个人鬼混在一起,骑着自行车到处转。小四在山上干活,一般不在家。她总是咧着嘴笑,但是因为脸长嘴唇厚,笑得很铺囊,她挤着眼睛笑,有一种生媚。

按理说,其他的家庭都过得不错,那三间上房子和破家具,以及二民家的两间给四民就对了。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三民二民的媳妇都是个厉害角色,嘴巴都很能说。她们才不会让给四民家。三民的媳妇生得娇小白净,老了显得嘴皮子越来越薄,可能是说太多坏话的缘故。她的白里透红的脸上起了褶子。二民的媳妇是个黑黄女人,脸小,黄褐斑满了。她的脸焦黄焦黄的,像吸了大烟,像常年在煤窑里。嘴皮子同样的薄,眼睛凹陷,眼窝发黑发青,像每夜欲求不满,眼角的皱纹就像折叠扇一样。三民的女人是鹅蛋脸,二民的女人是小西瓜籽脸。一民的媳妇是长柿子脸,白净竖条,嘴巴也能说。五民的媳妇也是个长瘦脸,嘴巴也不忍不让。这几个媳妇都是厉害角色,天知道他们五个兄弟怎么都和这样的媳妇有缘。老头老婆死的早,也正好不用她们伺候,不然就要掀了锅的。

母亲去四民家串门的时候一般是晚上。四民的媳妇正在用机器轧面条,细的,半粗的,粗的三样面条从轧面机里出来了,灰黄的小灯泡发出微弱的光,像伦勃朗的画风,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干泥,还有裂缝。门是木门,沉重地卡在门缝里。门槛处有一些碎韭菜叶子,是黄昏时分不舍得拉灯在稍微明亮的门口择晚上要吃的腌韭菜时候落下的,还没来得及扫。小女孩端着半碗中午剩的热面条吃着,鼻子下流着鼻涕。嘴边像黑煤球屑。等到天黑透,母亲往家里赶,经过门口的泥土坯建造的上面搭着玉米杆的小茅房。母亲怕漆黑中掉进茅厕,并不进去。而是在茅厕的门口黑暗处,蹲下小便,呼呼啦啦一阵。那是憋了两个小时的热尿。

母亲爱憋尿,我总对她说,不要憋尿,急着尿就赶紧去厕所,憋坏了,尿急都是因为憋坏了。母亲经常尿急,甚至会尿裤子。

“你又尿裤啦?”我问母亲。

“嗯……”母亲笑着,很尴尬,有时候怕父亲听到。

“真恶心人,多大人了,还尿裤。”父亲写着毛笔字说着。

“哈哈哈哈哈哈。”我和母亲笑着。母亲将内裤脱掉,擦擦屁股,换上干净的内裤,将内裤泡在洗手的盆子里。洗洗手,去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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