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生命都会显示满足的迹象,躺在地上的牛群似乎也有着伟大沉静的思想」。 ——爱默生
这周看完了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的又一部作品《屠夫十字镇》,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美国西部屠杀野牛的故事。
全篇围绕屠杀野牛这件事情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屠杀野牛的准备、过程和结果。看完之后,最深刻的感受有两点:一个是野牛的悲惨和人性的残忍,另一个是人在生活当中暗涌的虚无。
其实在《屠夫十字镇》这部作品中,也能多多少少显现出《斯通纳》的特点——性冷淡的文风,所以看完之后,我的感情也是克制的,想发泄却又堵在心里,似乎看完了没什么好写的,似乎又像是有太多的内容无法诉诸于字里行间。
本来我打算把读书笔记分为四个部分,直接写一下屠杀野牛的队伍,也就是小说里的四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可是,当我认真回想起每个人的遭遇时,发现他们身上有太多的共同点:粗鲁、野蛮、又带着人性的温暖,而最后他们似乎也都变成了同一种人,让虚无充斥着自己的生活。
01成长总要经历点什么
「成长总要经历点什么」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主人公安德鲁斯是和整部小说气氛不太相符合的角色:他是哈佛大学的大二学生,辍学来到屠夫十字镇,最初的想法是亲身体验大自然。
「“我到这儿来,是想饱览乡村的风光。”他平静地说,“我想了解这片地方。这是件我不由自主想做的事情。”」
这是安德鲁斯来到屠夫十字镇时对父亲的故友说的一番话。安德鲁斯年轻气盛,对一切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和探索的欲望,想来这也是我们成年之后的模样吧。
安德鲁斯到屠夫十字镇的时候,他的形象与小镇上的居民格格不入。他白净,他们黝黑;他斯文,他们粗鲁;他富足,他们贫穷;他想体验生活,他们靠体力赚钱。尽管如此,小镇上的人都无视他,他们只是疲惫呆滞地走在路上,头也一动不动。
在父亲故友的介绍下,安德鲁斯认识了米勒。米勒是屠夫十字镇上一名远近闻名的猎人,身材魁梧高大,常常与他呆在一起的是查格・霍勒,只有一只手臂、十分喜爱威士忌和看《圣经》的男人,据说他的手臂是在一次打猎的过程中由于寒冬天气冻伤后截掉的。
安德鲁斯和米勒做了一笔交易:安德鲁斯出钱,米勒负责指挥,与另外两个人一起去科罗拉多山区屠杀野牛。
去往科罗拉多的路途地图,没有明确的方向,仅仅依靠米勒十几年前去过那里的记忆带领着队伍趟过小河、翻过山坡、踏过草地、越过洼地,和咱们中国的西游记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到有些相似,只不过安德鲁斯他们的队伍并没有法力的协助,完全是靠着人自己的生命力和求生欲。
在屠杀的过程中,我印象深刻的一段描述如下:
「他开始审视自己。在平坦的谷底无声地爬行在米勒的身后,捡拾他用过的子弹壳,拖着木水桶,保管步枪,清洁后再递给米勒——他审视自己,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
屠杀野牛的机械重复的工作使得安德鲁斯并没有遵循自己享受大自然的初心,反而是在与自然作斗争。他们的屠杀整整持续了几个月。
在屠杀完野牛之后,安德鲁斯对于他曾经敬畏热爱的土地感到陌生。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这片他熟悉的土地,熟悉得习以为常、不再关注的土地,现在这片土地对他来说突然显得异常陌生,陌生得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以前曾经在上面注目观望。」
回屠夫十字镇的路途上,他们经过一条湍急的小河时,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上游的一根粗大的横木,打乱了他们过河的步伐,马车连同马车上的一千多张牛皮被水冲散了,而其中的一名同伴施奈德也因此丧生。最终队伍只剩下两匹马和三个人,两手空空地回到屠夫十字镇。
安德鲁斯当初加入屠杀野牛的队伍并非是为了金钱,所以对此没有多大痛苦。但这场经历带给他的是:粗糙僵硬的皮肤,饱经风霜的脸庞,短时间褪去的青涩以及寻找到了真实的自我。
他和斯通纳一样,都在对一件无意义的事物的一种坚忍。安德鲁斯从一个哈佛的学生,成了屠杀野牛队伍的一份子,本着激情、冲动去寻找旷野和自然的真实;斯通纳守着令人拧巴的一方家庭、重复忙碌的一份工作而平庸地过完了一生。
这又让我想到《斯通纳》里的一句话:「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人生,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对于安德鲁斯来说,如此也不为过。
02枪响之后,没有赢家
《屠夫十字镇》问世的背景是19世纪70年代的美国,当时美国的富人都热衷于穿野牛皮做的长袍,所以很多人都靠野牛皮发家致富。他们屠杀的野牛,只取下野牛身上的牛皮,其他部分便直接丢弃。
屠夫十字镇上的居民绝大部分都是猎人、收购牛皮的商人、妓女以及日常经营店铺的一些人。猎人们狂热地捕猎野牛、倒卖牛皮、获得财富。当安德鲁斯到达屠夫十字镇的时候,大部分野牛已经被屠杀光了,所以米勒才决定去向往已久的科罗拉多山区。
他们夏天的时候出发,四头牛拉的一辆马车、三匹马、几支猎枪以及他们四个人——安德鲁斯、米勒、查格・霍勒、施奈德。他们充饥的东西始终不变——苦涩的咖啡、煮不软的青豆、僵硬的烟熏腊肉以及干燥得难以下咽的饼干。
他们到达科罗拉多山谷的时候,安德鲁斯看到的景色是这样的:
「放眼望去,谷底绿草茂盛,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种静谧似乎从山谷里升起。这是一种只有人迹未至的大地上才有的平静、安宁和空灵。安德鲁斯尽管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尽量轻轻地把气体从肺中呼出来,生怕打扰了这宁静。」
这是大自然最本真的模样,也是我们印象中最珍贵的意象。而那些活生生的野牛、鹿群、鸟儿等等无疑是大自然最好的点缀。可是尽管如此,米勒的目的不是来看这旷野的。
他们分工合作,米勒用步枪射击牛群,安德鲁斯在旁边协助他,也和施奈德一起剥野牛皮,查格・霍勒就驾着马车去到剥牛皮的地方,将野牛皮搬运回他们的营地。
由于米勒是个技术高超的猎手,野牛群不一会儿就被他制服了。当他射击到两千多牛的时候,施奈德由于剥牛皮的疲惫和厌倦不断地催促米勒停手,而查理也显现出不安的情绪,因为他害怕寒冬的来临致使他们无法回到屠夫十字镇,安德鲁斯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边。但是,米勒没有停下。
「在最后僵持的这一小时里,他开始看出来米勒像台机器,自动机器,野牛动他也动。他开始看出米勒屠杀野牛,不是因为嗜血,也不是因为贪图牛皮或者牛皮给他带来的金钱,甚至最终不是为了盲目发泄内心积累的愤怒——他开始看出米勒的屠杀是对他自己沉浸其中的生活的冷漠和鲁莽的回应。」
这是安德鲁斯在米勒身旁时的内心独白。就这样,他们最终屠杀了四千多条野牛。而寒冬也如期而至,当他们搬完牛皮准备回营地的时候就飘起了小雪,随后越来越大,寒冷使他们不得不用野牛皮盖在自己的身上抵御刺骨的冰凉。回到营地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到屠夫十字镇了,因为大雪把山谷的谷口封住了。
他们四个人在山区度过了长达六个月的寒冬,尽管有四个人,但是他们却像一个人时那样沉默。整个冬天,米勒白天一整天都去打猎食物,施奈德每天都去看看谷口的雪是否融化,查格・霍勒靠着读《圣经》度日,彼此间经常气氛怪异,彼此责备和争吵。
最后,谷口的雪化了,而他们距离上次离开屠夫十字镇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了。他们装上一千五百张牛皮向来时的路出发,剩下的野牛皮他们打算回来再搬回去。可是在回去的途中,施奈德丧生,所有牛皮被水冲散。
我有时候回想,后来的不幸遭遇会不会是大自然对他们的惩罚,对野蛮残暴的人性的惩罚。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一切动物其实都是有感情的,可能那一份感情不是对于人类展现出来,而是与它们的同类的互爱。就像最先被米勒击中的那头头牛,当时其他牛群都在一旁吃草,而它却在独自望哨。
我曾经看过一部纪录片,法国导演雅克・贝汉的《微观世界》,其中有一幕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大蚂蚁从小水洼里含住一颗水珠送到小蚂蚁的嘴边,小蚂蚁一小口一小口地吮吸。
就连人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踩死的蚂蚁都有如此的爱的能力,更何况野牛呢?就像书中开篇引用爱默生的话一样:「每个生命都会显示满足的迹象,躺在地上的牛群似乎也有着伟大沉静的思想」。
从安德鲁斯队伍最后的结局来看,甚至是世界对他们的一种惩罚。当他们回到屠夫十字镇的时候,那里荒凉破败,居民也换了一批新的,整个小镇对于他们来说用面目全非来形容也不为过。而当初承诺收购他们野牛皮的商人也不见踪影。
后来在一个陈旧破烂的房子找到了收购商,他几乎在一年之间就老了十几岁。从他口中得知,他们回来的前一个月,野牛皮就已经不值钱了,每一个喜欢野牛皮袍子的人都有袍子了,市场已经饱和了,所以米勒他们的几千张牛皮根本无法卖出去。现在屠杀牛的猎人都是把牛肉卖给别人,把牛皮扔在剥皮的地方,与米勒的猎队在科罗拉多山区的做法正好相反。
故事的最后,米勒把自己收获的牛皮全部燃烧成了灰烬,他和查格・霍勒几乎神情恍惚地离开了屠夫十字镇,他们在路上的艰辛和山区的煎熬全都化为乌有,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如今,疫情横行,而究其因果,也是人类与大自然相处的不和谐,打破了自然的规则,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没有让地球毁灭的能力,地球已经好几亿年了,而人类的历史不过几千年,但是地球完全有能力让人类毁灭。
我们人人树立的保护环境的观念,其实是保护了人类自己。董卿曾说:“枪响之后,没有赢家”,我很赞同。如果米勒没有坚持对牛群赶尽杀绝,也许他们可以免于寒冬的困境,早点回到屠夫十字镇。
03战争的虚无
虽然《屠夫十字镇》讲述的单纯是人类屠杀野牛的故事,但是它描述的种种迹象都让我想到了战争。屠杀野牛就像一场胜败早已成为定局的战争。
在出发去科罗拉多山区的时候,大家都是充满激情和希望的,他们带着美好的希冀以及内心的冲动力量驱车前进。在屠杀野牛时,他们逐渐变得冷漠,似乎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安德鲁斯原本对于剥皮是有恐惧的,心情复杂的,但是看到一头头牛不断地倒下,自己的周围都散发着野牛尸体被暴晒的腐烂味,于是他的心也慢慢麻木了,不再去在意血腥和暴力,而更加在意其他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剥皮技术。
尽管他们赢得了这场战争,可是生命的虚无也悄然而至,如此艰巨的困难和煎熬没有得到任何金钱或精神意义上的回报,突然就觉得整个人生的存在意义消失不见,虚无充斥着他们的生活。
「让自己感到恐惧的正是那天在黑暗中,麦克唐纳在他自己睡觉的房子里,站在摇曳的灯光下所说的虚幻;正是安德鲁斯看到的,并且想告诉弗朗辛的查理·霍格眼神中蓝光闪闪的空洞;正是就在马蹄踏烂施奈德面孔之前他对河流投下的蔑视眼光;正是在山中面对狂风暴雨时米勒脸上呈现的茫然坚韧的表情;正是查理·霍格转身离开大火、随着米勒消失在黑暗中时眼中闪烁的空虚;正是焚烧牛皮的大火中麦克唐纳疯狂追逐米勒时脸上流露出的绝望,这种绝望把他的脸撕裂成青灰色的面具;正是弗朗辛熟睡时她在枕头上松弛呆滞的面庞。」
战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还记得之前采访的一个老兵,我问他:“你当时看到流血死亡的场面不害怕吗?”
他说:“习惯了,那么多人一个个的,最开始是恐惧难过,后来这些都变成了对敌人的恨和杀戮的麻木。”
战争把人变成了一种工具,一种打仗杀戮的机器。看惯了血腥的场面,不是因为人内心真的不恐惧了,而是把这种恐惧转变成了冷漠和麻木。就像米勒在屠杀野牛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没有任何的欲望,只是一个随着牛群移动而移动的机器,带着麻木和冷血。
但是战争相比于屠杀野牛更加令人感到虚无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光荣地冲锋在前而牺牲的,有些人可能只是交战时的炮灰,他们没有名字,没有授予勋章的资格,因为他们死亡的方式太简单。
在我们从小的教育里,人的生命是独一无二、十分珍贵的这个道理毋庸置疑,可是在战争面前,人命如草芥,才是最真实的意象。
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我想,就是当你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死亡又不至于的宏大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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