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火车破天荒地提前到站,漆黑把窗外的世界整个吞没。走出车厢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夹着雾气般的细雨。仍在运营的夜班巴士也被寒冷笼罩,车厢里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女司机讲着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方言,一路上叽里呱啦个不停。探头观察好久才明白,后面那位女乘客是听众,不时附和上两句,证明司机不是在自言自语,在这种本该睡觉的鬼天气。
巴士很快开进终点站,一路无眠。下车时雨点纷纷落在眼镜上,眼中本就微弱的灯光变得更加模糊。在这个阴晴不定的城市,未雨绸缪似乎永远屡试不爽。撑起雨伞,赶去乘坐下一班公交车,天空依然黑作一团。首班车都还没有开始发车,就随便找到一家店消磨时间,顺便补充热量,驱赶严寒。
室友还在睡觉,上一条报站信息已是一个多小时前。仔细想来算是第二次在奔波途中报告自己的行程进展,第一次正好是这次旅途的返程线。不确定这感觉是不是所谓的“归属感”,漂泊无依的次数太多,可能连感官都开始变得麻木不仁。当然,如果旅途的另一端连着自己想见的人,感觉多少还是会有些强弱区分。
两个包子加杯豆浆下肚之后,身体内明显感觉到热量与能量涌动,再不用缩紧脖颈,瑟瑟发抖前行。迈开大步走上通往学校的首班公交,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可能我们此行的目的并无不同。车上一个身穿长版羽绒服的姑娘,下身配条九分裤,粉色运动鞋里并不见袜子,整个白色脚踝倔强地从中间裸露出来,向这个寒冷冬日发起战书。如果没有下雨的话,胜负的确难分,但姑娘在下车前突然失守阵地——忘记了带伞。请求司机在站前停车一小段儿距离被拒后,姑娘右手拎起一个绿色的袋子,赫然下车走进冻雨之中,一路向东。冒着雨水一步一步返回之前要求司机停车的位置,一百来米。撑起伞时,我不忘回头看了姑娘背影一眼,先前的几分倔强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始现朦胧,学校大门勉强能够看见轮廓。室友依然沉浸在温柔的梦乡,没有回复消息。临时起意,先去食堂再吃个早餐暖暖身子,也等室友睡醒。所幸,食堂已经开始供应早餐,点了新开的一家砂锅年糕。同时也让我感到吃惊的是,这个时间点儿居然已有两人对坐在吃早饭。其中一人很像一个老师,也是我在这个学校最怕见到的人,因为他知道,我的心上有道裂缝——是我主动告诉他的。
清晰地记得三年前的那个中午,在那位老师的办公室,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自己的秘密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全盘托出。每每提到那个或许一辈子都让我无法释怀的女人,毫无例外我准会哭得一塌糊涂,无论是自己独自面对,还是身边有朋友作陪。自认为我是个感情比较克制的人,特别是面对他人的时候,但那个女人像是我的一个软肋,毫无意外总是让我情绪失控到崩溃。她像是嵌在我泪腺里的一个开关,二十多年来从未失灵过哪怕一次。自然地,在那间办公室,只有我和那个第一次见面的老师时,我又一次失声痛哭,而且毫无任何征兆。能够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坦诚吐露,是第一次,我也希望那是最后一次。
可能因为一开始的期待就过高,那位老师并没有带给我认为理应填补自己内心那道裂缝的东西。相反,他透过那道裂缝一眼就能把我看穿的不舒服与不自在,一直伴随我到现在。这是一种很不对等的关系,类似于父母与孩子之间那种权力上的不对等。而我背井离乡想要尽力摆脱的那种不自由,兜兜转转之后又把我给困入其中。当然,所有这一切,可能也都只是单方面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想象,但我无法控制。那一年刚好是我从家乡那座小县城里走出来的第一年。
如今,两年过去,我的内心仍在继续苦苦挣扎,自我斗争。在等早饭做好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躲在食堂一根柱子后面,向疑似那个老师的位置偷偷瞄上几眼,以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我心里最最害怕见到的那个人。无奈由于距离过远,加上视力越发衰弱,我根本无法分辨清楚。早饭做好之后,我又鼓足勇气端起盘子,一步步慢慢接近他所坐的位置。还好那人只是衣服跟他有些相像,并不是他,所幸之余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管结果于我好坏,迈出走近内心害怕事物的第一步我已经完成。剩下的,是慢慢期待内心深处的能量壮大、变强,这也是我此次旅途最想要完成的任务——重新回到曾经跌倒的地方,抱抱那个内心弱小的过去的自己,并亲手把他拉起来,牵上他的手与他并肩前行,通往以后的人生道路。
我没有那么强的能量,像别人一样把过去的自己给杀死,然后蜕变成为另外一个由内而外焕新的肉身。所以我选择接受,接受过去自己的样子,并不时拉上他一把,让他得以重新跟上现在的我。然后慢慢等着,他和我一起成长为一个新的我们,我们一起迎接新的明天。
酷似那位老师的人离开后,我也很快吃完第二顿早餐,走在去宿舍的路上。外面依旧阴雨连绵,大雾弥漫,天空也终于开始蒙蒙亮。室友还是没有醒来,我只好上楼亲自敲门把他们吵醒。住在学校的铁路局相关人员已经发车,除此之外,见不到几个行人。绕过湖边来到宿舍楼下,大一时住过的宿舍已经分给隔壁学校的中专生,而且是男女混住。有天晚上同样是在这栋楼下路过,听见楼上女生叽叽喳喳的笑声,感叹着初中毕业生真是幼稚又年轻。
走到一二栋宿舍楼之间的空地上,遇见一只不怕人的鸽子,离我最近不过两步远。自然而然蹲下来拿出手机,想要记录下这个和谐画面。刚打开相机没拍两张,手机居然被冻得自动关机,重启多次无果只好作罢。起身继续向前走,后面过来一个学妹打招呼,寒暄两句各走各路。终于来到男生宿舍楼下,还是那个学妹,跟一男生汇合。这男的长得其貌不扬,那张极具特色的脸让人过目不忘。之前碰巧和他一起外出游玩过两次,但我们应该互不相识对方的名字。只见这男生上来直接亲昵地拨弄女生头发,然后二人一同去吃早餐。男生也是大四的,我只知道这么多。
上楼敲门,应声而开的是另一位室友,我们此次回程的目的相同。后来经过攀谈得知,前段时间那场考试他刚好压线通过,我同样还是做足了自我感动的努力。至此,总共两次机会尽失,如果这次特地赶回来的考试依旧不过,可能影响正常毕业。不过这次是有备而来,还定了五百分的目标,自信方面上升很多。关于考试的歪门邪道,第一次也试过,但很不走运,栽了跟头。还有一个是我获取此类信息的渠道很是闭塞,不可否认,获取信息本身就是一种能力,无关道德高下之分。自我安慰到此,有的时候关于某些方面,我得认命,这是起码的自知之明。
拿到钥匙,打开柜子,宿舍所剩下的东西寥寥无几。曾经最满意的上床下桌到现在甚至再也不能睡上一晚,突然间那种无处安身的空落落的失落感再次袭来。我放弃学校最好的住宿条件,挤在上下铺的四人间,为了探索未来的无限种可能,想到这里倒也心甘情愿。
照例各个宿舍走了一趟,无论熟悉与否,好久不见也想见上一面,哪怕是我自作多情也认。有时候总觉得自己是被派来拯救世界的救世主,想让自己的光亮把周围的世界整个照亮。这种情愫大概来源于我所处的家族,以及悲天悯人的性格因素。然而,推门进去之后大部分都在睡觉,也是我所预料。静悄悄地退出来把门拉上,兀自感叹很多人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不过,周末起早学习的人也有。想起那句经典台词——有些鸟儿注定是关不住的,用在这些人身上特别应景。
手机被室友放进被窝暖好之后,收到约好的早餐消息,于是下楼去吃第三次早餐。有些朋友,真的就像亲人一样,以至于好久不见之后,再见时只想紧紧把对方给抱住,久久都不分开,特别是异性朋友之间。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得出口,太过亲昵双方都会感到不自在、不自然,好似刚刚经过生离死别一般,不过这和我内心的真实感受也不差多少。对于太过缺爱的人来说,他们或许一直周旋于难以做到不重感情,却又不得不抑制自己表达的矛盾中间态。学会表达自我真实的情感需要,可能是他们一辈子都要自学的功课。
楼下汇合之后,一起去了最近的食堂。甚是霸气一姑娘,这么久未见却连个早餐都不肯请我。虽然我已经吃过两次早餐,不过是想和她见上一面,说一会儿话,只好自己买了杯豆浆拿来暖手。周末早上食堂本不该有多少人,但今天考试,人也出奇的多,很快就坐满了半个食堂。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又有一阵陌生感朝我席卷而来。可以明显感觉到,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也就不再怎么害怕被人认出来,反而盯着人群寻找熟悉的身影。以前一个人在食堂吃饭,总是选择那些很难被人看到的角落。那时候真的是太孤独了,只想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养在无菌的玻璃室中。真正体验过只属于一个人的孤独之后,才会更加珍惜有朋友待在身边的时间,更想和他们多多见面。
此刻,我们相对而坐,边聊边吃边看。从食堂一开始的冷冷清清,到人数陆陆续续增多,到最后只剩桌上空下的早餐袋。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像是按了快进键,而我却以另一种慢速度看尽人流匆匆,仿佛时间的流逝在我们身上变得快慢不均。好像过了很久,但又觉得一点儿也不够久,等到终于真正停下来之后,才又恢复正常的时间感知能力。
窗外的雨在慢慢变小,从凌晨到现在也持续了将近三小时。我们约定先各自回宿舍,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考试。室友早已经把打印好的准考证放我桌上,去了更暖和的图书馆复习,我打算中午时分再过去休息。图书馆是除宿舍以外待得最多的地方,也是学校最值得怀念的地方。大三过后,基本上都是一个人一坐就是一整天,不仅冬暖夏凉,而且没什么人打扰。与其说是看书,不如说是逃避,逃避无聊,逃避现实,逃避怎么都搞不好的人际关系。相比现实,小说的确更容易让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虽然它描述的生活有时比现实还要痛苦。对于大学过半之后才真正开始养成读书习惯的人来说,需要弥补的实在太多太多。
在宿舍看了会儿错题,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便急忙赶去教学楼和刚监考完的论文老师见面。出发前一天就和老师约好,说要当面聊下毕业论文各项事情。当然,肯定是我主动邀约,目的还是相同一个——去做之前那些因为害怕而从来不敢行动的事情。可能由于动机不太纯正,加之又忘记带上论文相关资料,只得到关于开题报告的一点收获。老师边讲边用手凭空比划,我则拿出手机装出做笔记的样子。由于两人站得太近,我还要提防着不要让老师看到我在手机上一通乱敲。十多分钟之后,我们终于默契地达成一致,礼貌性宣告本次谈话咨询到此结束。撑伞送老师上车一小段路程后,刚好快到中午约饭时间。
实际人数与预先约好的人数相比,有一人的出入,似乎并不曾相识。解释就是掩饰,因为过于想要证明自己,反倒显出自己的不足之处。聊天过程中每一句话的表达与接收,其实也是一个能量流动的过程。由于每个人的表达都需要被人接收到进而产生反馈,对话才有可能继续进行下去。两个人或是三个人坐在一起聊天,每个人都各自占据其中一个“能量三角”,能量流动不易失衡,所以对话相对容易进行。如果人数一旦超过三个,只要任意一方的“能量三角”过弱或过强,能量流动的失衡状态就会反映到相应对话内容上的失控。一句话概括,还是“气场”不够强大。
饭后去图书馆休息。找到室友时他已经趴在桌上小憩,静悄悄在他对面坐下。刷了会儿手机也感到倦意就打算睡觉,姿势和之前一样。每次午间趴在桌上小憩,都不需要订闹钟,三十分钟之内必醒,这次当然也不例外。醒来时室友刚好拉门进来,一脸惊讶的表情显然并没有发现我就坐在他对面。有时候就是这么不经意地出现,也能带来不一样的惊喜。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的方式,做一件事不需要说太多,甚至不说,永远是先低头去做,不问结果。低声聊过几句,室友拿出他的考研英语试题给我练手。看懂文章后把题做对似乎人人都会,看不懂文章大意时,应试技巧可以发挥很大作用。甚至不需要看懂文章,却能“科学”地把题做对。
整个下午都是我的主战场。第一次考试提前将近十分钟进场,站在教学楼大门口感觉等了好久,以一个大四生的身份。各种考试向来没有带表看时间的习惯,这次以防万一就带了手表。然而,两个半小时考下来,全程都是一种云里雾里的状态。如果没有带表,心态可能不会如此糟糕,但同时也有可能连题目都没有做完。由于没有养成合理分配时间的习惯,偶然看表反倒成为考试过程之中过于手忙脚乱的主因。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该做的都已做完。
不想说什么类似“已经尽力”的话,我已经运用同样一句话麻痹过自己多次。说出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不想再继续努力,同时承认自己是个弱者的事实,不过是另一种隐藏形式更深的自我攻击、自我否定、自我设限的圈套罢了。我相信人生有无限种可能,所以我不相信“已经尽力”之类的鬼话。我祝自己好运。
考完已经五点半,雨仍旧不紧不急地下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匆匆托人帮忙把东西捎回宿舍,便马不停蹄赶去下一个目的地——寄宿。出校门转弯,看到公交车已经停靠在前方,便撑着伞加速跑向即将发车的公交。停下排队上车时,一位被我落在身后的女生喊了下我,同班同学。上车后就开始聊天,虽然平时在班上基本没说过几句话,但此刻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聊实习,聊城市,聊生活,又聊到论文,忽然发现是同一个论文指导老师,就是中午刚见过的那位。俨然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丝毫没有一分尴尬可言。后来公交换乘地铁,刚好我在她前一站下车,于是又一起搭地铁。
在脑海中仔细搜索,关于这女生的印象,除了大一新生自我介绍时,她唱了一首许嵩的歌,歌名不记得了,此后三年再没有任何交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魔力,能让两个只知道名字再无其他了解的人,在某个特定时段偶遇的三十分钟里,说的话比三年加起来还要多上几倍甚至几十倍?期间她问我索要联系方式的时候,特地加了一句“毕业之后几年可能都再见不上面了”,我想这句话可能就是答案。可以看得出来,离开校园短短一个多月的社会生活,对我们各自的改变还是显而易见的。
在同班同学前一站下车后,又在地铁口等了几分钟,学长便开着电瓶车来接我去找地方吃饭。称呼学长实在过于生分,于我来说,他亦师亦友,也像哥哥一样照顾我。多重身份交叠之后,反而不知道该介绍哪一个身份才适合。同一辆电瓶车,同一个地点,同样是个下雨的晚间,上车后撑起同一把伞,我们第二次一同出发去吃晚饭。车速很快,风夹着雨水打在伞上,我在后面使劲把伞倾斜,希望能尽力多为前面遮风挡雨。但结果依旧没有多大用处,他衣服的前半部分几乎湿透。我知道,那里仍有本该属于我的一份。
停车上锁,由一个偏门上楼。楼道里已经挤满了人,三楼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勉强进门之后再也走不动,人群把服务台全部挡住,我根本没有看到服务台在哪个方向。生意甚是红火,无奈只好去二楼另一家还剩有位置的店。点完主食又要酒水,我说天儿冷喝点儿白酒正好也能暖暖身子。第一口酒下肚,话匣子便从此打开。
一个多月之前,我说我要去深圳,他说他也不想继续在南昌待了,我说不如一起来深圳打拼,他说他有个创业夙愿还未实现。更早之前,那时候是他还在实习,我们就针对这个话题有过讨论。彼时我们意见不甚相同,两人甚至谈到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地步。我对他所提到的那个项目持有怀疑态度,更多的是担心。那时我还未步入社会,对急于求成的心态总是抱有一种批判性偏见。然而,就算是踏入社会之后的现在,我依然更加看好小步慢走的节奏。
不过这一次,我很高兴听到他已下定决心。他跟我讲出来这个未了夙愿之时,跟之前已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我甚至能够看到,他眼睛里泛着的光芒,由内而外地渗透出来。我知道,那份厚重是经历过某些事情之后,由内心滋生出来的力量。而我相信,只有这一份力量,才能让一个人真正地得以成长甚至蜕变。当两个人面对同一件曾经有过分歧的事情,而又重新站到了同一条战线的时候,那份喜悦之情丝毫不亚于远隔千里之外,两颗本应彼此感应的心灵终于得以相通。
酒酣,高兴得多喝了几杯。酒醉,痛快地流了很多眼泪。如此毫不顾忌地跟朋友说出尘封已久的心里话,是第二次。为同一个女人流下止不住的泪水,记不清这是多少回。本以为自己内心已经足够强大,但最终还是没有通过酒精这关考验。
然而,这丝毫都妨碍不了,从始至终,我都很喜欢那种被酒精麻痹的感觉。一个人明明就坐在你对面,伸手可及,但你还是忍不住越说越激动,讲话越来越大声。身边的世界慢慢变成自动虚化的背景,你只想把对面的人一点点拉近、放大、聚焦。好似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哪个人,比眼前这个人更能理解你、更愿意听你诉说。此刻,你一反往常不敢大声说话、过于顾忌他人看法的常态,从一个总是站在人群角落的安安静静的倾听者,变成一个俯瞰众生,肆无忌惮地滔滔不绝的独裁者。你终于做成一回那个只存在于幻想世界中的救世主、超级英雄,站在最中央的中心挥斥方遒,叱咤风云,无所不能。
忽然之间,时光倒流。依然沉浸于超级英雄身份无法自拔的你,静止在时间的结界之外,亲眼目睹着自己过往生命里发生的一切,在一瞬之间回到最初的起点。你出生的地方,你的父母和亲人,你儿时的玩伴儿……过去的时间被冻结成一个又一个节点,投射在对应某段记忆的屏幕上慢速回放。你看到的一个又一个小小片段,是那个缩在阴暗角落里,被忽视、被责骂、被命令的小小的自己;是那个虽然块头儿稍微变大,但内心依旧没有足够能量的身躯,继续躲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畏畏缩缩,害怕却又期待有人能够走进你的心房,为你打开一扇窗,让阳光径直着照射进来……
此刻,同样处于人生高光时刻的我,却丝毫不敢相信。我分明看到了那个过去的自己,自己过去的样子。起初,我看不见。后来,我自欺欺人,不敢面对现实。终于有一天,我请来一个人。他来自想象中的未来世界,我竭力想要让自己最终成为他,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为他,我愿意面对自己就是他这个事实。慢慢地,我开始说服自己,让自己学着去相信:他,来自想象中的未来世界的他,就是我想象中的未来世界的我,他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又重新回溯过往,看到那一个个小小片段中,躲在阴暗角落里还是个弱小孩子的他。突然之间,我很想伸出双手去拥抱他,然后牵起他的手,拉他一起走出来。
当我的手指触碰到他的一瞬间,静止的时间结界重新流转。过往自己的片段突然开始支离破碎,伴随着想象世界里的那个超级英雄,一同坠入无尽时光的深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何躺在床上,何时睡着的我,突然间被一个闹钟给惊醒。几乎不到一秒钟,我猛一下地从床上弹起来,关掉闹钟。可能弹坐起来的声响甚至盖过闹钟,学长也被我这一下给吵醒。此刻已经凌晨五点多,是昨天在火车上新设的起床闹铃忘了关。与其说是被闹钟叫醒,不如说是由于身体内摄入过多酒精,细胞处于缺水状态过久而被渴醒。脱口而出就是那句“有水吗?”。
卧室的灯被打开,客厅烧水的声音随即传来。我坐在床上,终于适应了从脑袋里持续传来的肿胀感,这才明白昨晚已经喝到断片儿。借着灯光看见黑色外套就铺在被子上,我是和身睡过去的,袜子也没脱,其中一只已经由脚跟转到了脚面上。起身下床找鞋,差点儿一个踩空摔到地上。慢慢移步去客厅喝水,关门的时候顺手把灯也给关了,学长帮我烧完水立马就又睡过去。
客厅的灯光相对较暗,像是我此刻没有佩戴眼镜的视线。但勉强还是能够看见,书包就立在沙发一端,我知道水瓶就放在书包的右侧口袋。踱步过去取来水瓶,虽然没水但还是拧开盖子,晃了晃瓶壁上残余的几滴,倒进如火的喉咙里。坐在沙发上一边等水烧开,一边等神志清醒,同时慢慢回想昨天晚上饭桌上发生的事情。
记得当时说话越来越激动,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嗓音自然也就情不自禁越来越高。刚开始还会顾忌旁人看法,左右不时看上几眼,以确认自己没有影响到旁人。随着酒精的麻痹作用越来越强,后来直接抛开周围所有人,专心于做自己世界的王。即使就连坐在对面的人的脸庞也开始分辨不太清楚,那种似乎主宰整个世界的感觉依然停不下来。
不过,就我个人来说,只要我越能放得开,我反倒越能卸下伪装,越能走向内心深处。作为一个自认为平时总是过于谨言慎行,很少甚至从没有吹过牛逼的人,如果在醉酒时说了几句大话,我不认为这是在吹牛逼。相反,我所说的的确就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酒后吐真言对目前的我来说,也的的确确是个屡试不爽的真理。
我说,钱在关系面前,就是个屁,一文不值的东西。当然,这不是说我不爱钱。我还要说,跟钱过不去的都是傻逼,蠢东西。在我看来,这两句大糙话的确很有道理,而且就算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讲,个中道理也不会互相矛盾,起码我不觉得矛盾。为了佐证我真的不是在吃牛逼,所以我把它们放在一起说。换句古人的话来解释或许更容易理解,即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人作为一种高级动物,根本不可能处于无欲无求的状态。除非这种动物在真正得到自己想要拥有的一切时离开世间,肉身得以借此升华。或者是肉身还存在于世间时,修行至灵魂得以超脱,进入一种“观自在”的状态。一个升华肉体,一个修炼灵魂,而这两者离人的本质都是那样遥远。
多数人都在尽力靠近前者,而真正能够做到“看淡”二字的却寥寥无几。可怜的是那些一头扎进“犬儒”坑里的人,他们不但什么都没有,还口口声声对外界宣称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作为一个刚从“犬儒”坑里爬出来的人,我不再相信世间真的存在第欧根尼这种人,起码我再不认为自己想过那种“狗一般的生活”。我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我有一颗强烈的好奇心,所以我相信,只有看过,才可能看淡。
然而,我不认为自己是在吹牛逼,不一定代表别人不认为我是在吹牛逼,即使是在聊天的对象。后来,跌跌撞撞地成功去了趟厕所,学长似乎也趁着这个空当买了单,之后下楼回到住处睡觉的事情不太记得。不过,中途有两件事情记忆还是异常深刻。一件是在回去的电瓶车上,大概是又提到回学校却没地方住这件伤心事儿时,我边哭边把还在开车的学长紧紧抱住,好像突然之间就多了个靠山一样。虽然那个时候已经喝醉,但那种安心的感觉,真的只有亲人之间才能有所体会。
还有就是回到住处的时候,我情绪再次突然之间失控。可能是意识到自己今晚确实有些过分,一股脑儿地说了太多有的没的。关键是我还极力想要证明,我今晚所说的一切都不是醉话,而是只有酒后才能吐出来的真言。不记得是哪句话惹得学长说了一句气话,在确定书包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我背在身后时,我便立刻当真,当即转身就走。当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露宿街头。随后,进入客厅、卧室,一沾床就倒下睡着。可能是这辈子第一次几秒钟就已进入梦乡。
以上,是我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喝水边想到的,关于昨晚即将断片儿后所发生的事情。整体时间线上是断断续续的,其他细节无论如何再也回忆不起来。基本清醒之后,便又静悄悄回到卧室继续躺下睡觉,但再也无心睡着。我又回到几天之前一个失眠的夜晚,学校宿舍通往教学楼的那条路,来回在我脑海中萦绕个不停。我有一个问题最近几天一直没有想通,这条三年来走了数千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究竟有什么可让我害怕的?为什么每次走在人群中总是感到一种不自在和不自由?还总是幻想着拥有不切实际的超能力,然后从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不记得又思考了多久,直到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一幅画面。还是内心那个孤独、寂寞、没有能量的小孩,被完整无遗地丢弃在那条路的中间。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既熟悉又陌生。在这条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的路上,永远都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来来往往。突然之间,我很想要重新回到过去,回到过去那条路上,拉起以前那个弱小的自己,把我现在内心所拥有的一切能量,尽我所能全都传递给他。然后我就慢慢牵起他的手,以后陪他一起走过,未来人生所有坎坷。
正常时间设立的闹钟再次响起,此时天儿已经透亮,我从勉强才能进入的浅睡眠状态中醒来。学长上班临走之前,又把一杯新接好的温水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床边。等房间只剩下我一人之后,我才开始着手寻找眼镜的位置。记得昨天哭得稀里糊涂,止不住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索性摘掉眼镜哭个痛快。早上重新发现眼镜就被放在沙发上书包的旁边。然后急忙用纸巾擦干净,整个世界突然间清晰许多。打开书包看到kindle被胡乱放置一番之后,又想起来昨天好像还把kindle掏出来放在桌上,以此证明自己不仅会仰望星空,而且一直以来都在脚踏实地。不可否认,kindle对我个人的影响和改变不容小觑。雨伞放在脚边的地上,修整了一番还能继续使用。洗了把脸,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当即便出发踏上回程的旅途。
似乎是酒精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散,走在路上总感觉头昏脑胀,摸了下额头感觉也有点儿烫,心想千万不能生病,等下上了火车就暖和了。由于修路路线调整,或是方向感不行,并没有找到要坐那班公交的站台,于是不再想折腾,也担心错过火车,就叫了一辆快车。给司机打电话时一个劲儿地催促“快点儿”,结果上车时还是要跑去马路对面上车。一上车就被司机教训了一番,说我催促的口气过于不礼貌,在这个城市容易被拒载。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司机一定是本地人,才会用这种威胁的口气教训人,我只好尴尬地说了句不好意思。一路上并没有聊几句就到了火车站。下车时反倒成了司机一个劲儿地催促我快点儿,说什么路边不让停车、账单自动扣费之类的话。
离火车发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算是赶火车最晚的一次。可我还是先去吃了个面,又买了些水果,才匆忙赶去验票进站。一为取暖,二为醒酒,三为解渴,好似从没有如此任性过。
检票口显示仍是候车状态,几分钟之后检票开始。其实这样安排时间刚好,所有流程都是一气呵成,也不需要等多久。不过,平时等火车早已成为习惯,等哪天安排到刚好的时间,反而多了不必要的担忧。虽说,火车从不会等人。
至此,一路回程。两日两夜的旅途,仓促开始,又匆匆完结。作此文以记,是为万字日记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