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浪沙
一击车中胆气豪,
祖龙社稷已惊摇;
如何十二金人外,
犹有人间铁未销?
——陈孚(元)
关中小镇,黄昏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什么行人。四季酒栈的掌柜绾娘坐在柜台里数着今日的银钱,边数边叹气摇头,看来今天的生意不尽如人意。伙计老八一片一片漫不经心的落着店门板。阿七抱了捆新鲜的牧草去喂那驴棚里的黑丫。今天黑丫特别的燥,一个劲的哼着气,蹄子在棚子里踱着个不停,阿七过去,忙心疼的抱住驴头,才略有些缓和,但是还是时不时的踢两下。
老八刚把最后一块门板放好,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了叩叩叩的敲门声。
”打烊了,客人明天请早。“老八没好气的冲着门外嚷着。
只听门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八爷是我,阿仲。”
绾娘抬眼与老八对了个眼神,略一思量,便让他开门板,许那人进来。来的是一个少年,穿着异族的服饰,清瘦的脸庞,略略透着些蜡黄。绾娘忙迎过来,拉着少年的手,领到了桌边,当下吩咐洛瑛再去准备些饭食。那少年看着绾娘,很是腼腆的笑了笑,惹得绾娘一阵心疼,开口问道:“阿仲今年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小狄呢?”
“小狄前几年就走了。”阿仲答的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绾娘轻轻的叹了口气:“走了也好,不用再受这凄苦了。”说着忍不住摸了摸阿仲的头。
不一会一桌丰盛的酒宴已经布下,只见阿仲狼吞虎咽,几下功夫就把桌上食物一扫而空,风卷残云之后,似乎还是没吃饱的样子。绾娘又吩咐拿了些小点来給他,吃完了,少年的脸上才展露出欢颜。肚子饱了,话也多了起来,绾娘,阿七,老八此时也都坐在了桌边,听那少年说话。
少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好久没有吃的这么饱了,真是舒服啊。”阿七又为他添了一点水,少年继续道:“记得从生下来,就没有吃饱过,为了娘和妹妹能有饭吃,爹爹和我都去当了兵。原指望能借着当兵的一些俸禄钱粮,养活她们,谁知道,还没来得及将粮食带回去,就被征召上了战场。那年我好像才十三岁,拿不动兵器,就领了根棍子上了前线。”
“那场战打了快三年,我军先是连连胜利,大将高兴,乘胜追击,谁知道中了敌军诱敌深入的埋伏,被重重包围,僵持了许久,最后粮尽力竭,四十万大军,死了一半。剩下二十万大军随着将领投降敌军。”说到这里,阿仲的视线望去了很远的地方,好像又回到了那场战役里。
众人也不打扰,直到他回过神来,脸上又挂上了那腼腆的笑容。绾娘问他想不想喝一杯,阿仲略迟疑,之后坚定的点了点头,
老八从柜台后拿出一碗高粱红,少年接过就是一大口,直呛的面红耳赤,连连咳嗽。缓过劲来才道:“原来酒是这个味道啊。”
绾娘莞尔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背后,又帮他捋了捋道:“这是齐鲁大地最好的高粱红,是你家乡的味道。”
阿仲端碗的手略略颤抖,又喝了一大口,这次仿佛眼泪都被呛了出来。仰头,又把碗中的高粱红一饮而尽,抹嘴道了声:“好酒。”
继而又哀伤起来道:“我都已经不记得家乡的模样了。出征前,和爹爹想回去跟娘和妹妹道个别,可惜开拔的太突然,根本没有給我们这个机会。爹爹一路安慰我说回来时候带着粮食去看她们更好。谁知道最后我们二十万降军被困上党之南。天寒地冻,一众残兵败将,只能相互的挤在一起取暖。”
说到这里,阿仲又咂了一口高粱道:“轻壮的士兵被敌军招去开山,老弱病残就被押在山谷里。爹爹中了箭,已经烧了数日了,干裂的嘴唇上,全是血泡,我想问看管的士兵要一点水給爹爹,最后也被打了回来。夜里零星的飘了些雪,爹爹微张的嘴,贪婪的接着这些雪片,天快亮的时候,爹爹突然醒了,他浑浊的双眼在夜晚的山谷里,竟然闪着点点的星光,他直盯盯的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的样子深深的刻在眼里,记在心里。爹爹的手像火一样的烫,紧紧的攥着我的手,想说些什么,可惜只看见嘴巴张合,却听不见一点声音,我附耳凑近才隐约听着爹爹一遍一遍唤着,回家回家。天大亮了,爹爹的眼睛也闭上了,他的手从火炭一样变的犹如冰渣。旁边的老兵探了探爹爹的鼻息,摇了摇头。将我的手从爹爹手中扯出来,旁边的人立即将爹爹的尸体拖去了一旁。”
说到这里,阿仲似是十分的痛苦,“那老兵扳过我的身子,用手蒙住我的眼睛,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告诉我,你爹爹不用再受苦了,想哭就哭吧。我只觉得心中黑洞洞,空荡荡,异常的冷,却哭不出来。不一会飘来一阵肉香,我觉得空着的肚子像一张长了利齿的嘴巴,在咀嚼啃咬着我的肠胃。饥饿,无法忍受的饥饿,让我迫不及待找寻着一切可以填充自己肚皮的东西。我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块肉,刚准备要啃,就被那老兵,一把将肉打在了地上,刚落地的肉就被一群伤兵抢了去,最后一个伤了眼睛的老兵得到了那块肉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我愤愤的看着老兵,怪他害我失了食物,只记得那老兵冷冷的说,这肉谁都可以吃,唯独我不能吃,吃了遭天谴的。”
说道这里,阿仲突然干呕了起来,将之前吃的饭菜吐了个干干净净,阿七倒了一碗水給他,慢慢的顺了下去,才平复下来。老八清洁完呕吐的污物,也过来看阿仲有没有好一点。绾娘只是怜惜的看着她,手中的丝帕扯得紧紧的。
阿仲缓了过来苦笑道:“可惜了,好不容易吃饱了,又全都吐掉了。早知道这么折腾,就一直饿着好了。”
绾娘被这话逗得笑出声道:“傻阿仲,在酒栈里面饿肚子,没有的道理。告诉绾娘,你想吃什么,我让阿瑛给你做。”
阿仲一听给他做吃的,似乎也来了点兴致,摇头晃脑想了一大圈,最后很是郑重其事的告诉绾娘,他想吃黄粟米蒸的窝窝头,要是能放上两个枣子就更好了。
绾娘忙吩咐阿瑛去做窝窝头,只见阿仲还陷在美食的憧憬里:“娘说过全天下最好吃的就是黄粟米的窝窝头,王也吃这个,只是王的窝窝头里面比我们的多两个枣子。可惜我这辈子都没有吃过黄粟米的窝窝头。绾娘你知道吗?娘说黄粟米的窝窝头要比我们平时吃的野菜香多了。不知道娘和小妹后来吃到过没有,倘若吃到了,我在战场上也值得了。”
“被困在山里的日子过的稀里糊涂,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山谷里的树叶树皮,草皮都给我们吃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什么吃的似乎都没有了。身边的伤兵陆续的死去,活着的也有气无力,饿鬼地狱可能也就是那样的场景吧。后来我们的将军来了,将军被敌军大将押着,已经失去了先前的气势。那敌军大将倒是分外的意气风发。他告诉我们,和我们的大将军商量过了,那些精壮的士兵留在敌国,充作兵奴,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没有战斗力生产力的就放我们回去家乡。想到能见到娘和妹妹,我身上的饥饿和疲劳瞬间一扫而空,周围的每个人那暗淡的眸子也都燃起了星星的希望之光。”
阿仲说到这里,被厨房里飘来的阵阵香味吸引。不一会儿黄澄澄的窝窝头被端了上来,阿仲盯着端详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捧起一个来,那热腾腾的窝窝头似乎并没有烫着他,那握着窝窝头的手,紧紧的,略有些颤抖。
“原来这个就是黄粟米窝窝头。”他捧在鼻子下,深深的闻了一下,“好香啊。娘和妹妹一定喜欢吃,爹爹也一定会喜欢吃。”说到爹爹他的眼睛又是一红。
天已经全黑下来了,牲口棚里的黑丫一声一声烦躁的叫着。谢必安忙起身去查看,边走边嘀咕:“她怎么了今天?反应这么大?”
阿仲看着谢必安走出去的身影很是羡慕的说:“七爷和孟奶奶还是那么恩爱,真是羡慕。我那时候很喜欢村尾小贞,只可惜最后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窝窝头,满足的表情洋溢在脸上:“真好吃啊。如果可以一辈子吃到这个就好了。那天他们也说是去吃饭,我们大队的残兵败将随着敌军的兵士缓缓的向山里挪着。天有点微微飘雪,但是听说有吃的,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相互搀扶着走着,虽然山路艰难,但是想到有吃的又能回去家乡,行走间的气氛也没有之前那么的沉重。有个断了腿的兵,被两个人驾着,一蹦一蹦的往前走,记得他说回去定要和家里的婆姨再生一个儿子,不然他一条腿下地干活可不济。有人打趣他都残成这样了还能不能行那事儿,他啐了一口那人,很是骄傲的说自己龙精虎猛,搞得婆姨三天都下不了炕。继而他们都哈哈大笑,我不懂那是什么事儿那么好笑,我问身边的老兵,那老兵也只是笑而不说,只是说等我回家娶了婆姨就自然知道了。绾娘,你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么?”
绾娘原沉浸在阿仲的回忆里,未曾想他竟然会发出这个问题。坐在一旁的范无救头低头用眼角瞟着绾娘,暗自庆幸阿仲没有问他,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当着绾娘的面作答。
只见绾娘也不羞窘,坦然答道:“他们说的是天地间最自然美妙的事情,阴阳交合,繁衍生息。只不过被世人遮遮掩掩反而显得肮脏龌龊了。你长大了,时机到了,自然也有机会体会到的。”阿仲点点头,似懂非懂,不过他相信绾娘不会骗他,她说有机会就一定会有机会的。
“我们走了大半天来到了更深的一处峡谷。敌军兵士放我们在那里等候,他们去拿食物。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我有些昏昏欲睡,旁边的老兵一个劲儿和我说话,他说此时我们两个都不可以睡,睡着了就醒不来了。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老兵住在海边,有两个女儿,因为家里穷,都没有出嫁。台风来的时候,一家人躲在附近山里的洞里熬台风。台风走的时候海边能见到好多鱼货,晒干了能够一年的用度。只是房子什么都要重新搭建。我和他说我没有见过海,他让我回去了就去他那里看海赶海。”
“不知道聊了多久,天也开始往暗里走了。突然隐约感觉头顶有细小的泥土落下,抬头看去谷口山沿上站满了一队队手持兵器的敌军士兵。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拼命的往山谷出口挤。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敌军掌令官大旗一挥,另一队人马自士兵中穿插而出,他们每个人都举着一个硕大的石头,一声令下,他们齐齐的开始向谷中投石。身边瞬间大乱,有的人被砸中脑袋,当场脑浆四溅,一命呜呼。有的人被砸断了腿脚。大家瞬间都慌乱起来,奋力的向谷口山上涌去。我被人流推的也向谷口涌去。谷口一队士兵整装待发,看见我们涌过来,利用地势优势,用长矛将冲在前面的人一个一个的挑死。前面的人见状又向后退,怎奈后面的人不知前情,又一个劲向前推,一时间踩死的踩伤的不计其数。头上的石头,如雨点般的砸下来。我的头和肩膀都受了伤,周围拥挤的人潮让我呼吸极度困难。我奋力向四周山石边靠,希望可以爬上去,怎奈山上的士兵分工明确,一队砸石头,一队填土,还有一队将那些快要爬到谷口的人戳下去。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情景,天是暗红色的,土是暗红色的,人是支离破碎的。”
说着阿仲开始猛的摇头:“我不想就死在那里,我要回家,我要娘亲要妹妹,我不要在这里。突然周围一切都静止不动了,那些哭号叫嚣也没有了。我只见爹爹站在山谷的上面,伸出手死死的抓住了我,费力的往上提。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着爹爹的手顺势就爬出了山谷。出得山谷,爹爹身影一晃就不见了,我立刻去追,只觉得越追越模糊,越追周围越来越暗。突然一道银光,我被一个力量吸了过去。那是一把沾满了鲜血的砍刀。我被吸进了刀的里面,死死的困住,动弹不得。四周围的哀嚎声又响起,过了很久很久那声音才平息。此时的山谷中已经没有了一丝生气。敌军兵士逼着那些亲眼目睹同胞被坑杀的强壮降兵将尸体的头颅砍下,一个个堆积成山。听说自那之后那座山就被叫做了骷髅山。他们将降兵放了,让他们回去将今日的所见所感讲给他们的王听。我被人捡起来放进一个筐子里,后来我就睡着了。”
阿仲说到这里,看了看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天,刮着些许燥热的风。绾娘打开了一扇临街的小窗,隐约飘来了孩子哭闹的声音。
阿仲复又坐下,把剩下的高粱红一口闷了下去,烈酒在他胸中炸开,他闭上眼睛不知是在承受还是在享受这样的感觉。
良久阿仲再度开口:“我再醒来之时已经在那熔炉之中,我随着其他搜刮来的各国兵器一起被融化,分别浇铸在十二个形态各异的高大人像模子里。我被铸成了跪状、与其他的十一个金人一起放在了敌国大王的墓道旁,为他挡煞守灵。岁月变迁,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赢家,没多久我们中间的十个被一支部队发现搬走,从此不知去向。只有我和金狄被沙土岁月掩埋,暗无天日的过着那漫长无尽的时光。每当四阴之日,我们体内的冤魂,就会苏醒,强大的怨气腐蚀着金人的本体。金狄在上一次的四阴之日,终于成粉尘,随风而去重入轮回,独留我一个人漫无天日周而复始的在这世间游荡。”
说完阿仲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但是那不是伤心的眼泪,反而透着几分欣慰与希望。阿仲缓缓揭开胸口的衣服,只见他金黄的身体已经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被侵噬的空洞。
绾娘为他重又整理好衣服,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轻轻说道:“傻孩子,哭什么?今天是个好日子。过了今日,你也不必在这残躯中受苦了。冲入轮回,好好活一次。”
阿仲随性抱着绾娘放声大哭起来,“可是,呜呜,可是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也不记得爹娘小妹叫什么了 我我怎么去轮回里找他们啊。我除了知道那贼人给我起名翁仲之外,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真真正正的名字了。呜呜~~”
绾娘心疼的摸着少年的头,眼神无比温柔:“别怕,不妨事的。只要你们有缘分,没有名字也可以再次相聚在一起做一家人的。”
窗外的夜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黑丫在谢必安的安抚下虽然不再嘶叫,但是鼻子哼出的气息越来越急促。夜的风此时越刮越大,邪风阴冷竟然还带着几分呼啸。阿仲离开了绾娘的怀抱,擦了擦哭红的眼睛问绾娘:“是他们来了么?”
绾娘点了点头,吩咐范无救去打开大门。范无救此时已是一身正装黑袍打扮。打开大门毕恭毕敬的站在门侧等候。
子时两道穿堂阴风刮过,两个鬼差现身在范无救身边。两人见绾娘忙施礼道:“大人见礼,适逢四阴之时,阴兵借道,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绾娘点头示意,转身将阿仲领出店外。此时阴风更甚,呼啸声愈更甚。不一会自街尾齐刷刷走来一队人马。领头的一名大将,见到绾娘连忙下马施礼。绾娘与那大将寒暄了几句,就让阿仲站在了大将跟前。大将口中念咒,挥起一把斩魂夺魄刀向阿仲头顶砍去。只见阿仲头顶裂开一个口子,继而一股股的黑气自裂口处向外涌出。黑气落地化作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孤魂。魂魄尽出,阿仲的身体瞬间化作一滩金粉,风一吹,四散无踪。
阴兵们将一个个孤魂编作队伍,准备押送转轮台。那阴兵将领与绾娘道别,刚要动身,却被绾娘唤住。
绾娘走入群魂之中,眼光定在了一个少年模样的魂灵上。那少年一脸的恐惧忧伤,仿佛情绪还沉寂在死前的那一刻里。她在那少年手里放了一个黄粟米的窝窝头,少年仿佛似有所悟,但是还是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绾娘笑了笑,俯身凑近了少年的耳边耳语道:“记住,你叫赵安,寓意天下和安。”少年只觉得灵光一现,眼泪已经止不住的往外涌。绾娘为他擦去眼泪又耳语道:“嘘,此时你是游魂,不应该有记忆思想情绪,不能哭了哦。不然他们会让你再喝孟婆汤的。”说完,理了理少年的乱发,转身回到了店里。阴兵过路,冷风阵阵,沙石飞滚,生人回避。
绾娘回房暗自思索,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告诉幽魂前世今生是大忌讳,地府那帮人要是发现了查起来虽说不能对自己怎样,但是也会被东岳大帝说教几日。想起他的碎碎念,绾娘就头疼。哎,谁让自己做事总是这么随心随性呢,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