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素以为绚”、“绘事后素”新解

李尚儒(山东大学,山东济南)


        《论语·八佾》记载:“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本章记述的是弟子子夏向孔子求教《诗经·卫风·硕人》中的几句诗的诗意及孔子的答复与感喟。《硕人》是卫人为赞美卫庄公的妻子庄姜而作,《论语》中所引部分正是描写庄姜的佳人贞淑,天生丽质。“巧笑倩兮”—《毛诗传》曰“:倩,好口辅。”《毛诗正义》曰“:以言巧笑之状,故知好口辅也。《左传》曰:辅车相依。服虔云:辅,上颔车也,与牙相依。则是牙外之皮肤,颊下之别名也。故《易》云:咸其辅、颊、舌。明辅近颊也,而非颊也。笑之貌美,在于口辅,故连言之也。”“倩”是形容笑时之美好形态。笑之所以粲然可人,关键在于笑时面辅、面颊与口形之间的完美配合,《论语直解》中将倩”解为“笑靥美好的样子”,实际上即是承袭《毛诗正义》中的观点。“巧笑倩兮”就是描绘庄姜之笑容美妙粲然,摄人心魄。“美目盼兮”—《毛诗传》云“:盼,白黑分。”《论语集解》云“:盼,动目貌。”“美目盼兮”是描写庄姜的眼睛黑白分明、宛转流动而神采焕然的样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为《硕人》中之原文确凿无疑,而关于“素以为绚兮”的出处却素有争议。《说文》中引“素以为绚兮”时,没有指出此句不是《硕人》中之原句。宋周子醇《乐府拾遗》云“:孔子删诗有删一句者‘,素以为绚兮’是也。”他认为此句是《硕人》中原有的诗句,只是孔子在整理《诗经》时,将此句删掉了。本人认为周说有三点可疑之处:

其一,《硕人》全诗共分四节,每节皆七句,对仗工整,和谐一致,无缘无故地在第二节中单独多出一句,显然是不合逻辑的事情;其二,《硕人》全诗皆是四字一句,音韵流畅自然,而素以为绚兮”是五字句,与全诗的音韵节奏大不相同,这显然不合《诗经》的创作风格;其三,该节前七句皆是描写庄姜的具体容貌:手、肤、领、齿、首、眉、笑、目等,而素以为绚兮”显然不是对具体容貌的描写,内容上与前七句不能连贯一致。可见,以素以为绚兮”为《硕人》中原有诗句之说实不足取。


        宋朱熹《论孟或问》云“:此句最有意义,夫子方有取焉,而反见删,何哉?且《硕人》四章,章皆七句,不应此章独多此一句而见删,必别自一诗而今逸矣。”朱熹认为此句极富意蕴,乃画龙点睛之笔,恰与儒家心法相合,最能开阐显发深邃妙理,因此他认为此句并不是《硕人》中之脱句,而是一句亡失出处的诗句。朱熹之论,于义为长,然而朱熹对素以为绚兮”与《硕人》诗之间的内在关系尚未认识清楚。

        《硕人》第二节之七句诗分别描写了庄姜的柔手、脂肤、蝤领、犀齿、螓首、蛾眉、巧笑和美目,这七句诗是连绵一贯的局部描写,合在一起才是对庄姜容貌的完整描绘。“素以为绚兮”实质上是对这七句诗的一个总结,并非仅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句而言。如果认识到这一点“,素以为绚兮”乃是有感于七句诗而作的总结评价,而既然如此,那么其是否是一句逸诗”则无甚意义了。朱熹以为“素以为绚兮”另有出处,是从别的诗中摘录出来,本人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素以为绚兮”不仅是对七句诗的总结评价,而且是对它们的提炼升华,且步前句之语式音韵,余音袅袅。如此精妙传神之笔,极可能是针对前诗的即兴之作,有两种可能:一是前人对《硕人》诗作的评注,极有可能是孔子对七句诗的总结评价,子夏未明其奥意而特别发问;二是子夏本人对前诗的总结升华。子夏领悟到七句诗的精神实质在于素以为绚”,心中豁然开朗,进而向孔子求教其中更深远的道理,故问“何谓也”。本人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断,还有待相关史料的证实。

        “素以为绚兮”与绘事后素”是此章迷障所在,千古莫衷一是,其中关键是对素”的理解。历史上主要有以下诸说:

一是郑玄说。《论语集解》引汉郑玄云“:绘,画文,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此以素”为绘画时的一道工序,谓布五彩之后,以素粉勾勒,以显现烘托五彩,使五彩得以绚然分明。《释名·释采帛》云“:素,朴素也⋯⋯又物不加饰皆目谓之素”。“素”本是不加饰物之通称,而经郑玄一解“,素”竟成了装饰之物,较以“素”之原义,颇有背谬之嫌。且据郑玄之论“,素”以成画之文“,礼”以成人之美,则“素”与礼”为平等关系。

        子夏问孔子“: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即是向孔子请教绚”与素”的关系。孔子以事为喻答以绘事后素”,子夏又问:礼后乎?此章讨论的重点显然在“素”字。“绘事后素”是孔子以“绘事”与“素”的关系来显发“素”的义理,子夏问“礼后乎”乃是由“绘事”与素”的关系而联想到“礼”与素”的关系。“礼后乎”是一个省略句,古人尚简而省略与前句重复的部分,全文应为“礼后素乎”。子夏认为礼后素”,得到孔子的认可称赞,郑玄之论乃是“礼”与素”平等,显然背离了《论语》的宗旨。

        二是朱熹说。宋朱熹《论语集注》云“:素,粉地,画之质也。绚,采色,画之饰也。言有此倩、盼之美质,而又加以华采之饰,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子夏疑其反谓以素为饰,故问之。”又云“:绘事,绘画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朱熹将素”解作绘画时所用的粉地,为画之质;解绚”为绘画时所用之五彩,用来装饰素地,为画之饰“,素”与“绚”的关系为:饰是为了质“,绚”是为了“素”,而“素以为绚兮”简言之即为“素为绚”,可理解为“素”就是“绚”或者“素”是为了“绚”。显然朱熹对素以为绚兮”的解释是不符合语言逻辑的,也与《论语》此章之旨大相乖离。

        朱熹将绘事后素”理解为“绘事”后于“素”。绘画须先有粉地,然后才可以施以五彩,人须先具素朴忠信之美质,然后才可以学礼,以加文饰。朱熹《论语集注》在解礼后乎”时云“: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礼记·礼器》云“:君子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苟无忠信之人,则礼不虚道。是以得其人之为贵也。”朱熹此论乃是秉承《礼记·礼器》之旨,亦与《论语》此章之宗旨相契合。

        朱熹所论,理虽可取,却误引《考工记》为证,颇令后世学者耻笑。《考工记》云“:画缋(与“绘”通)之事杂五色。”“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此是讲画布五色,须按一定之次序。《考工记》又云“:凡画缋之事后素功。”此是讲素”是白彩,待众彩完毕,最后布之。《考工记》关于绘画过程中布素方法的记载,乃是与郑玄之说相同,而与朱熹之意相反。

        三是凌廷堪说。清凌廷堪《校礼堂文集》云:“朱子不用旧注,以后素为后于素。于《考工记注》亦反之,以后素功为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近儒皆以古训为不可易,而于礼后’之旨,则终不能会通而发明之,故学者终成疑义。窃谓《诗》云素以为绚兮’者,言五采待素而始成文也。今时画者尚如此,先布众色毕,后以粉勾勒之,则众色始绚然分明。《诗》之意即《考工记》意也。子夏疑五采何独以素为绚,故以为问,子以 绘事后素’告之,则‘素以为绚’之理不烦言而解矣。子夏礼后’之说,因布素在众采之后而悟及之者也。盖人之有仁、义、礼、智、信五性,犹绘之有青、黄、赤、白、黑五色是也。礼居五性之一,犹素为白采,居五色之一也。五性必待礼而后有节,犹之五色必待素而后成文,故曰礼后乎’,本非深文奥义也。”

        凌氏言之颇繁,品鉴诸家,度以己意,而又有所发挥。然细察其论,则错讹不堪,实乃沿袭郑玄之见而已。凌氏以五彩喻五性,以礼居五性之一。白色为五彩之一,又是五彩之装饰;而礼既是五性之一,又是五性之文饰。五性乃质也,如此则礼既是质,又是饰,实属引喻失义,谬而不通,其与《论语》此章所论之宗旨相去甚远,可谓不足观矣。

        四是全祖望说。清全祖望《经史问答》云“:《论语》之说正与《礼器》相合。盖《论语》之素乃素地,非素功也,谓其有质而后可文也。何以知之?即孔子借以解诗而知之。夫巧笑’、美目’,是素地也,有此而后可以加粉黛簪珥衣裳之饰,是犹之绘事也,所谓绚也,故曰绘事后于素也。而因之以悟礼,则忠信其素地也,节文度数之饰,是犹之绘事也,所谓绚也。若《考工》所云,则素功非素地也,谓绘事五采,而素功乃其中之一,盖施粉之采也。粉易于污,故必俟诸采既施而加之,是之谓后。然则与《论语》绝不相蒙。夫巧笑美目,岂亦粉黛诸饰中之一乎?抑亦巧笑美目出于人工乎?且巧笑美目反出于粉黛诸饰之后乎?此其说必不可通也。”

        全祖望之见解颇为纯正,其《论语》之素乃素地,非素功也”之断语,指出了朱熹引《考工记》为说的错误根源,并对素功”之说进行了深入批驳。若以素功之说而论“,素以为绚兮”中之“素”乃是“绚”之饰,由此类推,则“巧笑”、“美目”亦成诸饰之一,且巧笑”、“美目”反出于粉黛诸饰之后。其背谬不通,显而易见。全祖望对谬说之批驳,可谓深刻精到,切中肯綮,实属真知灼见,难能可贵。然而全氏于《论语》此章尚有未悟之处。

        《说文》云“:素,白致缯也。”《广雅·释诂三》云“:素,本也。”“素”的本义是没有被染色的生帛,引申为本质、朴素、不加装饰的意思。《周易·履卦》云“:初九:素履,往无咎。”《周易折中》引胡炳文曰“:‘素’者无文之谓,盖履’礼也。《履》初言‘素’,礼以质为本也。”此即是讲“:素”是“礼”之本。而《论语》此章之中心正是讨论素”与礼”的关系问题。孔子熟读《周易》,韦编三绝,足见孔子对《周易》推崇备至。古人云“:议论皆有实见,学问皆有根本”,孔子师徒之所以在讨论“素”时自然而然地联系到“礼”,实乃是本于《周易》而为言者也。

        在儒家文化中“,素”具有崇高而神圣的尊严。《中庸》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汉书·董仲舒传》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论衡·超奇》云“:孔子之《春秋》,素王之业也。”可见素”之为义大矣哉。

        领悟了“素”在儒家文化中的神圣地位,就不难理解素以为绚兮”的真正含义。“素”为纯真质朴、不加装饰的意思“,绚”为文采灿烂、多彩多姿的样子。《硕人》描写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皆是自然丽质,天成之美,不假胭脂粉黛,无须簪花冠饰,此正是素”之谓也。然而其巧笑之倩、美目之盼,不假虚饰而自成绝色,此正是“绚”之谓也。“素以为绚兮”乃是崇尚纯真自然的天成美质,引申为质朴纯真的本质才是最为可贵的,胜过任何虚伪矫饰。

        《说文》云“:绘,五采绣也。”“绘事后素”,其“绘”应为五彩之绣帛。“绘事后素”就是要先有素帛,然后才能绘画文饰以加工成五彩的绣帛,旨在说明绣帛以素帛为根本,产生于素帛之后。

        子夏问“:礼后(素)乎”,即是问“礼”也是以“素”为本吗。在儒家文化中,人之素”就是忠信仁义等美德。儒家文化非常注重礼,而其礼必须以忠信仁义为本。《礼记·礼器》云“:先王之立礼也,有本有文。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礼也者,合于天时,设于地财,顺于鬼神,和于人心,理万物者也。”礼以忠信为本,又须文以行之,礼之目的在于和天时、设地财、顺鬼神、合人心、理万物,实乃天地之大经、人伦之大宝。《礼记·郊特牲》云“:礼之所尊,尊于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知其义而敬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此是强调为礼本于义的重大意义。《孔子家语·问礼》载孔子云“:卑其宫室,节其服御,车不雕玑,器不彤镂,食不二味,心不淫志,以与万民同利。古之明王行礼也如此。⋯⋯今之君子,好利无厌,淫行不倦,荒怠慢游,固民是尽,以遂其心,以怨其政。忤其众,以伐有道,求得当欲,不以其所,虐杀刑诛,不以其治。夫昔之用民者由前,今之用民者由后,是即今之君子莫能为礼也”。孔子认为古代明王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勤奋刻苦,为民兴利除弊,崇尚朴素节俭的美德,此是为礼的至高境界;后世君主吃苦在后,享受在前,懒惰淫贪,为遂私欲,虐杀刑诛,欺压百姓,仁德败坏,而其礼亦沦丧矣。在孔子看来,如果人们能认识到礼”与素”之间的内在关系,秉其道而行之,则身修家齐而天下平矣。


作者简介:李尚儒(— ),男,山东栖霞人,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课程班研究生。


责任编辑:裴传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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