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重九曾与凌乘风聊道,“历史上有很多不同的英雄故事到了最后会完美地演变成同样的结局,用四个字可以概括——耕读传世。等到我老了,我也会回到乡下的老家,盖一栋房、藏一屋书、种一片地。人这一生在世间开枝散叶,子女后代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不勉强,尽可由着他们的爱好与志向。但是,我会要求他们每个人每一年都要回到老家里住上一段时间,种种菜、读读书。”】
进入到十一月份,一年时间中剩余的部分仿佛瞬间变得松软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但普遍存在的感觉。就连乐乐都说,铅笔写到还剩下小半截时便不再耐用了,有时候就会觉得格外珍惜,但有时候也想乱写、乱画、乱磨,好快点耗光它。
也不止是时间和铅笔,好像很多事物都会让人有这种感觉,不知这是人心里那种最基础的安全感在作祟,还是那种特矫情的新鲜感在作祟。
就拿汽车油箱里的汽油来说,在刚加满、或者指针在仪表盘上的某个刻度以上时,人心里就会觉得充足而踏实,而用到某个警戒刻度以下后,便有那种仿佛随时会断油、到不了终点的感觉,甚至会觉得汽油的品质也下降了,不再耐用。年重九笑称,很多企业在销售上会打折处理尾货就是因为这种心态。
可能很多事物都会有这样的刻度,人的一生中也会遇见很多这样的刻度——能在瞬间导致心态发生变化的刻度,或者也叫作转折点。
仇大同旁敲侧击、非常严肃又不正经地道:“我可警告你,感情也有这样的刻度,你可要守心。我还警告你,男人也可以用这样的刻度来衡量,二手男人仍然会是香饽饽,但是三手、四手男人,那就是狗剩子了。”
近期年重九经常跟仇大同聊起孙慕卿,聊起他感情深处的那些讲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仇大同也明显是在警告年重九,劝他把握好对待周南桃和孙慕卿不同情感的尺度和分寸。
年重九说仇大同是神经病。仇大同了解年重九,清楚地知道年重九不是一个贪图新鲜感、花心的人。但过于念旧并且深情的人也同样容易遇见感情问题,年重九就如同一头骆驼,把感情世界里的每一根稻草都背在身上,什么都放不下,一直到走到终点才会停下来。
年重九更觉得自己是神经病,感觉已经完全搞不懂自己。就像在这次出差的旅途中,他每天都在跟周南桃不停地互发信息,每晚总要打电话给周南桃聊到睡着,但却开始陆陆续续、整晚整晚地梦到孙慕卿。
要么梦见孙慕卿站在半山前那棵桃树下等着迎接他,甜甜地笑着叫他九哥;要么梦见她站在路口的路灯下,默默地送他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内心的挣扎和撕扯,但那些就像孙慕卿本人一样调皮又清甜的梦,仿佛已经扎根在内心深处,而且总是会温柔地浮出来,如羽毛一样轻柔地快速生长、填满心房,让人安详、无力反抗。
这次出差的时间安排得有点长,年重九重点列出了二十几名老客户要逐一拜访。这些客户都是以前年重九主管第四销售部时一起合作过的一些重点客户,互相之间感情纽带和业务纽带早就磨合得非常牢靠。但自从年重九主管新家居事业部的销售以后,他们便在业务上归了林满曦管理。
这些客户一直都想继续跟年重九合作,此前林满曦和吴行之以各种方式阻拦。后来,林满曦搞一些简单粗暴的业务管理,或者玩弄一些复杂又不正当的业务手腕,弄得这些客户与他之间到处是矛盾,对林满曦的各种投诉也在这段时间集中爆发。
林满曦当然收拢不住,在销售工作作风纠察的特殊时期,这些客户便成了烫手的山芋。林满曦干脆趁机卖乖做个好人情,主动把这些客户交接给了年重九,并对外声称他大方慷慨地送了年重九二十多个客户。
林满曦就这样,在掠夺了年重九的部分基业以后并不珍惜,蹂躏一番以后又以施舍的姿态还给了他。这真是让年重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年重九也算是真正的“哂纳”了。
但巧的是,在拜访完这份名单上的第十六个客户以后,伴随着每个客户重新合作细节的落实和一份份经销合同的签订,年重九大概一估算,在年前,销售盘面上的数据已经足够能支撑新家居事业部盈亏平衡。
虽然这些优秀的客户资源在被林满曦霍霍光之前转回到新家居事业部对公司、客户和年重九来说是三赢的局面,虽然这些客户是年重九以前带领第四销售部的团队亲自开发出来、并互相扶持着一起发展起来,但此时此刻,年重九仿佛总觉得新家居事业部是接受了遗产而一夜暴富,或者说是接受了传承而逆转乾坤,这远远不是自己骨子里那种不靠天、不靠地,力挽狂澜的英雄气概的感觉。
可能在目标以另一种非预想的方式达成时,成功就仿佛变了味道一般。年重九忍不住问自己,难道自己就真的不会去珍惜那些来自于自己内心预料之外的得到?即使那些得到、那些惊喜跟心中所渴望的一样美。
在这个月的下旬里凌乘风过生日,在出差之前年重九也特意地去了一趟半山,并跟孙慕卿一起商量如何安排给老凌庆生。
凌乘风却对年重九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所谓什么生日不生日的,所谓的生日其实就是亲人朋友对自己表达感情的一个特殊日子。所以你呢,要是那天有时间就过来陪我吃碗面便好。”
年重九原本还计划在出差的途中搜罗合适的生日礼物送给凌乘风,听他这样说,也就收起了这个心思。只是反复计算着时间和行程,以便到时能腾出时间回去陪凌乘风喝两杯。
年重九又在出差的途中到处寻找面馆,专门吃凌乘风故乡那种油泼扯面,遇见味道正宗的馆子,就跟老板或者厨房的师傅多聊聊天,学点手艺。
年重九慢慢也清楚了做油泼扯面的技巧,比如和面时为何要加入适量的盐,怎么揉面给面上劲,和好的面要醒几次,醒面时为何要刷上一层油,扯面时的手法,还有要扯成多宽多厚的条,怎么做让面吃起来口感又薄又光又滑又有劲道,面碗里加什么菜,怎么调辣子粉和芝麻,选用什么油,烧几成热后泼出来香……
年重九吃了一路、学了一路,算着日子把出差工作安排好以后就返回了江城。在凌乘风生日那天,年重九早早地到了半山,亲自到后厨去做油泼面,做好以后年重九、凌乘风、孙慕卿三人也不坐凳子,直接蹲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每人手里端个大腕,再捏着几瓣大蒜,吸溜吸溜地吃着油泼面。
凌乘风显得非常开心,笑称这才像是吃面的样子。刚好这天秋高气爽,又有微风和畅,而骄阳正艳、晒得人浑身通泰。凌乘风精神矍铄,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面,对年重九道:“味儿还不错,我们认识也有几年了吧?”
年重九笑道:“有几年了,那时候你还没老,我还年轻,她还是个小姑娘。”
凌乘风道:“我现在老了吗?是哟……人这一辈子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让人来不及留恋,而每当我看到你时,又觉得一切仿佛像是在昨天。我和你一样,在黄河边上长大、在黄河边上求学,最后在长江边上安身立命,当年那个头角峥嵘的少年,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筋骨嶙峋的老汉。辗转这一生,饮遍了两江之水,心里最常想念的,也就是家乡这一碗油泼的扯面。你做的这碗面,味儿还挺地道。”
年重九知道是自己说的那些回家盖屋种菜之类的话勾起了老凌思念故乡的心绪,便笑笑道:“面是寻常味道,有味的是清欢。人啊!怎么折腾都是一辈子,安土重迁也好、辗转飘零也罢,少年也好、老汉也罢,又有谁不是天地间的行者、人世间的食客?古人说的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孙慕卿也赶紧一起调节气氛,插嘴笑道:“你说人都是天地间的行者、人世间的食客,听起来还颇具诗意,但仔细一琢磨,也就是说了行和吃这两件俗事,你干脆直接一点说,人都是两张腿抗了一张嘴嘛!”
年重九笑道:“是了是了,有很多话用同样的字面意思直白地说出来,味儿就变了。就好比我们夸一个美女,会说她不食人间烟火,这多带仙气儿,但你能按字面意思说她不吃人饭?那这赞扬的话就成骂人了。”
凌乘风笑得一口面差点噎住,年重九和孙慕卿陪着凌乘风,整个下午在一起说说笑笑,哄他开心。慢慢地天色渐晚,期间年重九接到伍秋霞催促他返回公司的电话,也只是随便敷衍了几句便把电话挂断,只安心地陪着凌乘风和孙慕卿,直到又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以后,才启程返回江北镇。
孙慕卿照例送年重九一路,在路上道:“九哥,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回去陪她吃晚饭。”
年重九知道是伍秋霞的那个电话让孙慕卿误解了,也不去解释,只是低头踢着山路上的小石子,对孙慕卿道:“你能一直这么快乐吗?我希望你就简简单单地一直快乐下去……”
孙慕卿道:“你快乐我就快乐。”
年重九摇摇头,道:“老凌说他这辈子有一半是辗转、有一半是清欢,而我们呢?但是你和我又不一样,我是一个始终未曾停下的行者,是一个天地之间辗转的飘零人,我活得很累,也正因为我活得很累,所以我希望你是一个有清福的人……”
年重九停顿了好久,终于对孙慕卿说道:“你不是想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其实她和我一样,也是一个飘零人,直到有一天,我遇见她,听到她对我说‘我亦飘零久……’。对不起,我像一个冬日风雪里的行者,没有好好去爱一直温暖着自己的太阳,却爱上了那个与自己抱团取暖的人。”
年重九忘了孙慕卿当时说了什么,但是他一直很后悔对孙慕卿说出了那番话。那样阐述他和周南桃之间的感情并不完全真实,对孙慕卿也是一种欺骗,即使是善意的欺骗。
虽然年重九这种出于善意的欺骗里带有一部分安慰孙慕卿的成分,但这份安慰对孙慕卿而言可能多余,对自己而言显得违心,对周南桃而言显得不公平。
或许一切都会在时光荏苒之间慢慢地淡化。而年重九在工作上已经慢慢地顺利了起来,这也都是前段时间的纠察工作和调整工作开始慢慢释放出的成效。
十一月是新家居事业部的盈亏平衡的转折点,而进入到十二月后,年重九的销售进度已经足够支撑新家居事业部扭亏为盈。
一年来工作上的得失与成败已经完全可以预见到结果,一切仿佛已经可以盖棺定论。而当年重九回想着这些,却突然觉得一切都乏善可陈。
涂明仁仿佛经过上次纠察工作的锻炼后提高了政治斗争的热情和技巧,开始针对林满曦陆续抛出那些他早已收集好的黑材料,不断地对林满曦进行投诉检举、闹将起来。而且时机选择在十二月份的中旬,正处在公司做新一年人事及组织架构方案的期间,这为公司今年的人事方面添上了最后一个变数。
伍秋霞找个机会约年重九进行了一次深谈,对年重九道:“我们共事有很多年了,今年下半年我们在工作中有了更深入的交流和互相的了解,也结成了深厚的同事友谊。今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都即将结束,所以我们就不去谈论了,而我更想听听你在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里有什么样的计划。”
年重九隐隐约约能意识到伍秋霞心中所想,想了想道:“我想的很简单,新的一年里我的目标就是让我们新家居事业部的销售额在行业竞争中争第一,这不是官话,也不是套话。”
伍秋霞道:“哎!公司的高管要都像你就好了,也不至于让我们在今年里成了像李鸿章所说的那种裱糊匠!但今年好歹让我们给对付过去了,也算是能向董事长交代了。明年我就向董事长卸任董事办主任的工作,随便找个版块做点实事。但在此之前,我们干脆就为公司做最后一次裱糊工作吧——我看林满曦管的那个盘子总会出大问题,我也总觉得需要有人分担一下他的工作,你有没有合适的人举荐?”
年重九道:“人事的事我不太熟悉,既然伍主任问到了,我就说下我的看法。我认为公司里有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杨广原在销售管理方面是个可塑的人才。”
伍秋霞想了想,道:“是啊,一眨眼就到年底了,也该让杨广原回来了,上次我还说过要他回来做我助理呢。那就让他回来,先做我的助理,然后慢慢地过渡管理销售吧。另外……我想向老板推荐你做集团总裁。”
年重九突然明白了伍秋霞找自己谈话的真实意图,便道:“刚参加工作那些年,我很想升职,我觉得那是一种成功,也是公司对我工作能力和价值的认可,而且我升职后可以用更高的职务去开展工作、完成我工作上树立的目标。工作了这么多年以后,现在我更宁愿投入所有的热情和精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换句话说,如果担任总裁能更好的为我完成工作目标创造有利条件,那我就会去做这个总裁,但我现在好像已经具备了一切条件,我反而觉得升职是一种分心了。”
几年以后年重九向仇大同提起了伍秋霞和他的这番谈话,俩人仍然唏嘘不已。
年重九道:“我当时的拒绝是出自真心。因为当时心中那种感觉就像——就像买东西砍价,砍价砍成功了以后,你竟会突然觉得那东西没有了心中预期的价值,这可能是世间唯一一件你明明成功了却会觉得怅然若失的事。而且我越来越觉得当时的我仍然是一个飘零人,因为我的未来不在那里。”
仇大同道:“其实在秦山河他们进入公司之前,我就想推举你做集团的总裁,陆老板当时犹豫了很久。你为公司做了那么多,却没得到应有的结果,可惜了你这么多年的努力……”
年重九道:“以前有人说蹉跎年重九,其实任何一件往事、任何一分旧时光都不会蹉跎,都有它发生和存在的意义。而且,何必凡事都要有结果呢?有些东西,有的时候别人给不了,有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再想要。”
而在当时,这件事其实在年重九心中已经引不起丝毫波澜,倒是他却发现,他越来越容易想起孙慕卿。
就像孙慕卿当时也曾说道:“何必凡事都要有结果呢?毕竟有的时候,有些东西是别人无法给的,有些东西是自己不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