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这篇文章的核心,是18年6月,当时还在巴比特当记者的我,离职前最后一篇稿件,结局是被毙了,原因是大老板觉得“行业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不能再报道负面的东西雪上加霜了,要说正能量的东西。”
然后我就陆续发在了现在公司的公众号上。今天,2019年2月22日,对部分当事人的现状做一些更新,权当新文发布。我相信的,所谓创新,是对原有素材进行重新整合的过程。
以下是正文——
“世界经济史是一部基于假象和谎言的连续剧。要获得财富,做法就是认清其假象,投入其中,然后在假象被公众认识之前退出游戏。”——乔治·索罗斯
区块链,这个被聚光灯照耀的行业,无数人心怀这样或那样的初衷投身其间,或勇立潮头,或随波逐流,或浅尝辄止。近两个月来,老杨追踪采访了五个一头扎进区块链的年轻人,他们中有身负巨债的创业者,有机缘巧合而财务自由的“万币侯”,有古典互联网的转型者,有靠出卖体力赚辛苦钱的边缘人,还有找不到方向,在泥潭中挣扎的年轻人。
在他们的故事里,我们管中窥豹。在每个个体迥异的命运背后,都是对这个“充满无比想象力“而又“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行业,形象而生动的阐释。
未来已来,立此存照。
(一)陶子——两个月,从风光的创始人到背负千万巨债
陶子桌前茶几上,烟灰缸里的蓝色烟蒂已经快满出来了。她爱抽南京烟“炫赫门”。她将手里只抽了两口,还有大半长度的烟,在缝隙里掐灭,长叹一口气,抬起头,用右手拇指使劲儿按了按自己一直紧锁着的眉头,左手捞过茶几上的一只手机,发了个朋友圈。
是一张照片——
酒店的过道,过道上,两个男生,一个坐着,一个侧躺着,满脸疲惫。配上三个字——“容易吗”。
然后,按了“发送”键。
此时是清晨6点38分。黑眼圈重到让人不忍直视的陶子已经两天一夜,整整36小时没合眼。
“我一定和你们死扛到底!”陶子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
祖籍南京,出生成长在东北的陶子,之前在北京一家知名猎头公司工作。置身于行业的风向标,嗅觉敏锐的陶子发现区块链人才需求的一路水涨船高,再加上媒体的火爆,让她迅速行动起来。多方考量了政策、资源、团队等因素之后,决定南下杭州创业。今年春节后,十人左右的内容团队搭建完毕,并投入运营。三个自媒体号,日更,一个专注行情与业内动态,一个专注深度报道,另一个负责插科打诨。4月底,获得了某基金数百枚ETH的天使轮融资。看起来,一切都步入了正规。可福兮祸之所伏,之前一件事,让陶子几乎“万劫不复”。
3月14日,有媒体爆料称,涉及的ETH总量约1.8万个(当时市价约九千万人民币)的RFR(Refereum)项目涉嫌虚假代投并跑路,跑路的是据称90后代投李诗琴等。而该事件还涉及bee、current、dock等在内的十三个项目,总额14万ETH以上(约合7亿人民币)。
与这场震惊全国的事件类似,陶子碰到的也是代投跑路(所谓代投,指的是那些自诩有资格参加项目方私募的人,为其他人代为投资,因为完全没有监管,因此诈骗、跑路的事件层出不穷)。
两个月前,考虑到“有利可图”并可以反哺团队,陶子参与了朋友发起的不知名项目的私募。由于仗义,也是对他人的太过信任,陶子成了担保人。朋友曾言之确凿地表示项目非常靠谱,谁知,直接破发,朋友和他的三个上线跑路。投资方找上门来,白纸黑字的合同,陶子只能“代人受过”,在咨询了律师之后,无奈地在偿还协议上签了字。
一共1987个ETH。按照协议当天的市场价折算,一共是近800万人民币,分四期偿还,第一期还200万。借钱的过程中,陶子尝遍世间冷暖,因为实在发不出工资,团队的小伙伴走了三个,剩下的六人,不但毫无怨言,还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给陶子凑了几万。在转账截止时间的当天上午,已经把所有能借的人都借了一遍,走投无路的陶子给家里打了电话,妈妈二话不说,把毕生积蓄80万全都转给了陶子,补上了最后的缺口。
与此同时,双管齐下,她开启了自己的追债之路。
发完朋友圈的四小时后,在陶子“死磕到底”的强大攻势面前,被堵在酒店的其中一个上家终于松了口,愿意退还自己的和另外两个上家扣留的总计75%的ETH。在自己的钱包地址确认了转账记录后,陶子长出一口气——只剩下“负隅顽抗”的最后一个上家的25%了,陶子决定暂时“鸣金收兵”,休整后再战。走出酒店大门,她对团队小伙伴感慨道:
“凡事就怕死磕。”
(二)刘局长——20天的努力抵得上过去半年
临近中午,刘局长在疲惫中醒来。他揉了揉眼,努力睁开黏连在一起的眼皮。伸出右手,摸到床头柜上的iphone 6P,轻轻按了下电源键,屏幕亮了,他拿近手机,扫了眼屏幕,又无力地滑了滑,不见底的微信推送,他长长的吸了口气,又重重的吐出,胸膛起伏。
他随手把手机放在一旁,撑起身。随后又伸了个懒腰。
刘局长是刘玄的网名,作为一位85后的“古典互联网”公司的CEO,公司花重金开发的社交app产品在一片“血海”里根本看不到彼岸,而数十人的团队“嗷嗷待哺”,愈发让他骑虎难下。刘局长被这种焦虑折磨得睡不着觉。他开始频繁的混圈子。鉴于多年互联网打积攒下的人脉,加上不少已经比他先行一步入行而赚得盆满钵满的朋友,他心动了,也行动了。充满冒险家精神的他,首先尝试的是个人的数字货币投资,多方考虑之下选择了ETH。
谁知,雪上加霜。刘局长在1月市场最狂热的时候,ETH近7k的高位“接盘”,随后,水银泻地般,跌到不足3k,直到现在,在4-5k的价位徘徊。在对行业认知逐渐加深的过程中,他找到了更加“理性”与长线的赚钱模式:社群化运营。把规模做大,然后,卖流量。
说干就干。刘局长在山东老家呆了十多天,这期间,运营团队“草台班子”迅速组建完毕,再加上一周的技术开发,自家的区块链资讯社群已经在微信上试水内测,并通过转发抽奖送比特币的传播方式,前后不过20天,就迅速累积了近十五万的注册用户,而公司曾经的互联网产品,达到同样的用户量,花了整整半年。“这就是‘区块链速度’啊!”刘局长不禁感慨。
接下来,刘局长打算从上海搬到杭州,行动力超强的他,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把杭州的居住问题安排妥帖。接下来一个月,他会将精力主要放在拉融资和继续完善团队上。他认为杭州的创业氛围更浓厚,有各种创业园、孵化器、以及众多的行业精英,创业成功的概率更高。
春节后,刘局长给我发来问候,说回杭州了。行业由牛转熊的半年来,刘局长的战略一再调整,从最初做社交,到电商,再到与青岛一些“势力大”的资金盘团队合作,尽快完成变现,想起上一次饭局上和老刘觥筹交错,当他和我说打算搞“传销模式”了,我诧异地问他原因。他坦诚地说,没办法,正道赚不到钱,每个月团队开销就十几万,还要养老婆和奶粉钱。
说话间,我发现,老刘眼中的光芒不如刚“入圈”那般耀眼,但依然对未来充满期待。我问他对行业有信心吗?他回答道:“当然有信心,不然我靠什么坚持下去?就两个字,信念。”
在行业“野蛮期”,必然有一大波人会成为炮灰,而每一个人的心态大抵都是:我是那个能杀出重围的人。
(三)朱莉——“被成为”万币侯后的日常生活
而真正的“杀出重围”,有时候比努力更重要的,是选择的时机,朱莉便是如此。
朱莉在返程的高铁上,打开手机看到和陈鸿宇的合照,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得合不拢嘴。虽然距离昨晚的演唱会已经过去了近20小时,但那种近距离与心仪的偶像说话的感觉,实在是太珍贵和难忘了。
昨天,她在苏州参加了陈鸿宇的演唱会,内场VIP座,又通过朋友的关系,在结束后去到了演出后台,和陈鸿宇见了一面,虽然他高冷的全程没说一个字,只是冲她点了点头,并同意拍了个合照,但对朱莉来说已然心满意足。
朋友圈里,与陈的合照已收获超过100个赞。
闺蜜陶子发来信息:“什么时候回来呀?”
“已经在路上了。你呢,追债怎么样了?”
“追回来大部分啦。”
“太好了,晚上聚一下吧。”
“行,我请客。”
朱莉是区块链某基金会的联合创始人。三年多前,机缘巧合之下,她被当时的男友带进了币圈,稀里糊涂的买了一堆尚在众筹期的ETH。之后,求学,分手,买了ETH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再然后,被前男友的好基友提醒,才想起买过ETH这事儿,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想起钱包密钥。于是,稀里糊涂的,朱莉就被成为了“万币侯”,成为了那些传说中的诸多“有眼光”的,“耐得住寂寞”,穿越牛熊市的“长线投资者”中的主角之一。
实现财富自由的人,有两件事大抵是相似的:享受生活,使财富继续增值。这从朱莉一周的生活便可见一斑:周一周二在台北赏花,周三周四在日本吃料理,周五回国,出席一个业内活动的发布会,周末三场饭局,顺便和一些“有潜力”的项目方洽谈。
而奋斗在“财富自由”路上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同。
(四)三水——“我不需要暴富,只想改善生活”
当朱莉还沉浸在与偶像“面基”的喜悦中时,三水收到了买家的信息。
“我在龙井这边喝茶,你送过来吧。”
三水一时语塞。他叹了口气,回复了七个字:“好的,我打车过来。”
站在人来人往的高铁站出口,三水托了托眼镜,看了看脚边包装完好的纸板箱,里面是他这次来杭州面交的标的物——某“大厂”最新款的矿机。他拿起手机,点开了叫车软件。
这天是周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对五月的杭州来说,这样的周末堪称完美。三水也心情愉悦,因为卖这台矿机,他可以赚到3000块钱。
三水在华东一个三线小城的民企工作。与大学同学兼老乡相恋、毕业,回乡结婚,生子,随之而来的是经济上的压力。经过多年的省吃俭用,三水与老婆前年买了婚房,但尚未交付,并在父母的支持下,抵押了父母的房子在隶属“大杭州板块”的海宁市区买了套投资用房。与此如影随形的,是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的房贷压力。过年聚会上,一位一直在北漂的死党说他从事区块链行业,并神采飞扬地向三水描述了这个行业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神话”,之前只是零星在媒体上听说过比特币的三水,也不禁怦然心动。但他并不敢“all in”,在房贷和家庭的压力,保守成为了他唯一的可选项。
他选择的是最“稳妥”的方式——随时关注几家大型矿机产商的动态,在新款发布的当天,迅速下单,若实在抢不到,他便守株待兔,有不少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取消订单,他便可以趁机捡漏。官网往往会有限购,于是他搜集了父母和老婆的身份信息轮番上阵。抢到货后付款,然后通过交易群或者在闲鱼上发布转手消息,每次赚取数千元的差额。“大厂”的矿机都是抢手货,鲜有“无人问津”的情况,无非只是差价高低。而且三水都会选择“面交”,进一步降低了交易风险。
三水的目标很小,他并不指望通过区块链致富。两天前,那位死党说获得了官方独家消息,某个项目近期会有“大动作”,劝三水入场,被三水婉拒了。
“我没有暴富的命,只想改善生活罢了。”三水这样回答道。
这是行业最边缘一群人的缩影,他们对口口相传的一夜暴富“无动于衷”,他们不想也不愿深度参与其中。对待区块链,他们与面对其他有利可图的行业别无二致——找到供需失衡的点,并赚取差价。虽无甚技术含量,但却行之有效。
半个月后,蚂蚁B3就因为算力名不副实、二期降价促销、被显卡挖矿破解等问题,曝出了严重的维权事件。三水得知后还暗自庆幸,感觉“逃过一劫”。他曾想过自己也入手两台,放置到父亲单位的机房里偷偷挖,但最终权衡之下还是放弃了这一打算。
虽然没有当矿工,但当时面对BTM火爆的行情,三水也没忍住,入手了一些,“生活改善得更好一些吧”,他想。
而改善生活这一微弱的愿望,也很快被冰冷的行情现实所打倒。
8月5号,三水给我发来信息,“BTM拿不住了,全出了,亏了不少。放的一个P2P也雷了。老家房子交房要交钱了。今年运气太差了。”
那天,BTM的价格是1.89元,距离4月份的高点7.65元,跌去了四分之三。
而B3维权群里,和其他BTM的矿工群、铁粉群里,依然不时有人冒泡,不痛不痒的聊上几句行业现状,但参与度和热情,和第一批B3热卖的时候,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只不过,这些都和三水无关了。潮涨潮去,他只在币圈门口转了转,又迅速离开了。
春节回家,他和死党又聚了一次。边吃烧烤,边听说死党还在圈内“死撑”着,但是又已经换了两家区块链公司,一家倒闭,一家在一直找融资,没有一家干超过半年的。三水想想自己毕业后一直稳定的,从未变更过的工作,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等下一波行情起来了,再喊我。”
他说着,干了最后一杯啤酒,起身,开电瓶车回家,家里有妻子和女儿在等着他。
(五)马超——“跑了一百个会,我还是找不到方向”
“先生,你听说过雷达网吗?”峰会的茶歇时间,一个穿着商务正装的年轻人坐到马超身旁,对他说。
“没听过,你能和我具体说说吗?”马超认真地回答。
“不管你发的什么币,只要上了雷达,一周之内保证市价翻十倍。”
马超皱了皱眉头,这种画大饼的“传销”模式,来忽悠小白可以,忽悠他,太嫩了点。
马超是区块链行业的“连续创业者”。三个月前,他从多年的量化分析师的岗位上跳出来,自诩为有一定技术积累和行业敏感度的人,马超决定投身区块链行业。
一开始,他打算从“门槛最低”的自媒体起步,并选择了自认为最容易“引爆”的模式——去怼业内一家做项目评测“声名鹊起”的头部自媒体,“言之确凿”地指出对方内容中存在的致命“bug”。谁知道对方根本就不应战,让马超接下来的“招数”都无法施展。一招不行,马超索性自己做起项目评测,而这是需要长线构建用户信任的模式,对于根基尚浅、又不懂得渠道推广的马超来说,几期下来,泥牛入海,没激起多少水花。
吸收了前两次的教训后,他决定开始做培训。一方面,他不再单打独斗,找了个业内资深的合伙人,负责市场,并谈妥了一家国内知名的高校作为培训方,课程安排、导师、学费都策划妥当,到了落地招生环节,合伙人和培训方却因利益分配谈崩了,一拍两散。
马超陷入了迷惘状态,空有一腔热情,却“创业无门”。他开始热衷于混迹于各种峰会论坛,业内人总是自嘲“区块链最成功的落地应用就是开会”,但峰会论坛确是结识大佬、了解各种新项目与方向的最佳场合。粗粗估计,马超发现,自己已经跑了不下一百个峰会。除了少数由政府牵头组织的峰会能传递一些信号外,名目繁多的峰会其实大同小异,无非就是某些圈内的资本大佬或者明星项目的创始人,出来吆喝,或是帮新项目站台。
一位“资源丰富”的朋友打来电话,问他下周一在北京的一个峰会要不要去。
“你把具体资料发我看看,有什么重磅嘉宾吗?那种纯学术讨论的就别喊我了。”
马超放下电话,礼貌地打断了身边依然“喋喋不休”的年轻人,走出了喧闹的会场。在酒店门口,恰逢下班高峰,面对行色匆匆的人潮,他自言自语道——
“我该去哪里呢?”
马超期间“消失”了很久,所有的圈内朋友都联系不上他。而就在昨天一大早,我收到了马超发来的信息。一上来,马超就问道:“老杨,现在哪里?
我说:“在(数字货币)交易所做内容。”
他又问:“你们那现在还招人吗?”
我反问他:“还混区块链?”
马超说:“当然。”
说着,把简历推给了我。还说,如果全职不行,兼职做一些内容栏目的输出也没问题,毕竟行情数据分析是他老本行。
我收下他的简历,犹豫许久,还是把打好准备发给他的一句话删掉了——
“其实,我们公司也一直在裁员呢,现在只招在校实习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陶子、刘玄、朱莉、三水、马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