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诗
是否爱我,请让我看一眼你的眼睛。
——————尼古拉斯马赫列夫斯基
魏无羡觉得他不该选这门课。
或许这样一来,他就用不着去面对眼下这个略显艰难的局面。
就像每一堂懒散普通又令人昏昏欲睡的诗歌鉴赏课,教授投影出来斑斓的图案下面是撑着头似懂非懂抱着原著书本的学生,无线电脉冲信号从每个人身体里穿入穿出,消耗的生命和得到的乐趣一样多。
魏无羡旁边的人早就开始神游太虚,他自己在桌下抱着手机切水果,左上角的数字无限逼近上一个辉煌的记录——一个高到吓人的数字,而他也有把握在这一次嬴得更高的荣誉分数。
不过就在下一秒钟,他的手一滑,手机撞上了桌角磕到了原本打开的静音开关,来不及调小的音量倏忽出现在教室里,特别是落在这群困倦到极致的学生耳中,简直就像一阵引人注目的礼花炮响。
魏无羡面不改色地关了音量,然后看向了讲台的方向。
“OK,魏,”这位白发苍苍的教授欢乐地笑了一下,有点责备地看着他。“很有意思的游戏……”
魏无羡把手机扔到一边收好,自觉站起来等待教授的吩咐,顺便接收四周好奇打量的眼神。
“我需要你帮我读一首诗,”教授和蔼道,“作为你刚刚不守纪律的一点小惩罚。”
“没有问题。”魏无羡很快回答道。
教授挑了挑眉毛,把投影翻到了下一页。
他们正在分析一位俄国诗人的诗歌,尼古拉斯马赫列夫斯基献给其爱人的一首诗。魏无羡读过一点,他快速地扫了剩下的部分,预料之中的没有什么难度。
“我们需要知道的,”教授尽职尽责地解释道,“尼古拉斯马赫列夫斯基是一名同性恋,特别是在俄国这个大环境下,他于1775年被处以火刑,和当时另外十名所谓的女巫一起捆在火堆中失去生命,他的爱人也不能幸免,即使马赫列夫斯基有意隐瞒和保护,也随着这首诗被发现而被当局逮捕,随后立即被宣布了绞刑。而这首诗和马赫列夫斯基其他的作品作为证据却被保护的很好,得以将他们的爱情流传下来。不能不说明是一种悲哀的讽刺……”
教授絮絮叨叨,魏无羡已经阅读完了整首诗,他捧起了书,教授说,“不是站在那里——请到大家面前来。”她指了指教室前面的讲台上。魏无羡照做了。
“为了增加一些艺术效果,我希望能为你找到一位同伴,方便你的表演。”
台下传来一阵笑声和窃窃私语的嘈杂,都很善意。教授的视线顺着台下座位在每个人脸上滑过,魏无羡开始有了一些不大好预感,特别是当他发现教授的视线总爱在男生们的脸上留恋。
“不好意思……”魏无羡迟疑地试探询问道,“我是不是需要一位女搭档?”
要是一位女孩子做他的搭档,那再好不过。魏无羡有把握逗得她们开心,咯咯直笑,最大程度地降低任务的难度,皆大欢喜地完成分配的工作。在对待女孩子的方面他确实很有一套,很容易能掌控这些局面,或者不如说魏无羡天生就擅长让那些姑娘们露出笑脸,这一点他的兄弟就不容易做到。
教授笑了,“要是在以往的课上,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你的话。”她敲了敲讲台让台下的人安静,“这首诗既然是写给自己的同性情人,那么自然是找一位男生来扮演最为恰当不过。”
台下传来一阵笑声。
“但——”
“你歧视同性恋吗?魏?”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转过半个身子看着他,藏在镜片后面的眼镜敏锐地盯着他。
“当然不。”魏无羡直视她回应道,“但我不是马赫列夫斯基。”
“在这首诗中,你会是的。”
固执——显而易见的固执。魏无羡对着教授兴高采烈的背影腹诽,这个年纪的老教授乐于给他们的学生一点似乎无伤大雅的挑战,观望他们脸上出现的纠结作为乐趣。靠前的学生充满同情地看着他,聂怀桑给自己胸口画十字祈祷不要被抽中,那一排的姑娘们手指卷着头发可惜地绕着圈儿,明知没什么被挑选的希望也眼巴巴地望着教授,等待着最后的人选抉择。
魏无羡握着书,坦然地迎着四周的注视。他自认为脸皮够厚——不过是读一首诗而已,反倒相当同情那位即将要充当自己情诗对象的无辜路人。老教授倒是很快就有了合乎心意的人选,她指了指靠窗坐着的一个人,那个人应声站起来,于是周围有了小小的喧哗。
魏无羡隔着讲台,堆叠的作业本和嗡嗡的人群望过去。他看到了被点到的人,顺着座位旁的通道走过来,浅色的阳光落在他的发间,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屏住呼吸,直到他走上了讲台。
老教授热情地示意蓝忘机站在魏无羡旁边。“可以开始了。”她走到了台下的侧面不影响其他学生的视线,把全部的场地都留给讲台上的两个人。
“《挚爱》,昨日重现诗歌选,译者,蓝翼。”
魏无羡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他们面对面站着,蓝忘机背着光,柔和的光线擦过他的侧脸旁。魏无羡拿不准是不是该和他打个招呼,贸然的开场太不礼貌。只是当他一触及到那双眼睛,浅色的,流动着宛转光泽,他便不自觉低头去看手中诗集的第一句,尼古拉斯马赫列夫斯基在热情洋溢又深情地赞叹他爱人的容貌,无止境地。
一分钟以前魏无羡还认为这首诗庸俗。这可怜的三流诗人用了很多比喻,波涛霞光鲜花风浪,眼见的想象中的,都统统变成了爱人只言片语惊鸿一瞥的点缀。
“……尚不及你万分之一的垂眸。”
他回过神时,已经读到了这一句,于是他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蓝忘机沉默且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他的情诗对象,敛在睫羽下的一双眼睛平静地注视他,并不因为魏无羡突然抬起头的动作而被情绪扰乱翕张,瞳孔里装着一汪冷彻的泉水,封存着流动的火焰。
——不及这万分之一的垂眸。
原本做好荒诞不经场面心理准备的其他人,终于真心实意地安静聆听这仅有的声音中每一个音节和转折。魏无羡不是专业的朗诵者,他声音里一开始含有一些莫名的不确定情绪,也很快就消失了。有时候尾音会因为咬在唇齿间而飘飞,飘到每一个听众放空了的思绪里。
也飘到蓝忘机的手心,飘到他靠近心的口袋里。
诗人的情绪低沉下去,诗句也变得自卑困惑。魏无羡的声音渐渐地有些低,他读了这个人在几百年前星夜下的思索,爱让他的生命丰盈,也让他悲喜忧愁。魏无羡看了一眼蓝忘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面对着他的人的视线柔和,垂落额前的发柔软,比所有的意象都柔软。
“你是命运的象征,是无法打破的透明枷锁。”
“而我开始爱你,从今夜起,到生命终。”
他们距离不远,也不近。一点点雪山冷彻的气息,来自不带任何威胁的沉默倾听者,魏无羡放下书,去追逐那双眼睛里封存的火,仿佛在皑皑雪山上,神祗降临人间的火焰。
“我的爱人,在唇间为我言语——”
“你读我的名字,描摹我的心。”
魏无羡合上了诗集看着蓝忘机。他看的很清楚,蓝忘机的眼睫沉沉地拂过空气的重量,两个字的音节无声湮没在削薄唇间。
“——魏婴。”
零碎响起的掌声和铃声打破片刻寂静,繁杂的一切又重新介于他们之间,相熟的人围上来说话,兴高采烈地说着一些魏无羡听不清的话,而他的眼睛越过人群,看到瞳色很淡的那个人避开了围上来的人,重新走回了靠着窗户的位置。
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魏无羡握着诗集,嘴里应付着无意义的玩笑话。蓝忘机坐下翻开书,翻动的书页带起了细微和缓的风,拨动他垂落眼前的头发。像是有所感应,他触及了魏无羡的目光。
他的注视,就像来自很远很远的过去,无声的一句呼唤。
仿佛一首未完的诗。
情诗·END
PS 尼古拉斯马赫列夫斯基是我杜撰,并不存在这个人。
读《致橡树》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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