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双套酒

我天生是个酒精过敏的体质,医院里挂个盐水打个针,酒精药棉往胳膊上一擦,立即起一片红疹。这样的体质,自然是与酒绝缘,无法理解酒中滋味,生活中远离酒场,对酒鬼更是敬而远之,偏偏邻居楼下老王和我结为酒肉朋友。

每每下班经过他家位于车房的厨房时,总被门缝里透出的扑鼻酒香吸引,一阵阵地勾引人的馋虫在嗓子眼里蠕动。这个年近六旬的环卫工人,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烂眼,左手食指和中指的交叉部位挟着一支劣质香烟,红河牌,五元一包,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在茶几上的碟子里捏起一块猪头肉,奋力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即鼓出来,牙齿切割猪头肉的声音含混不清,不待这口肉吞咽下去,迅即抓起那碗清亮的家酿双套米酒,“咕噜”一大口,连酒带肉冲下去,喉节那里一阵上下乱动,然后一个长长的饱嗝返上来,混和着酒肉的味道刚弥漫开,右手的那根红河又逼不及待地递到唇边,嘴巴马上嘬成婴孩吃奶的样子,腮帮子又立刻陷落,一根烟就烧红了三分之一,面前的烟雾尚未腾起,就被极贪婪地和着口水吞落肚子里,转了三五个圈,再一缕缕一丝丝从鼻毛翻出的鼻腔,从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豁口里慢慢氤氲开来,这时节的空气里就有了奇怪的味道,似乎全世界的美好都在他的猪头肉,红河烟和双套酒里了。

听见我停放自行车的声音,他已在里面喊了:“老师,来喝一口。”我知道他在开我的玩笑,他明知道我滴酒不沾的,上次同一楼道的办事,我曾因为喝酒出过洋相。我推门进去,给他发一根华子,他把手摇成风摆柳:“你那好烟没劲道,抽我的。”隔着茶几丢过来一根红河,我说“好酒好肉”他笑着说:“好个屁,肉是菜场最便宜的下脚头,酒是自家酿的双套,又不花多少钱,下苦的,一天到晚力气活,不吃这盘荤肉,不喝这碗米酒,干活没力呢。”说着又端起碗就在嘴边咕嘟了一口,充满血丝的眼仁子更加红了。

都说西北人喝酒豪爽,我偏偏是个例外的怪物,因为体质过敏,滴酒不沾,既无酒量,更谈不上酒品,经常在饭桌上出丑买乖,丢人现眼,遭受各种嘲讽,被逼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浅尝辄止,一调羮的量,宁当狗熊,不逞英雄。全然没有西北汉子的胆气,沦为朋友的笑柄。但任凭别人怎么怂恿,始终谨记:出门在外,老婆有交待,少喝酒,多吃菜。

这句箴言也有被打破的时候,比如这一次。老王的酒碗又推到了跟前,他斜着几分醉眼说:“你这个先生,还教语文的,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苏东坡,范仲淹,哪个不喝酒?不喝酒咋个讲天子呼来不上船,自云臣是酒中仙,咋讲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咋讲浊酒一杯家万里?”我被他几句话一怼,语为之塞,胆气却为之豪,把个酒碗捧起,小心翼翼地沿着碗边嘬了一小口,却是甜丝地沾舌,极绵软极清冽,初入口冰冷,待入喉温润,再下肚熨烫,五脏六腑,无不舒展。全然不是以前在北方被骗上桌硬灌着下去的那种火辣一线。我忽然第一次觉得:原来,酒是这么个好东西。

这一口酒下去,我和老王来往多了许多。他是折迁户,没有正式工作,每天起早摊黑打零工,我经常看见他穿着环卫马甲,蹬着三轮车,扫公园,扫马路,收入不确定,但能确定的是每天中午的半斤猪头肉,两碗双套酒。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说到小时候的穷苦,生了病害了眼没钱医治,说到现在的窘迫,没了地又少钱,常常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吃烟喝酒我的就和他的混在了一起,我不善饮酒,也分辨不出酒的好歹,有时拿白酒也做料酒烧菜,开了瓶又用不了多少,放了要走味,就拿了来给他,泸州老窖,杏花村,剑南春对我来说烧菜都一个样,送他喝,他也不弹嫌,时间一长,他倒不好意思起来,说老是喝你的酒,等霜降了,我做双套酒送你。

说话间就到了冬至,外面菜地里铺了一层霜白,他果真很早起来,在楼下空地上支起几口大缸,淘洗糯米,用白哗哗的自来水冲了一遍又一遍,长了灰指甲的手指冻成胡萝卜,插进米里,不断地翻搅,浸泡了半天,又放在圆扁里阴晾。

到傍晚的时候,他在墙角支起蒸饭的铁皮桶,灶膛里熊熊的木柴火照着他的脸,眉眼也有些变化,他侧耳在桶边听了一阵,其间变换了几次火候,终于说“差不多了,快九成熟了”

就起锅,掀开盖,糯香一下子冲出来,那米粒看上去疏松透亮,摸起来外硬内软。

接着他说下一个要做的是用水浇淋米粒,让他冷却到适宜发酵的温度,这中间的窍门全是经验,祖上就是这么传下来的。最关键的是捣曲,他说各家的酒曲都不一样,他家的酒曲采自申港汤沟的桃花,其中时节,露水等都是祖上秘方,采收极是不易,决定着酒的品质。他将酒曲碾碎,均匀拌入糯米之中,糯米中间掏空,然后盖上棉被,坐等发酵。

我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意三四天后我到楼下车库找一本书,却发现半夜里车库的灯亮着,他撅着屁股爬在缸边一会儿闻,又一会听,看见我,他说这发酵的过程最磨人,也最辛苦,其间温度,湿度的掌控,全由棉絮的盖合开启而定,其中做酒的技巧也全是经验,外人学也学不来的。一个礼拜后,糯米中间淘空的洼地渗出佳酿。这时节做的酒只能称醪糟,还要加入白酒增加度数,他把65度的牛栏山淋入。然后用稻草泥一层层封了坛口。

那年春节我回老家,烂眼老王拎了个农夫山泉的水桶上来,呲着一口黄牙说:“老师,听说你回老家,送你一桶米酒给家人尝尝,自家酿的。”我很意外,高邻盛情,却之不恭,就带了回去在亲友面前显摆,谁知三个阿舅喝了一口,吐了,说:“啥锤子江南特产,日弄人呢,酸的。”我赶紧尝了一口,果然是一股酸馊味,很丢面子。

后来才觉悟酒这东西兴许与地域相关,江南的酒到了江北,就比如淮南的橘子到了淮北就变成了枳子。兴许是一路上颠波,走了味了,反正是不能喝了。我援疆时在伊犁,北寒之地,伊犁小老窖被誉为新疆茅台,口碑极盛,探亲时带回江南,南方人说口感燥,带到陕西,陕西人说味道淡,总之没有了在北疆时的那种感觉,包括新疆朋友在疆可以喝到天亮,到江南喝小老窖,也似乎喝之不动了。我猜想这其中不光是运输,存贮的问题罢。

返澄的时候,舅哥让带了一箱西凤六年,说尽管江南的米酒馊了,但江南人的深情厚谊不能变了味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不能占人便宜。

再两年,我儿子金榜题名,老家倾巢出动来贺,我在南方一向冷清,没什么亲朋好友,一下子这么热闹起来,惊动了左邻右舍,也惊动了楼下老王,他提了一桶米酒上来,说以前喝我老家的西凤,现在请我家乡人尝尝南方的双套。几个舅哥有上次被“日弄”的前车之鉴,鬼秘地相视一笑,挤眉弄眼的。

谁知这一桶酒倒出来,味道迥乎不同,连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大舅哥喝了一口说:“这啥酒嘛,甜醪糟一样,糖水饮料,你们江南的酒度数低很。”老王很狡黠地眨着烂眼,说:“你喝着喝着就知道了。”他们这一喝着喝着,在南腔北调中就喝到了半夜。结果三个海量的舅哥都被软绵绵的饮料放翻了,醉的一踏糊涂不省人事,几天后说头还是晕乎乎的,没想到这江南的甜酒后劲大的增怂。我就告诉他们,这一个地方的酒就跟这地方的人一样,一个品性,初识人淡如水,深交情浓似酒。

又两年过去了,端午前后,我还在外地,就听说老王住院了,在上海动手术,未能从手术台上下来,人就殁了,后事办了,有人传言说,上海方面的专家打开老王腑腔时,里面已乱七八糟了,但奇怪的是按这个情况撑不了这么久,能解释的是他肠胃里的双套米酒生产一种什么酶,护佑着这才坚持了这几年。传言云云,本不值得相信的,但言者凿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再后来,和家乡电话聊天,舅哥还是偶尔提到老王,念念叨叨叨地说:“你楼下老王,人是一楼的,酒是一流的,开始是日弄人呢,越喝越顺,一不小心就高了,日弄人的江南米酒。”我告诉他老王殁了的消息,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说:“唉,可惜了,人是嫽人,可惜了,酒是好酒,再也喝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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