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在我出生那天

我出生的那天,家里满是慌乱,父亲和二叔忙着在碾场收粮食,爷爷奶奶忙着挪家里的物件,哥哥姐姐们也没闲着,规规整整的把盆子摆放到屋里每一个漏水的地方。就连母亲也是拖着大肚子在一旁指挥着,似乎只有我的到来有些格格不入。

那段时间正好是秋收后。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忙着把收割好的麦子堆放在碾场,等待着太阳露头。谁都没有想到秋收之后还会有暴雨降临,而且还是那种似乎没有停歇的暴雨。

我家住在村子的最北边,屋后依托着山,家里拖拖拉拉的有十好几口人,再加上家里劳动能力有限,全靠着老天爷赏脸,依托着那几亩地讨生活。爷爷奶奶的年岁均已接近古稀,而太爷的年龄更是向着耄耋迈进,下来就是父母以及父亲的一个兄弟,也就是我二叔,再下来就是我的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了。

那几天,大雨没有停歇的下着,刚开始大人们谁都没在意,都以为这雨只是赶了一时的急,等雨一过,碾场的粮食就有了盼头。各家的男人们也都把精力放在了碾场上,有的用白塑料布把还未碾压的粮食盖住,有的则是往家里搬,几乎每个人都盼着这场雨能停。可想法终究抵不过现实,连着数天的大雨还是引来了洪涝,大水在一夜之间冲垮了村里唯一的堤坝,卷走了红砖青瓦的房子,冲散了囤积已久的粮食,也顺走了一户户活下去的希望。要不是村长在大雨来临后的提醒,估么着村子里也剩不了几个人了。洪峰期过之前,村里的人都挤在山上的二三十个树屋里,据说树屋是当年打仗的时候留下的。

而我就偏偏选在那一年出生,相比较封建思想的重男轻女,我这个男娃却成了家里的一个负担。

洪水卷过后的日子过得格外清贫,房子没了,粮食没了,连家里唯一的老辈,也就是我太爷也没了。老人家是被水卷走的,也许是年龄太大了,终究还是没有斗的过那波涛汹涌的急流。那段时间,全家人的日子都过的紧凑,家里好不容易囤下的那点口粮也全部都葬身在了洪流之中,一家人就靠着村里的救济粮以及山上的野菜树根过活,每次吃饭几个孩子恨不得把锅底都翻过来。

一大家子人失去了太多,尤其是希望。到头来换得的只是一个孩子,也就是我。刚开始,二叔总是会一脸嫌弃的抱怨我是个灾星,爷爷奶奶也会偶尔附和着斥责几句,父亲母亲每一次也只是无力的辩解,毕竟我是选在那天出生的。随着日子久了,灾星的名号在这一家子人里变得名副其实。大水过后的第二年,我三姐就因为饥饿死了。母亲说三姐走的时候满脸痛苦,都是她没本事,连孩子的温饱都满足不了,那一年,我刚两岁出头,能记住的也就是零星的一些记忆碎片。

再后来的日子更是仓促,二叔为了不饿肚子,跑去城里打工。父亲由于拖家带口只能到周边捡一些零工做用以贴补家用。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顽强的躲过了饥饿,倒是把母亲熬的面黄肌瘦。

在我快三岁的时候,依旧是一个秋天。在那个秋天里,我已经从牙牙学语过渡到了蹒跚学步,但整日嘴里还是只会嘟囔着爸爸妈妈,也许是赌气,从来没有叫过别人,每天家里唯一的回响就是我含糊不清的字眼。

某一个晚上,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那一晚上,吵闹声很大,大到我跟着嚎啕大哭了一晚上。事由就是父亲想把我送到镇上给一户家庭条件不错的人家当儿子,说是为了不让我受罪,也不让这个家受苦。而母亲是千万个不愿意,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随随便便的给人。

第二天,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再一次提出了把我送走的建议,由头很明确。爷爷奶奶没有说什么,姐姐哥哥还小更不会说些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躲在炕角上支支吾吾,想上前又无法再往前,身后禁锢我的是一条栓在窗柩上的红绳子。

那天在父亲再三的说辞和爷爷几近声嘶力竭的游说下,我被送走成为了一致通过的表决,就连母亲都没有再反对些什么,只是不住劲的抽泣着。

在我婚礼那天

我婚礼的那天,家里挤满了人,日子是双方家长定下的。至于我和我媳妇儿倒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自幼在一起,长大了也就顺理成章的结了婚。那天,亲戚朋友欢聚一堂,我眼里的却大多是些生面孔,而他们之间也大多是多年未见。

那天父母也来了,他们是在我考上大学后,被养父母强拉硬拽下把我认回来的,养父母说考上大学是件高兴的大事,亲生父母一定要在场。与其说是养父母,倒不如说是母亲远方的表妹及表妹夫,但我一直都称呼双方为父母。其实在决定要送我走的那天,母亲辩解的声嘶力竭,可依旧搏不过执拗的奶奶以及一直言听计从的爷爷。

不过后来我没有被送去父亲找好的那户人家,而是被母亲送到了养父母这,也就是母亲的表妹家。母亲远方的表妹及表妹夫一直没有孩子,倒不知是谁的原因,而我在送来后也就顺理成章的获得了他们全部的宠爱,一直到我六岁,他们才有了一个女儿,家里似乎也才变得齐全了。

亲戚朋友们在推杯换盏间,饭菜早已只剩下余味,桌上的酒瓶从桌角依次排到桌底,整整当当。而我和媳妇儿就像是两个陀螺在数个桌子间被中官推动着来回转动。

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在这一天都见了个遍。

叔叔,大爷,姑姑,婶婶,也挨住叫了个遍。

酒杯一次又一次的被端起送到嘴边,阵阵的辣意依旧压不住满心的欢喜,我一直紧紧握着媳妇儿的手。

整整在桌角间旋转了一个半小时,才得以拉着媳妇儿的手坐下。媳妇儿在坐下的那一刻,回头对我婉笑道,你家的亲戚可真多。

我也是相顾一笑,是啊,亲戚真多,可我认识的,见过的也没几个呀。

那天,父母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原本是准备拉着父母一起拍全家福,可父母一直推脱,无奈之下,在和养父母拍完之后,他们才勉强的拉着一起来的三个姐姐和我拍了一张,大哥由于工作紧,没顾上来,不过红包倒是包了挺大个一个。

我知道父母不愿意拍照的原因,他们大多是怕我有心理负担,其实我倒是也没什么,毕竟那时候我已经隐约记得住人了,而且这么些年也没有完全断绝联系。

婚宴一直到下午的四五点才算完完全全的结束了,一家人又都聚集到了新房。而我喝的也是晕头转向的,在和三个姐姐以及几个亲戚唠了一会嗑后,在媳妇儿的搀扶下,在卧室躺下。

在睡意朦胧间,母亲端着水走了进来,她把水放在床头,就那样静静的坐在床边,伸手轻抚我的头发,我隐约看得到她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睡意昏沉的我始终抬不起眼皮,反倒是越发昏沉的睡了过去。

在我当父亲的那天

儿子出生的那一刻,我的脑海被那一声刺耳的哭声震的一片混乱。有紧张有欢喜,三个母亲一直在旁边不停地嘟囔着,而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三个父亲也是局促不安的坐在一旁。

我就这样做了爸爸,就这样担起了一个父亲的责任。当媳妇儿被推出产房的时候,脸色煞白,双眼紧闭,医生告诉我是太累了。我没敢发声,生怕打扰到媳妇儿短暂的休息,只是上前紧紧的攥住了媳妇儿的手。

目光下移,才注意到了媳妇儿怀里那个被棉被紧裹着的孩子。卷曲的毛发稀稀疏疏,拳头大的小脑袋一直抖动着,似乎生来有些抗拒这个世界。我伸手把背角提了提,却被一只小手给紧紧攥住。那一刻,我的内心一阵悸动。

父亲母亲们都围了过来。

“真是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和这小子小时候一个样,你看这俊俏劲儿。”

母亲一直满心欢喜的在旁边说道着,还时不时的用手指点一下我的脑袋。

“就是就是,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辛苦静儿了。”养母也在旁边搭着话。

“你看这孩子的眼睛,和小静简直一个样。”岳母也上前添了一句。

倒是三个父亲一直站在身后,乐呵呵的傻笑。毕竟对他们来讲,有了外孙和孙子的日子恐怕会格外的有意思。

护士把媳妇儿的病床推到了病房,而我儿子也被抱到了育婴室。一家人也都移步到了病房里,对躺在病床上的媳妇儿嘘寒问暖。

“爸妈们,你们先回去吧,这有我呢,等了那么长时间,你们估计也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话刚一说完,我就被堵上了嘴。

“你个毛孩子能会照顾人了,别再把我儿媳妇儿落下病根。”

“是啊,儿子,你又不懂得照顾人,这有我们几个老的了,你回去吧。”

“女婿,你快回去吧,我们都没事干,你不是还要上班呢吗,回去赶紧休息休息,可别累着了。”

三个母亲你一言我一语的和我说道着。

“好好好,实在说不过你们,我再去买点日用品和水果。”我捏了捏媳妇儿的手就跑出了病房。身后传来老人们阵阵的笑声。

第一次当爸爸,那是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也是一种心之所向的归属感,更是一种奋力拼搏的冲动感,有了儿子,似乎整个世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两个人的专属,而是三个人的欢乐。

在我出殡那天

闭上了双眼,接受了一份久违的馈赠——死亡。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我没有害怕,反而有一丝担忧,担忧老婆子,担忧儿子,担忧孙子,担忧这一大家子。透过浑浊的视线,我是多想再清楚的看一眼趴在床头前泪眼婆娑的大孙子的脸庞,可惜入目的满是昏黄;我是多想再清楚的看一眼守在床边上紧握我双手的老婆子的脸庞,可惜入目的依旧是昏黄。一滴眼泪落在我额头,想要伸手去擦拭,胳臂却在半空中被儿子紧攥,哽咽着想要发声,到嘴边却全是呜呼。

那一刻,我躺在儿子的臂弯里,就像是小的时候躺在父亲的臂弯里,那份甜美我依旧记得,而父亲临终时也这样躺在我的臂弯里,此时此刻,我似乎触摸到了父亲临终前的所想,那是一种依恋,一种不舍,也是一种解脱。

往事一幕幕的在眼前回放着,虽然有些昏黄模糊,但每一件都是那样的记忆深刻,一切的一切就像是被串联起来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有的只是过程里的美好。从我记事起,再到我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读大学,几乎每一段时光都有那么几道零星的光影在闪烁,光影从出现到消失,从清晰到模糊,一直陪着我的只有四道,我的父母。脑海里又再一次闪过父母每一个年龄段的样子,当然养父母的样子居多,毕竟是和他们生活了近二十年。现在想想,他们当初也是初为人父初为人母,他们又如何懂得给予我最优质的生活,他们能做的就只是把所有的好都包裹在我身上。就如同我初为人父的仓皇失措,乃至于把儿子都抱反了。

一晃眼我都已经面临死亡了,儿子也早已不再是那个躲在襁褓里啼哭的小孩,他也成为了别人的父亲,他也将走过我来时的路,虽然路上会有坎坷,会有风雨,但我想他都会扛下来,毕竟他是我的儿子,我孙子的父亲。

两个女儿也一直在床边抽泣,她们把手搭在老婆子的肩上,不停地抚摸着,而双眼却一刻也没离开我的身上。都说女儿是父亲小棉袄,而我的印象里却全是和她们嬉笑打闹的记忆,这两件棉袄可是一点都不抗风啊。

大女儿是在儿子上小学那年出生的,原本刚理清初为人父生活的自己一下子又陷入了慌乱,倒是三位父母乐呵呵的,还整天逢人就夸,我儿子(女婿)可是儿女双全了。似乎这一对孩子成为了老人们聊天时的谈资。

从出生开始,大女儿的闹腾就已经显现出来了,晚上不睡觉,前半夜闹,后半夜哭,完全没有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文静。长大后,和小朋友打架,惹妈妈生气,也算得上是无“恶”不作了,每一次都是我这个当爸爸的给她擦屁股。从小就淘气的她让我可是操碎了心,但好歹她给予了我一个好的成绩,或许是遗传了她妈妈的天分,在学习上她格外优秀。

二女儿又是在大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出生的,那时候我刚调换了单位,本来就忙碌的生活一下子更显得急促。再加上儿子上了初中,一家人似乎都是在喧闹声中度过的。媳妇儿催促着儿子学习,大女儿闹腾着和妹妹玩,我又忙着在厨房里做饭,又忙着在电脑前办公,那段日子过得格外的紧张,但相对来说也是最充实的一段日子。

二女儿的到来似乎只是加快了这个家生活的节奏,但好歹这个小公主不闹腾,文文静静的,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唯一需要我做的就是准时把奶粉冲好递到她的嘴边。

身边的儿子依旧紧紧地搂着我。我知道儿子心里肯定满是愧疚,毕竟他工作挺忙,跟我见面的日子愈发的少。从儿子出生时起,我就满是自豪,儿子也没有让我失望,从小到大,一直到工作,他的各方面都很优秀,给我娶了一个同样优秀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孙子。唯一遗憾的就是他工作后,我似乎在家里就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了,每次过年也只是忙碌的在家呆上几天就离开了,但好歹儿媳妇和孙子能多陪伴我们老两口几天。

额头再一次被一滴眼泪打湿,耳畔似乎传来了儿子和女儿们的呼喊,声音急促冗杂。

“爸爸——爸爸”

老婆子依旧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而我却使不上一丝的力气,从结婚以后,我俩有过争执,有过吵闹,但依旧牵着手走过了几十年,能想到的都是甜蜜,虽然遗憾没能陪她到最后,但至少在她最美好的时光里,我们一直相偎相依。

耳边越发的寂静,眼皮开始有些耷拉,开始的昏黄在那一瞬间悄然消失,我似乎看清了老婆子的脸,儿子的脸,孙子的脸,以及围在我床边的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在无限的放大,从眼睑边缘逃离出去消失不见。

“爸爸——爸爸。。。”

“老头子。。。”

我的呼吸愈发的急促,耳边的呼喊声有些杂乱,但是却越发的减弱,终于周边都宁静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世界归于了黑暗,而我也像是深陷在漩涡里的一道急流,随着漩涡与整个黑暗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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