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

图片发自App

翻沟过岭，一户人家有长长的场坡，院里的青杏压弯树枝，快熟了。过去一片竹园，是一家挨一家的高门大户，青砖大房的门外安着碾、磨。不远的大树上，拴着刚刚长途本来的马儿，一只脚不着地，在打着响鼻……

这样的梦境不止五十次了吧！这是四十年前父亲带我去大姨家的情景。那是最远的亲戚，我们用脚步丈量着亲情。

四十年。老想去摸一下梦境啊！入梦的场景比童话还美好，梦里的跋涉是童年真切的放飞。难道这梦就永远是梦，等到我老年时，还是对后辈说：“我和你们的老爷爷一起去……”？

试着去实现吧，摸摸那旧时的梦，和当下是怎样的对应。这山水的阻隔，现在也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车程。我去找我柱哥，给他说，他不会笑我痴心妄想，换了别人是注定会笑话我的。大姨父活着该是一百零二岁了，他过世三十七年了。大姨不在十六年了，她比她的妹妹我的母亲早走一年，她若健在该是一百岁整了。她俩的牵连，让我们两家的亲戚六七十年来往没断。

我真的去找柱哥，他就是《江南客》里的柱哥，《谁与执手问斜阳》里的柱哥。我告诉哥，我做梦奔走在这条路上太久了，我没有问过我父亲，我们到底那时走的是怎样的路，我猜想不到，越猜想不到越想猜想。他擦了一下眼，说：“我知道。”他领着我走到他们废弃宅院的东边村头，给我指点我少时的路经或者路径了。

四十年前在眼前瞬间活了。真是莫大的欢慰。我担心父亲的忘记，没想到我表哥能深切地记起。

“兄弟，咱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只不过方向相反罢。我说说那时我去看我小姨怎么走，你和我姨夫来挂钩看你大姨只不过是逆向而来。”表哥带着我，走过一个山嘴，又上一个陡坡，我们终于立在一个较高的地方，草树和人家不能遮挡视线了。

表哥说：“从这下去，沿着那条只有一脚宽的小路，走二三里，就是兴旺河。那时真的有小河，一路潺湲伴随过你的童年，我的少时。路与河平行，这河发源于林庄水库，就是磁河。它向东和涧河的交汇，成了你们镇子名称的由来。河在路南，竹林在路北，我记得竹叶飒飒，秋风簌簌，是麻雀的天堂。你说的大户人家没有的，倒是家家门前都拴着牛，倒嚼的牛闭着眼，牛铃响空山是这里的实景……”

我入境了。催他继续。

“过去兴旺河，往东，再往南，是上郭庄。那里路太弯。我和你姨夫走着的时候，我笑着说这村应该叫郭湾，也没什么不可以。你姨夫说其实这名字你叫它是啥它就是啥。那里是土窑人家，地连阡陌而人沿河而居，门前栽小柳，放着小石板，停着牛车。偶有的青砖瓦房，便是殷实讲究的人家。河水在村里拐了几个弯，我不知道，但河边有一个小学我清楚。我记得墙上的标语，还有五十年前的宣传画。学校的书声应着不远的清流，很好听。我那时在我们村里小学代课，一周来这开一次会……”

顺着他的指认，再驱遣我的想象，对应梦境，那些村子活了。就是眼前不远的所在，就是青烟升起的苍茫里吗？

“过了郭庄，再东就是江村，你熟悉的。你的黑女姑婆家就在这个村里，她的丈夫万青是我的高中同学。还有程远荣的大姐家，也在那里，他家门前有大大的皂角树，树上挂着一个牛车车脚，是村里上工的号召。春来桃杏花沿河开着，你梦里的情况应该是麦稍黄时，那杏叫麦熟杏，不久就有人沿村叫卖，或卖钱，或换了粮食去……”

梦境一点点显现，怎么没有梦里的好呢，感觉深呢？

不用他讲了。过去江村，向东向北，斜切着的大路，送我们到孙洼，到翟家坑，过去就是西皇，东皇，再下去就是我的申洼了。

连通了，四十年。他的讲解，证明了我梦境不是无中生有的瞎扯，也提供了梦境的现实对应。我知道，一棵小草，一粒石子，一滴流水，一块麦苗，虚实都在映衬，远近不是乌有。有四十年在中间，它们在记忆和梦里闪回，摇曳，丰盈了我的亲情遥遥四十年……

就如谜底的解开，说不上失望失落，却也没有了大惊喜大激动。那时路上跑着的几岁的娃娃，是我吗？就如眼前父母在栽红薯，地头玩着的小孩吗？表哥行将七十，那时二十多岁的他有我二十多岁时心大心野吗？他后来作别这小村的壮游南方，原来并未忘了自己在家乡的每一个脚印。我追怀和感念总能在他这里找到呼应。

唤醒了四十年。

我和表哥来到大姨姨夫的坟头，鞠躬。背后的一带青山下，我俩显得渺小，却很是突出。

我们站着，能看到李村的楼房，江村的楼房，孙洼的楼房，矗立在大道旁，宣言着现代。它们都是异地的搬迁，舍旧建新。老村不在，只是荒芜的田园了。表哥说，这是大势，谁也扭转不过来的。

我突发奇想。我让表哥从脚下出发，沿着四十年前的旧路，向着申洼的方向。我立刻回去，从翟家坑下去，也沿着当年，西进，看我们兄弟俩在哪能够相逢。我随手递给他一把镰刀，说不要走新路，一点也不要偏移我们那时的所行，荆榛荒莽，尽可杀刈。如果路断无土，就搬石垫起。村寨无人，总还有旧时花，也许还能遇到当年燕，这都不会让人悲伤。既然怀旧，就让这次怀旧完全彻底。这是今生只有一次的再走梦里路了……

表哥欣然。他身体不错，走路不会输我。我们刚才碰到了一个九十八岁还在地里锄草的老人，她是我大姨的好友。

我们相向着出发，就如四十年前的上路。

四十年，四十年……

图片发自App

图片发自App

图片发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