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下过雨后漫山遍野的金银花开了一片又一片，夏天终于官宣到来。
金校长踩着高跟鞋，烫微卷的齐耳短发，褶皱的脸上擦了粉，看起来像光亮的桔子皮，嘴唇涂得很红，像一块雪白的五花肉被割破了一点皮，血流出来异常地醒目。
“同学们，看墙上左边这双草鞋和右边这双皮鞋，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不上，意味着以后要穿草鞋……”每天上课前，金校长声音洪亮的开场白从把草鞋和皮鞋开始。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咱们穿运动鞋。”每每这时，有同学在底下嘟哝着，声音小的只有自己听得见。大部分同学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书本和试卷。
在学校上完两节语文课，下午各科老师在一起开动员会，金校长主持会议。会议上，她瞥了一眼丈夫，体育老师老刘，向天花板上看了一眼，酝酿了一秒钟发话：“再有三个月就是高考了，体育课暂时都改成语文课或自习课。刘老师会后跟教导主任确认，调整上课时间。其他课老师现在要抓紧，不要拖模拟考试总分的后腿。”
老刘脸色有些难看，但没有说什么。其他老师低头交头接耳。半个小时后，动员会议结束了。金校长第一个起身走出会议室。
每年五月份，金校长会召开一次高考动员会议，每次会议都会提出体育课暂停的决议。
可是现在老刘不在了。
操场上陆续有低年级学生走出教室，各自回家。刚刚下过雨后，凉风吹过，金校长感觉腿上大摆裙中有风吹进来。这条裙子去年买的，已经穿了一年，买来时枣红色，洗了几次有些褪色，像山坡飘扬出现的一块红土地。是不是要买一条新裙子了？金校长不满意地低头看这条裙子。
金校长的卷发有几缕被风吹离了原来的路线，从头顶上越过挡在鼻尖上。她闭上眼睛用手把脸上的头发向后拢去。一根半白半黑的头发丝在从手指间悄悄地飘到肩膀上，匍匐在薄针织衫的网眼上。
回到家，房间很乱。卧室床上躺着几件衣服和裙子，梳妆桌上口红盖子快掉到地上，另一只半截口红伸出尖尖的脑袋挨着镜子。书桌上摊的是厚厚的试卷和一堆堆作业本。厨房水池里的锅子里泡着碗筷，锅底隐约看得见隔夜的米粒潜伏在角落里。
客厅和厨房是在一起的，桌上还有几碗剩菜和一碗米饭。金校长心里感到无比悲凉。老刘在世的时候，都是他在家里做家务，从没有让她进过厨房。金校长只负责貌美如花，挣钱养家。儿子读完高中留学到国外读书。
一个清晨的早上，老刘走了。金校长心里居然没有很难过，反而有一丝丝解脱的感觉。
金校长把水池里的锅碗筷撩起来冲洗干净，把桌上剩菜和剩饭放在加了水的蒸锅里加热。她把菜放在锅里，放上蒸格，把一碗饭放在蒸格上，她转身去拿锅盖子时，背上那根半黑半白的头发轻轻地飘落在饭碗里，锅盖盖上后那根头发有了水蒸汽的重力沉没得无影无踪。
老刘在世的时候，晚上会在家做一桌丰盛的晚餐：小鸡炖蘑菇，放上几颗干红辣椒，鲜香辣味俱全。西红柿蛋汤有点酸有点甜，一口喝下去，食欲马上就来了。金校长爱吃饺子，老刘最拿手的活是包饺子，只要家里有菜有肉，总是能做出不同肉馅、菜馅的饺子。蒸、煮、煎、炸各种口感的饺子不重复，吃不腻。
现在金校长常常为吃什么感到心烦。她不是不会做饭，只是结婚这么多年都是老刘做家务，她记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下过厨房。儿子小的时候放学回来，她正在批改试卷，那次试卷学生们没考好，一股火在好心里撺掇。正此时儿子说了一句：“妈，我好饿啊！有没有什么吃的啊！”她回了儿子一句：“整天就知道吃，考试都考不好！”儿子听了吓一跳，心里难受一下子要涌出眼泪了。他扔了书包，转身跑到自己房间。
老刘刚好买菜回来，听到金校长的呵斥，赶紧放下菜去儿子房间安慰他。儿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老刘，老刘坐在儿子身边，搂住他的肩膀，给他擦干眼泪。
老刘在家照顾金校长和儿子。金校长爱打扮，每天要把自己收拾得精致整洁后再出门。细看金校长，快五十岁的女人，仍然黑亮的卷发垂肩，眉毛细长，小巧的鼻翼。一双大眼睛下如果没有眼袋的话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早上出门前，金校长要先想想穿哪件衣服，今天下午要给高三年级各科老师开会，这是一次公开活动，她的出场形象对动员全体老师拧紧力量，为高考保驾护航有着重要的影响。家里有三四个衣柜都塞得满满的，不知道哪件适合出席开会。
五月的天，穿夏裙早了点，穿春装又嫌热。
金校长想起老刘在世的时候，总是把她第二天要穿的衣服都整整齐齐放在床边衣架上，袜子用熨斗烫平放在鞋子旁边的凳子上。她感到眼睛有些湿润，忽然一件风衣引起她的注意。这件风衣是淡灰色，下身配有一条暗红色的裙子，裙子上的花朵优雅别致。这是她当上校长后为了出席教育局表彰大会，特意去商场买的一件价格很贵的衣服。
金校长穿上这件风衣和套裙后，细致地描上口红后，对照镜子看看，有种风情万种的感觉。
自从金校长骂了儿子后，儿子见了妈妈变得胆小害怕，他怕妈妈像学校老师一样严格要求他。在家里，妈妈从儿子小时候开始，就严厉地要求他。作业写错一个字，重写一百遍；做错一道数学题，罚做十道题。有次考试试卷名字忘记写了，金校长让他在家里把自己的名字抄写两百遍。
作为校长的儿子，在学校里稍有差错，他能感觉出老师和同学的眼里的异样。头上顶着校长儿子的头衔，活该他就应该有三头六臂，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
这种压力常让他感觉喘不过气，老刘也看出来儿子的精神压力，所以当儿子读完高中要求去国外留学，他非常赞成儿子的想法。
“这次月考附加题你明明会做，为什么不做？”金校长又为了学习的事训斥儿子。
“附加题做不做，不影响总分的，前面的题目都做出来了。”儿子委屈地说。
金校长听了生气，她在学校里是大嗓门，开会时即使不用话筒，声音依然可以做到中气十足。她大声对儿子说到：“你这种想法是可怕的，考试时会做的都要做，听到没有！”老刘在厨房里听到金校长的女高音，急忙跑过来制止她：“老金，这是家里，你不能像学校领导一样对待儿子。”
“我是校长，我就是领导，为他好，我还有错了！”金校长声音变得又大了。她没想到一向顺着她的老刘有了逆反想法。
老刘在家里更像一个慈父，和儿子的关系有时候是父子，有时候更像是难兄难弟，完全颠覆了传统家庭父亲严厉，母亲慈爱的关系。儿子从小被金校长管得严，老刘在背后安慰儿子，只要有空就带着儿子骑车爬山，寒暑假带他游历山川，体会大千世界的奇妙。儿子喜欢老刘，和他关系非常好，有什么话都跟老刘讲。
老刘是在大学里认识金校长的。体育系的老刘爱打篮球，语言文学系的金校长爱在操场篮球场边树下看书。一个在操场上打球，一个在树下看书，时间长了，两人慢慢熟悉起来。毕业后两人就形影不离，一起去同一中学任教。
老刘年轻时神采飞扬，肌肉形体男，满满的荷尔蒙让女孩子心动不已。和金校长结婚后，在同一所中学当老师，金校长由语文老师变为班主任，又由班主任升到教导主任。老刘的自卑感慢慢滋生。看着妻子每天精心打扮，仪态端庄地去上班，刚开始他很欣赏妻子，为她感到很骄傲。妻子在学校里是既长得好看，职位也高。
慢慢地，他发现周围老师们看他的神情有时候有些讶异。以前他很喜欢妻子每天打扮扮地美美地去上班。同事们羡慕他有个长得漂亮，职位又高的妻子。如今有时候听到同事在背后悄悄地议论金校长怎么找到了体育老师，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学校公开活动，同事总是把学校的李校长和金校长放在一起比较，私下称赞李校长温文尔雅，和金校长很般配。
妻子的校务工作能力和美丽的外表，让老刘找不出任何理由不去照顾好她。妻子除了学校工作就是学习开会，收入比原来高了，每天也越来越忙。家务和儿子的学习也无暇顾及。
老刘爱妻子。自从结婚以来，他独自承担起家务活。妻子生了儿子后，他成了奶爸，把儿子一点点带大。妻子当上校长的那天，老刘特意花了半个月工资五百元给妻子买了一件大衣，等他兴冲冲地买回来后，发现衣柜里多了一件漂亮的风衣，风衣的标签还在，价格要三千元。他想象着妻子穿上这件漂亮的风衣在操场上走过来会是一道迷人的风景。
这件风衣是妻子自己买的，还是有人送的，他不敢去问。自卑心理弥漫上来，痛苦地蚕食着他的身体。
老刘把那件昂贵的风衣挂在妻子床边。他满心的猜忌和妻子一起出门到学校上班。他在妻子附近溜达，心里像个偷窥地孩子一样观察妻子的办公室。当他看到熟悉的身影和李校长一起走出办公室时，他直觉得血往上涌，他冲动地想跑过去拉开李校长，再挥拳上去把他打倒。
他把眼睛闭上，对自己说，一切是幻觉！一切是幻觉！他悄悄地后退，在墙角落慢慢地蹲下来，两手抱头。过了许久，老刘缓缓地站起来，脸上湿漉漉地一片。他用手把脸抹干，平静地回到自己办公室。
第二天早上老刘起床后，忽然摔了一跤昏过去。金校长听到声音后赶过来，急忙打了120急救车，到医院后诊断为急性脑梗，经过抢救无效死亡。
在国外的儿子赶回来参加了父亲的葬礼。他在家陪着金校长，一个月后返校。
老刘走了，儿子去国外上学。金校长觉得人生从来没有如此的悲哀。在学校里有女老师看到金校长后，表情也不自然，李校长看在眼里，心里很怜惜金校长。
老师们私底下传些风言风语，悄悄议论李校长和金校长的暧昧关系，严重到后来传言老刘是因为金校长给他带绿帽子才气死的。有人亲眼看到老刘去世前一天躲在墙角抱头痛哭。
流言暗潮涌动，像一把看不见的刀插入人心，可以让身体里的血流出来，杀人于无形。
金校长把蒸热的饭菜端出来，她神情疲惫地坐下来。再好的晚餐变成孤独一人享用时也无味无食欲，而且当她看到米饭里赫然有一根半黑半白的头发时，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老刘和她结婚数载，虽然都是清贫的老师，但两人每天一起上班回家，两情相悦，亦师亦友。生了儿子以后，她当了班主任。老刘的时间宽松，就主动揽下家务活，替她带孩子。她一步步向高处走，却一天天开始嫌弃老刘。年轻时老刘高大帅气，如今被岁月杀成了油腻大叔。她觉得老刘变得不上进了，整天就知道围着灶台和孩子，有哪家男人像他这样。
碗里那根头发一头插在米饭里，另一头露出来浮在碗上，像一条细细的抛物线，更像是一道数学题的答案。
金校长感觉自己身体飘到大气层上空，被风吹得四分五裂，心底的泪水一舜间化成大雨纷纷。
原来变了不是老刘，是她自己。
夏天的气候总是变化无常。在晴朗的高空总是有风把雨做的云吹来吹去，伤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