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沼芰荷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前半生里,他恪守做人的本分,努力工作来养家糊口,妻子可以锦衣玉食,还能附庸风雅,时常邀请上流社会的名人们来家里聚会聊天;孩子们更是衣食无忧,从小免受物质贫乏的磨难,过着天真无虑的生活……
但是,步入舒适安定的四十岁时,他突然放弃奋斗半生的所得,抛家弃子,置一切公德俗规于不顾,独自去往巴黎投身绘画,从此切断了父爱亲情;在疾病缠身、濒临死亡之际,他得到朋友及朋友之妻布兰奇的日夜看护守候,却以怨报德,与布兰奇“勾搭成奸”,终又弃之如敝履,致其自杀丧命……
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反常理操作,龌龊不齿的行为举止,让众人哗然,骂声一片。
打开百度,只要输入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大量贬斥男主角斯特里克兰德的不堪词汇就会涌入你的眼帘:三观尽毁,道德败坏,自私粗鄙,渣男恶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曾经遵守社会公德的家庭模范引起社会公愤,成为劣迹斑斑、被世俗唾弃的道德罪人?
众所周知,《月亮与六便士》的男主角斯特里克兰德是作者毛姆以绘画界后印象派巨匠、超一流画家保罗·高更为蓝本而创作的。现实中的高更私生活杂乱不堪,深受mei毒和du瘾之苦,曾经自杀未遂,最后死于心脏病。
但是,如果把《月亮与六便士》的男主角看成是高更的翻版,那就大错特错了。小说中的斯特里克兰德,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灵与肉煎熬的苦行者。为寻找灵魂的安宁,他倾其一生与自己的人性对抗,所受痛苦难以言表,毛姆说,他的面容甚至浮现出“被折磨致死时才会有的表情”。
他在浴火中燃烧着自己,等待着涅槃重生。
一、博弈之下的肉体软弱与释放
如果你认真阅读《月亮与六便士》,你一定不会加入高举道德大旗、唾液乱飞的键盘侠大军。因为斯特里克兰德一切怪异脱俗的行动都不受其主动或自觉所控,“那不是他,而是他体内某种更强大有力的东西”在行动。
他不辞而别、急匆匆奔向巴黎之际,毛姆说,斯特里克兰德像被捕捉到蛛网里的苍蝇,已失去挣扎和自我控制的能力。“他被一种力量抓住了,正在被利用来完成这种势力所追逐的目标。”“这就是过去人们所说的魔鬼附体。”
我不敢肯定你丈夫的行动是不是要由他自己负责。我觉得他己经不是他自己了。他好像被一种什么力量抓住了,正在被利用来完成这种势力所追逐的目标。
他像是被捕捉到蛛网里的苍蝇,已经失去挣扎的能力。他像被符咒逮住了一样,如果在过去,人们就会说他是魔鬼附体了。
此时此刻的思特里克兰德被某种力量捕捉、操纵,逐渐脱离拥有人性的自我,成为一个无法管理自身行为的躯壳。因此,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可怜人、一个被摆布的受害者。
首先,他放弃了半生奋斗所得的富裕安逸的生活、美满幸福的家庭和游刃有余的事业,他在失去这些世俗社会梦寐以求之物的同时,还抛弃了前半生的自己,他背叛了曾经的自己和自己的青春年华。
其次,这种神秘力量驱使他脱离一切物质追求和生理需要的束缚,洁净轻盈地去“完成这种势力所追逐的目标”。
因而,他对贫困泰然处之。依靠灵魂来生活的他,漠视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窘境,没有食物也撑得下去。然而,凡体肉胎终需食物来维持生命。饥饿难耐时,他吃的简单至极:在六七个月里每天靠一块面包和一瓶牛奶就能过活。于他而言,只要能充饥,吃什么无所谓。
同时,他也与自己的肉·欲对抗,力图挣脱灵魂所受的束缚。他以为灵魂可以属于自己了,为自由自在而欣喜,“好像顶着脑袋在群星间漫步”。然而,博弈中的他偶尔会败下阵来。“他的肉体有时仿佛要对他的灵魂进行可怕的报复。他身体里的森林之神突然把他抓在手里。在这种具备大自然原始力量的掌控下,他无能为力。”
“突然之间你挺不下去了,你发现你的两脚始终在泥淖里跋涉。你想在泥淖里打滚儿。于是你便去找一个女人,一个粗糙、低级、俗气、性感、如畜类一样的女人……
“等到这事儿过去了,你会感觉自己非同一般地洁净。你觉得自己像一个挣脱了肉体的灵魂,摆脱了物质的束缚。你似乎可以触摸到美了,仿佛美是一种可以触摸的东西。你觉得你同徐徐的清风、嫩芽满布的树木及波光变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觉得你像上帝。”
他憎恨这些掠夺他镇定的本能,“他的灵魂瞄准的是别的东西,而欲望把他的灵魂囚禁了起来”,他憎恨甚至惧怕那些女人,把她们看作是自己破茧成蝶所挣脱的“脏兮兮的蛹”。他期盼有一天能够摆脱掉所有欲望,让灵魂纯净轻盈、毫无羁绊地寻找美,触摸美。
“我讨厌自己的性欲。我憎恨欲望,欲望把我的灵魂囚禁起来。我期盼着那个时刻我将摆脱所有的欲望,让自己毫无羁绊地创作。”
渴望挣脱世俗、生理和物质的束缚,全身心投入创作的斯特里克兰德,在“灵魂里没有地方容得下谨慎或感激的态度。”“一点儿松动的缝隙都没有。”谨慎、感激、责任、担当、道德,这些人类世界的外在约束他并非故意枉顾,而是压根没有空间来容纳它们的存在。
二、借助宇宙混沌中的图案来表达自我,他正在退化到原始状态
自从远离了家庭和世俗生活,斯特里克兰德已经不是原先的自己了。他在绘画之路上苦苦跋涉,在宇宙混沌中尝试一种崭新的图案作为自我表达的符号,以此解放自己的灵魂。
但是,苦而不得的寻觅使其极受折磨。
他在物质层面上隐约看见了某种精神层面的意义,这种意义是那么奇怪,以致他只能用残缺不全的符号把它暗示出来。仿佛他在宇宙的混沌中找到了一种崭新的图案,在笨拙地尝试着将它描绘出来,因此灵魂极度痛苦。
脱离现实的他正在逐步退化,退化到相对原始的状态。比如,他说话结结巴巴,词汇量很小,无法表达自己,很多时候话不成句,词不达意;他没有本领把整句话连在一起说,因此会借用惊叹词、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及陈腐的短语;原来就不高的情商更加不足,智商也高不到哪里去,他甚至“脑子好像不大健全了”。
他喜欢自然的环境,宁愿坐没有扶手的椅子而非舒适沙发;他的内心好像具有各种未经调试的格调;他身上散发出原始性,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兽……
毛姆把这个失去正常状态、不再接受世俗道德的人比喻成老虎,“我们大家习以为常的情感,他身上都不存在,指责他不懂这些情感如同指责老虎生性凶猛和残忍一样,都是荒诞不经的”。
这如同我们拿人的思维来指责毒蛇没有感恩农夫一样,这是人的问题,不是蛇的错误。
而且,正是这种原始和野性吸引着布兰奇依赖他、追逐他。小说中反复提到布兰奇对斯特里克兰德极度恐怖、极度不喜欢,“她看见我就受不了。她总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她心里很清楚。我从来没有说一句话。她就是害怕。”
但是,深感恐惧、预知自己会命丧其中的布兰奇却心甘情愿地跟随他,这种情绪依附、屈服暴虐的表现不正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甚至协助加害人)的特点吗?
“你为什么要把她拐走呢?”
“我没有拐她, 当她说要跟我走时,我几乎像斯特罗伊夫(布兰奇丈夫)一样大吃一惊。我跟她说,等我把她使用够(作为绘画模特)的时候,她就不得不离开了,她说她甘愿冒这个风险。”
(同样的命运也出现在毛姆的另一篇小说《魔术师》中,女主角如出一辙,最终丧命。)
这便是为什么有些读者会纳闷,斯特里克兰德为画画抛妻弃子,为什么还会和阿塔同居?我认为,阿塔是另一个布兰奇。只不过阿塔更原始更忘我,她对斯特里克兰德有着本能上的绝对服从,哪怕斯特里克兰德身患连土著人都会谈虎色变的麻风病,阿塔依然满含爱意和笑容地不离不弃。可以说,斯特里克兰德被神魔附体,而阿塔和布兰奇被他附体,是他的忠实追随者。
三、无处安放的灵魂最终得到释放和安宁
灵与肉是斯特里克兰德的两大负担。而灵与肉之间的博弈撕扯他,折磨他,驱使他如同一个“上路的香客,满世界乱走”地寻觅着灵魂的安放之处。
绘画帮他呈现出他心灵看到的幻象,在创作中追寻美、触摸美,是他灵魂的最终去向,也是他顽强生存下去的力量。这种力量深深扎根于他的精神世界,哪怕“生活的各种环境把它扼杀了,它依然如同癌瘤一样顽强生长,并完全控制了他,使他不可抗拒地为此付诸行动。”
毛姆甚至将其描述为上帝之灵的捕捉:
比起上帝之灵捕捉人的方式,一切都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类似于斯特里克兰德这一类人,他们强大而富有。上帝用极其机敏的态度对他们穷追不舍,最终将他们彻底征服,让他们放弃对这个世界的享受、对女人的爱恋,去寺庙过苦行僧生活。
斯特里克兰德身上具有狂热者的单刀直入和信徒式的义无反顾。
绘画是斯特里克兰德寻找安宁的媒介,在这里,他释放自己,安放灵魂。所以,他无需把绘画作品给任何人看,无需他人来评判优劣,更无需世俗给他成功的光环。他不求成名,只求安宁。
他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命运,从未失去勇气,哪怕深受麻风病之苦,双目失明,他脑子依然保持清醒,不受干扰。他最终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绘画世界,完成了一生的使命,获得了圆满。
他取得了他所想要的。他的生命是完整的。他创建了一个世界,看见这个世界很好,然后带着骄傲和轻蔑的态度,(用一把火)把这个世界摧毁了。
倾尽后半生的苦苦求索,创造却又毁掉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
毛姆用大量篇幅描述了去看望斯特里克兰德的医生身临那个魔幻世界时的强大震撼,在此文中我无法长篇赘言,只摘选部分词汇和大家分享:无法分析的感情,奇幻和神秘地难以言表,仿佛走进米开朗基罗的罗马西斯廷教堂一样感到画家的伟大,敬畏感,天才画作,世界混沌初开的翻版,伊甸园,人体之美的赞歌,对造化的敬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魔幻的世界,气势磅礴,充满肉欲,激情四溢,挖掘到造化的隐蔽深处,既美丽又恐惧的秘街……总之一句话,“上帝,这是天才啊!”
经过灵与肉的博弈与考验,斯特里克兰德终于寻到了属于他的这片净土。在这里他找到了平静,摆脱了纠缠他大半生的恶魔,实现了对美的追求和终极创造,也告慰了饱受折磨的灵魂。灵魂得其归处,一切回归安宁。他带着骄傲和轻蔑,可以从容地一死了之,从容地烧掉这个耗尽他一切来创造的美妙世界。
对于这个被烧毁的奇妙世界,我们感到万分可惜,正如他抛妻弃子时我们感到可恨一样。但于他而言,他战胜了自己,战胜了世俗的各种诱惑,释放出折磨他灵魂的神秘力量,实现了自我升华。
他终于涅槃重生了。
后记1:梦想使然?
很多读者认为斯特里克兰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被压抑太久的幼年梦想觉醒了,致使他奋不顾身。
毛姆在书中有过详细阐述来排除这种说法。他说:如果为了使小说更加引人入胜,我可以为斯特里克兰德的无情和疯狂找出令人同情的诸多理由:强烈的绘画天分被父亲的意志毁掉;迫于谋生牺牲了绘画;在艺术和责任间苦苦挣扎;备受家庭关系和婚姻折磨,选择回归自我; 一件风流韵事点燃了热爱艺术的火种;令人讨厌和偏执的太太使他宁愿净身出户……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枯燥无味得多。
当然,作为读者,我们可以见仁见智,因为这或许是毛姆为创作这部小说而使用的云遮雾绕的写作手法。不过,如果梦想会让斯特里克兰德如此疯魔,也说明他绝非凡人可比。在全书中毛姆用各种词汇来描述他的这股激情:符咒,魔鬼附体,癌瘤,撒旦,神秘力量,神灵,上帝……
后记2:毛姆和高更是朋友吗?
毛姆(1874-1965)和高更(1848-1903)并无交集。
毛姆年轻时在巴黎便对高更和他塔希提岛时期的画作很着迷,并打算为此写部小说。他把去南太平洋地区的塔希提岛纳入他的旅游计划,“我相信去塔希提岛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能让我开始写作的材料。”
1917年,这一梦想得以实现,毛姆亲眼见到15年前伟大的高更(逝于1903年)描绘过的神奇岛屿,并有幸得知岛上的一座房子里仍有高更的画。
进入房屋的瞬间,他便认出了高更的作品:为回报当地农民对他的照顾,高更在三扇玻璃门上留下了画作。毛姆当即买下了保存尚好的一扇,并终生存放在自己的写作间,视其为最珍贵的财产之一。
因而,《月亮与六便士》是毛姆在参考了别人写的高更生平,以及他自己欣赏高更画作时所得的启示之下创作的。他去塔希提岛也并非如小说中所说的因为战争,而是他的旅游计划之一。
后记3:畅销
《月亮与六便士》在1919年四月出版,七月在美国问世便立即获得了势不可挡的成功:初版印数只有五千,到年底就卖出近十万册。
这部小说的畅销,让人们回过头来对毛姆的早期作品《人生的枷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而更加奠定了这位响当当的英格兰戏剧家在小说界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