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by 毛姆

毛姆小说的一个特点是,真实。人物的性格并非是通过抽象的定义/判断,而是通过对行为和思维过程的描述来体现的。《月亮与六便士》的开头在我读来是有些乏味的,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人或事出场;但是到“我”在巴黎找到斯特里克兰,和他进行了第一场对话的时候,我就完全被吸引了。这段对话很好地完成了对铺垫中“善良、无趣、诚实的普通人”的反转——特里斯克兰对常规的道德观念的满不在乎体现在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里。因为这是一本第一人称的小说,在代入“我”的视角之后,我几乎可以和角色感受到同等的错愕。是的,尽管此时的特里斯克兰已经毫无悔恨地抛妻弃子,作为读者的我却并没有任何在道德上谴责他的欲望,而是被一种惊讶中混杂着兴奋的感情所包围——竟然有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我想要更多地去了解特里斯克兰。

“对常规的道德观念以及他人的看法满不在乎”,这是特里斯克兰的第一个特点;而他的第二个特点体现在这场对话的后半段里:

“那么,上帝作证,你到底为什么离开她呢?”
“我想画画”
...
“但你四十岁了。”
“所以我才觉得要赶紧开始。”
...
“你为什么认为你有绘画的天赋呢?”
“我必须画画。”
...
“当然,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你也许会称为伟大的画家,但你必须承认,这种几率不到百万分之一。假如到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失败的画家,那这笔买卖就太不划算了。”
“我必须画画。”
...
“假如你充其量只能成为三流画家,你还会觉得为此抛弃一切值得吗?毕竟在其他行业你就算不是非常出色也不要紧,只要水平还可以,那你就能过得相当舒服,但对艺术家来说情况并不同。”
“你真是个大傻瓜。”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说,除非说出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在干傻事。”
“我跟你说过我必须画画。我控制不住自己。假如有人掉进水里,那么他游泳的本事高明也好,差劲也好,都是无关紧要的:他要么挣扎着爬出来,要么就被淹死。”

读完这段对话,我本人的感受和书中的叙事者是一致的——“我似乎感觉到某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体内挣扎,我觉得这种力量非常强大,压倒了他的意志,牢牢地控制住他。”是的,当读者的感受和书中的叙事者一致时,叙事者的议论也就不会破坏读者对故事直接的感知了。这段对话打动了我,让我始终可以以一种宽容的眼光看待斯特里克兰,看待他的粗俗淡漠寡廉鲜耻忘恩负义——他灵魂里某种躁动的景象想要显现出来,一切都是它的工具,包括特里斯克兰自己,这又有什么道德不道德可言呢?

整本书的第二部分,主线是特里斯克兰和斯特罗夫一家的故事。第二部分的人物同样是充满冲突的,但却又让我觉得一切的发生都是如此自然而然。仿佛在布兰琪第一次对特里斯克兰表达强烈的厌恶之后,我就在等待着那个结局了。强烈的爱或是强烈的恨,没有什么中间状态。毛姆笔下的人物常常被种种无法控制的强大力量所驱使,以致于即使在社会的枷锁被扯断时,你也并不会认为他们是自由的——扯断原来的枷锁的是更加强大的枷锁。

注:“人性的枷锁”这个概念来源于斯宾诺莎,指的是外部世界对个人的影响。当一个人的一切体验/行为都完全出自他的天性时,他是自由的;当他的体验/行为受到天性以外的事物的影响时,他是不自由的。而人性的枷锁也是生活中一切痛苦的根源。

然而真正勾起我对特里斯克兰的悲悯的,是他终于被“驯化”——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刹那间,斯特里克兰的铁石心肠被打动了,两滴眼泪从他的两只眼睛涌出来,慢慢地留下他的脸颊。然后他脸上泛起了惯常那种讥诮的笑容。
...
斯特里克兰看着医生,脸上带着微笑。
“到最后她们还是把你抓住了,你无可奈何地落到她们手里。无论是白种人还是棕色人,她们都是这副德性。”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受。这并不是妥协,当然不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冷硬的灵魂,直到变得柔软的那一刻,才让人意识到它经受过多少折磨。在塔希提的软化并不突兀——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开始接受他人的善意。正如叙事者所言,特里斯克兰在那里得到了同情与包涵,进而竟显得并不那么恶劣了。

在英国和法国,他是圆孔里的方塞子,但这里各种形状的孔都有,无论什么样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我并不认为他到这里就会变得没那么粗鲁、自私或野蛮,但这里的环境更加宽容。假如他生来就在这种环境中度日,他可能也就不会显得那么恶劣了。他在这里得到了他未曾指望他的同胞会给出的东西——同情。

如果要我去说这本小说的情节设置里最让我喜欢的一点,那就是它莫名其妙的起点——特里斯克兰想要画画。一般的小说单纯地追求合理性,往往会倾向于把主人公设定成在平凡生活中期望觉醒的人——他们需要面对的最大的困难,正是他原本的生活——就好像这样与平凡搏斗的过程会更让人有代入感一样。但那只是又一个俗套的励志故事而已。对斯特里克兰而言,世俗的生活突然就不重要了。从他出场开始,属于社会人的道德在他身上似乎就消失了,一切都让位于无比强烈的对美的追求——甚至,与其说他在追求美,不如说他别无选择地被美所控制了。这种强烈的冲突使得故事的核心愈发地凸显出来。不知道《西雅图不眠夜》有没有受到它的影响。

即便不试图去主动传递任何东西,单是这个被月亮捕获的人曲折的命运本身,就足够精彩了。但是毛姆确实是试图传递点什么的。

我很想知道亚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践了自己。难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让你感到舒服的环境里,让你的内心得到安宁是糟践自己吗?难道成为年入上万英镑的外科医生、娶得如花美眷就算是成功吗?我想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你认为你应该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应该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特里斯克兰是个恶劣的人;亚伯拉罕留在亚历山大港也并非出于某种高尚的理想。可能阿列克和亚伯拉罕的对比让“六便士”显得充满铜臭,但我读到的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种可能性——遵循社会设定的原则也许是成功的,舒适的,甚至高尚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社会的原则比个体的原则更加优越。

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

其他的一些摘录

  • 假如你的离经叛道无非是你这类人的惯用伎俩,那么在世人面前表现得离经叛道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 “你这样说话太蠢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像我这样的。绝大多数人做着普普通通的事情就心满意足了。”

  • “这句话可是康德说的。” “我管谁说的?反正这就是胡说八道。”

  • 他会因为自己对良知非常敏感而觉得无比自豪。然后当遇到不受良心约束的人,他就会张皇失措、哑口无言,因为身为社会成员,他清楚地意识到面对这种人他完全是无可奈何的。

  • 他画下的其实是他的理想——虽然这种理想很差劲,既普通又陈腐,但毕竟也算是理想,这让他具备了独特的人格魅力。

  • 这些画是虚伪、造作和低劣的,然而说到道德品质,却没有人比德克斯特罗夫更加诚实、真挚和高尚。这种矛盾谁能解释呢?

  • “你怎么会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像沙滩上的石头,随便哪个满不在乎的过路人都能捡起来呢?美是一种玄妙而奇异的东西,只有灵魂饱受折磨的艺术家才能从混乱的世界中将其提炼出来。当艺术家把美提炼出来之后,这种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认识的。要认识它,你必须重复艺术家的痛苦历程。美是艺术家唱给你听的音乐,要在你的心里再次听到它,你需要知识、敏感和想象力。”
    “那我为什么总觉得你的画很漂亮呢,德克?我第一眼看到那些画就喜欢得不得了。”
    斯特罗夫的嘴唇有点发抖。

  • “你快乐吗?”我问。
    “快乐啊。”

  • 斯特里克兰已经打破了禁锢他的桎梏。他并非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发现了他的自我,而是发现了新的灵魂,这灵魂拥有出乎意料的力量。这幅画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它的线条在大胆地简化之后还能呈现出如此丰富和独特的个性,不仅在于它描绘的肉体竟然在令人想入非非的同时还蕴含着某种神秘的意味,不仅在于它的实体感逼真得让你能够奇妙地感觉到那个胴体的重量,还在于它充满了灵性,一种让人们心神激荡的、前所未有的灵性,引领人们的想象力踏上始料不及的道路,奔赴各种朦胧而虚空的的境界,让赤裸的灵魂在永恒星辰的照耀之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尝试去发现新的秘密。

  •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伤害她,”他说,“但绝不能原谅男人为她做出牺牲。”

  • 他们的生活因为某个冷酷的偶然因素而烟消云散,我觉得这是很残忍的;但最残忍的是,这件事竟然对世人毫无影响。地球继续转动,谁也没有因为这出惨剧而过得更加糟糕。

  • 我认为你的勇气衰竭了。你的身体将它的软弱传染给了你的灵魂。我不知道盘踞在你心里那种无限的渴望是什么,反正它驱使你为了某个目的地走上危险而孤独的道路,你希望抵达那里之后,终将摆脱那种让你备受折磨的灵性。...也许你寻找的是真相与自由,但你曾经短暂地认为你能够在爱情中得到解脱。我想你疲惫的灵魂渴望在女人的怀抱里歇息,后来你发现那里得不到休憩,于是你便憎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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