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之恋》:人间至善是真情?

因为计划中的一趟意大利之旅,我在广州图书馆翻到了《米兰之恋》。

我们旅行的第一站就是米兰。抵达米兰之前的24小时,我先后在番禺莲花港到香港的客船上,在香港飞米兰的班机里读了这部小说。

“一部感动一亿欧洲男人的小说”,“爱的力量,足以削减病痛,延迟生死”,我随着被誉为“意大利的卡夫卡”的作者迪诺·布扎蒂(1906—1972)的文字,进入到安东尼奥和拉伊德的世界。

年近50的米兰建筑师安东尼奥,在一次招妓时偶遇小他30岁的芭蕾舞演员拉伊德。拉伊德身上的种种神秘让他不能自拔,他心底里爱情和浪漫的基因重新被唤醒。在幻想和现实的交错中,他经历了一次次起伏。

《米兰之恋》

布扎蒂很善于描写内心的场景,在他的笔下,安东尼奥的一次次幻想丰富了拉伊德这个角色,也让这个角色的矛盾和争议更加突出。

看看关于安东尼奥的几次内心活动吧:

“这一次,他这样想时没有感到痛苦。她在宽大的客厅里独自跳她的三步舞,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同他一起登上通往卧室的楼梯,摘掉手镯和项链,请求前往卫生间,然后半裸着回到卧室,躺到床上,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可是,所有这些有什么用呢?他爱的并不是那个就要同他一起爬上床的女人。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她能同他做一千次爱,她也并不属于他,也并不比现在这样更多地属于他。也就是说,她根本不属于他。恰恰相反,是另外一个人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不肯出来,那是那个在确定的时刻出现的拉伊德,是那个在壕沟对岸的姑娘,命运之光照耀着她,她颤巍巍地把腿伸进水中想要跨越这条壕沟,可是,沟里的水并不是水,而是泥浆,是软绵绵黏糊糊的污泥,是这座大城市设下的圈套,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被这座城市吞噬,一天比一天陷得更深,而彼岸的金光渐渐远去,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那条壕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地,是一片泥泞形成的黑羧羧的死海,而她仍在执拗地继续前行,因为人们对她说过,最重要的是坚持不懈。当然,昏了头的姑娘们当初根本就不涉足这行肯定更好。

……

她想努力摆脱这种困境,她想出人头地,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想让岸边向他微笑但又不再尊重她的那些人注意自己。她也是应当过正常生活的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应当统统忘掉,她应当回到童年,以便彻底从头重新开始。这就是她,这就是拉伊德,她独自一人在这个不相干的男人面前跳着三步舞。她跳着,看似漫不经心却十分优雅,她成了一朵玫瑰,一朵白云,一只纯洁的小鸟,远离一切丑恶的东西,在这一短短的片刻之内体现了她的纯洁。”


在安东尼奥的眼中,拉伊德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一般,而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不也是如此?因为这样的爱情,他的身体又重新开始充满活力。唤醒内心的自己,布扎蒂的这一段描写很是精彩:

“他觉得,他开着汽车向前飞奔,那些杨树在向相反的方向运动,这些树好像要向他讲述一件事。是的,这些树木一一闪亮的树木在一望无际的出野里交织,在他的两侧旋转——确实是想要表达些什么,像一个人张口要向他倾诉。

他在飞奔,不,应该说是在飞翔,向着所爱的人飞翔,而那些树木则在田间向后退缩,像是被一股比它们更强大的力量推向后方。树木很多,成千上万棵,每一棵都有自己的不同轮廓,都有自己的特殊体态。但是,所有这些树木都被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吸入一个漩涡。广袤田野的所有杨树确实是在向后飞奔,像他一样张开两只巨大的翅膀奋力飞翔。

在静悄悄的清晨,面前是空无一人的大路,是空旷的田野,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好像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除他之外,所有的人好像都忘记了世界的这一部分依然存在,这种情景真是妙不可言。她就在前方,就在一排排的树木构成的大幕之后,距离并不很远。也许她还在睡,头陷在软软的枕头中。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她的房间,照亮了她那浓密的黑发。可是,她依然一动不动,依然睡梦沉沉。她是不是就自己一个人在睡?

于是,他突然明白了大自然的魅力的寓意。地平线上那些成行成排的杨树一起向后奔跑,像是在逃避他,而与此同时,又有新的杨树迎面而来,然后又向后退去,退入自需之中消失不见了,新的一排排的杨树接着又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呢?

这些东西讲述的是什么,他在突然之间一下子明白了。当肉眼所见的世界使我们感到惊奇之时,当我们不由自主地说“啊,太漂亮了!”之时,当某种重大的东西钻进我们的大脑之时,这肉眼所见的世界的寓意就一清二楚了。他的前半生是在不猜想其原因的情况下度过的。有好多次,面对一处漂亮的风景,一座纪念碑,一个广场,一段道路,一个花园,一座教堂,一道悬崖,一条小巷,或者一片沙漠,他会赞美欣赏。只是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懂得了其中

的奥秘。

这一奥秘十分简单,这就是爱情。能够吸引我们的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树林、原野、河流、山脉、海洋、山谷、草原,还有城市、高楼、石头,再加上天空、落日、风暴,还有白雪,再加深夜、星光和风,这一切本身都是空洞的,都是冷漠的,但它们又在不知不觉中包含着与人相关的寓意,这并不需要我们去猜想,因为它们包含着爱的预感。

迄今为止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真是愚蠢至极。一块礁石,一片树林,一片废墟,如果不与某种期待相联系的话,它们本身有什么意义呢?期待的如果不是她、不是能够带来欢乐的她的话又能是什么呢?如果想望的不是她,不是同她在落目的光辉众鸟啁啾中漫步的话,整个山崖下令人陶醉的山谷和神秘的小径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能设法在岩洞的阴暗处幽会的话,古代法老们的那些城垣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有佛兰芒人的乡村、或者叫做“林萌大道咖啡馆”的咖啡馆、或者大马士革的单驾马车,如果不是能够没想她也能到那里,能在那里生活一段,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路边孤独的小教堂,前面点着油灯,这些东西如果不是有什么隐喻的话,为什么显得那么哀怨呢?如果隐喻的不是她,不是能给人带来欢乐的她的话,隐喻的又能是什么呢?

他想到了冬夜孤灯下的窗子、明媚阳光下白色岩石的海岸、旧城区弯弯曲曲的宁静小巷子、深夜大旅馆的阳台、矮矮的草房、皓月的光辉。他想到了4月的一个中午雪地上的足迹、节日期间海上船舶留下的明晃晃的浪花、山间的公墓、图书馆、炉火熊熊的壁炉、空荡荡的剧场舞台、圣诞节、清晨的微曦。凡是可能隐藏她的不肯明言的想法的地方,他都联想到了,尽管还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在如此美丽的大自然面前,精神上的欢愉如果只限于我们自身而没有扩展到另外一个人,那该是多么渺小狠琐啊!

他生来就爱山,大山和它那光秃秃的悬崖峭壁,表面上看来同爱情毫无共同之处,可是,所有这些现在有了另外一种含义。是对荒野的挑战,是超越自我,是征服深渊,是登上顶峰的自豪?如果仅仅只是这些,那就实在太愚蠢了,所有的困难和危险就太可笑了。这个问题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现在豁然开朗了。在对山的爱慕中隐藏着心灵的另外一种悸动。“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年纪轻轻的拉伊德并不在乎这样的爱情,让安东尼奥如同坐过山车般经历了一次次的煎熬和起伏。

他的心情,有时候如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阵激动涌过他的心头,这是一种自由,忧虑顷刻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又按其旧的轨道运行了,对工作、艺术、大自然、美好事物的兴致又回到他心头。他一阵激动,大大松了一口气,其轻松程度之深连他安东尼奥也感到意外。他过去的地狱原来仅仅只是由于这么一点点小事?

是的,变了,情况一下子彻底变了。现在是她在下风,现在是他主宰一切。他甚至也没有问问自己,在爱情的对峙中只靠金钱而获胜是不是有点太卑鄙。他心满意足,他如此高兴,把她弄到手的方式究竟是什么样的方式,他觉得这无关紧要。“


 “安东尼奥吃惊地发现,拉伊德就是以这种方式在歌唱。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明显节奏,同样的激情,好像这才使她重新找到了自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真谛。

他不断扭头看她,他从未见她如此漂亮,从未见她如此纯洁,从未见她在这个世界上如此高兴,而安东尼奥则愚蠢地为她而感到自豪,她不是那些狂放的、不要脸的姑娘当中的一个,她是一个人,一个完全与“人”这个字相符的人,是一件具有重要意义的事物。“


“一切归纳起来可以说,她似乎是个不幸的姑娘,是被大城市的强大洪流吞没的姑娘,这股洪流日复一日地支配着男男女女,日复一日地吞噬着他们。天哪,他为什么那么爱她呢?为什么不能抛开呢?她能给他带来什么?一切都说明,看来她什么都带不来,对他来说,拉伊德只能意味着屈辱和愤慨,只能意味着,由此而来的将是毁灭。

然而,这个不知羞耻但又显出自尊的姑娘自有一种美,他无法为这种美下定义,因此她才同其他姑娘大不相同,同其他应召女郎大不相同。同她相比,别的姑娘都是些死人。这座城市就是因为有了她拉伊德才能生存下去。她坚定、倔强、自负、蛮横、厚颜无耻、傲慢无礼。在那些堕落的人和物之间,在暧昧的声音和灯光之间,在公寓房的阴影之间,在水泥和混凝土墙之间,在令人发疯的凄凉氛围中,她是一朵鲜花。“


    有时候,他又会莫名落入谷底:

“他手持电话听简,不知道是不是该给她打电话。他的脸拉得长长的,一脸憔悴,显得老了很多。四个月过去了,今天是一年的第一天,他仍手持电话听筒站在那里,下不了决心。河水毫不留情地冲着他,但他无法抓住岸边的任何东西,而是一直在河流正中挣扎,那里的水流更湍急,那里的石块更大,这些大石块躺在河床上更加危险。他用力搏击,极力不让波涛把他冲到河流中心。他要游到彼岸,但他又很害怕,因为他一旦到了对岸,这条河流就再也不能冲着他向前走了;而在河里,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拉伊德逃走了,她是在水面上滑走的。她没有在河床的石块之间搏击,她能够及时看到那些石块,或者至少像是能够看到那些石块。她可以在上面滑过去,而紧随其后的安东尼奥却迎头撞了上去。但也可能是,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她并不坏,而只是像刺猬一样始终把刺伸展开来。一天,他们又吵了架,他又遭到了侮辱,拉伊德说,你应该了解我,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我的印象是,所有的人都是敌人,他们都想欺骗我,都想利用我,如果生活教导我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不是我的错。是的,我随时随地都要高度警觉,我全身都是刺,我得设法保护我自己,因此才对你可能不够客气,但你得了解我,这根本不是我的错。”

“他感到,在他的办公室所在的楼房之外,这个神秘的米兰,这个同日常新闻和导游手册不相干的米兰,又自成一体了,它的房舍、它的破烂的屋顶、它的弯曲道路正在慢慢融入阴暗的港湾和犯罪活动构成的一片迷蒙之中,正在离开安东尼奥,同时他的拉伊德也被带走,从此再无音信。

在他仍然感到自己进入错误的梦境、与他格格不入的梦境时,一股远大于他的愿望、远大于他的信念的巨大力量正在把他拖走,使他几乎像个可怜的倒霉鬼,而不是五十岁的男人,不是有着可敬地位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好像高贵的亲王,但国王突然下令,剥光他的衣服,当众鞭答,然后被判处徒刑,戴着锁链到苦役船上划船。国王对此不加解释,他也不知道其间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说得过去的原因确实是存在的。“

“他是又气又恨,极力想去争一争。那是一股风在吹着他,不过那是失望的风,是可悲的风。这就是生活,他没有发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失败、侮辱、欺骗、背叛,可他仍然活着;他愚蠢、天真、可怜、怯懦,可他仍然活着。他在跌入深渊,但他在挣扎,如此投入地力争,这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对她说,现在你走吧,我有一件急事需要处理。他很克制,没有大吵大闹。求求你,让我去工作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好像这件什么活计比她还要重要,好像这次永别就像平时的暂时告别,明天还会再见。然而,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那个黝黑、古老、不可思议的米兰正在把她重新拖回去,正在把她吞下去,她将消失于迷宫中,她那小流氓似的微笑只是暂时在玻璃门上反射了一下,然后便消失到乱糟糟挤在大门前的人群中。她白白的脖颈将消失,将消失到摇滚乐的喧闹声中。他和拉伊德之间的距离将无限遥远,其间隔着原野、海洋和高山,另外,还有沉默和黑暗构成的屏障。没有一样东西不使他想起她:天花板上的裂缝,那堆杂志,那张安乐椅,卫生间里的那些小瓶子,书架上的木制小动物,窗外那些房子的轮廓.整个世界都与她有关,没有她,他的生活、工作、讲话、吃饭、穿衣等等都不再有任何意义。没有她,一切都是荒谬的,都是愚蠢的。因此,他的内心深处出现了可怕的裂口,眼泪像河水一样从这个裂口中流出来。”


流行歌曲里都在唱,“我爱的人她却不爱我,伤心是最后的结果”,然而安东尼奥的执着究竟会换来些什么?布扎蒂也借着两个主人公的说法,抒发着自己对于生命的感受。

“他取出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照片。照片上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穿毛衣,显然是想打扮得漂亮一些,但这件毛衣有点不合身。真怪!是的,那是一个小姑娘。是她吗?

那是在城里的一条街上照的照片,这可以从背景中的一段人行道的边沿、房子的基石等等看出来。墙的底部有个小口,那是地下室的通风口,但这个口子刚刚用泥灰抹过,白色的特殊记号十分显眼。战时,那些记号标明,这里是地下防空润的出人口。这就是说,这是一张很早以前拍的照片,因为战时的最后痕迹在米兰消失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张照片是在很近的距离内拍的,小姑娘抬头望着镜头。她穿着很厚的毛衣,显得有点不合身,但她显然是极力想打扮得漂亮一些。她手里拿着不知是个玩具熊还是洋娃娃。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用浅色丝带高高地挽在头上,又散乱地从她那有点浮肿的圆圆的小脸旁垂下来。她望着镜头,脸上带着毫无戒备但又有点调皮的微笑,好像是要讲些什么。讲些什么呢?安东尼奥极力去猜想。那是一种明确、亲切、纯洁、美好的情感,但又有那么一点点悲怆,这样的情感让人捉摸不透。

是的,这个小姑娘就是小拉伊德,她那时对人生还一无所知。她出神地看着,好像这时对面过来一个人,这个人给她带来一大包礼物,这个人不想马上把包打开,好让她盼望期待。但是,她知道,包里是礼物,她还不知道是些什么礼物,但她确信那都是非常好的礼物,是她最想望的东西。那个人依然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个没有打开的包。但小姑娘知道,他是在跟她闹着玩,所以她仍在笑着,那是一种特殊的笑。她是多么幸福,多么安详,多么有信心,这是一个特殊时刻,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时刻。

生活本身带来了大包礼物,现在的问题仅仅是,剪开彩色绳子,打开包就能知道里面装的是些什么。当然,给一个如此可爱、如此天真的小姑娘的应该是非常好的礼物。谁能知道是些什么礼物呢,也许是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高雅美丽,欢乐和爱情,名誉,财富,阳光明媚中被绿地包围的住房,帅气、能干、多情的丈夫,没有穷尽的幸福季节,再向前,再向前,一直到极为遥远的地平线,是远而不可目及的地方。这就是生活的礼物。“


生活如同一盒巧克力,在打开之前,那你永远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阿甘正传》里这样的台词,是否告诉我们尽管去打开,去接受生活的种种?

总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安东尼奥也开始思考自己眼中的拉伊德和真正的拉伊德究竟是有多少不同?

“这是一个可怕的、没有心肝的姑娘,她会把他毁掉。她出了什么事?谁使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是什么使她产生了这样的愿望(想要个孩子)?要知道,这样的愿望可是同夜总会的喧闹、同现钱交易的做爱格格不入啊。

谁也没有使她发生变化,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她过去进入的那种神秘莫测的混沌状态那是难以捉摸的原始密林——并不属于她。久远的血统这种神秘的渠道传给她一些愿望,这样的愿望保留在她的内心深处,这些愿望就是:追求简单但恒久的、亲密的、可靠的、也许是平庸的欢乐,这就是她的所求。

拉伊德背后的、她从中走出来的那个神秘莫测的、罪恶的、邪恶的世界突然不存在了?那个世界根本没有存在过?那些邪恶但又诱人的屏藩突然之间消失了?那些危险的幽灵同普普通通的好人融合成了一体?或者说消失到了底层人中间?被老城潮湿阴暗的小巷吞噬了?拉伊德就这样消失了?小说的光彩就这样消失了?神秘莫测的这个谜就这样消失了?她不再是无法接近的人了?要么就是说,这个孤零零的、误入迷途的姑娘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她考虑了好长时间之后决定,不管有什么风险,还是要生一个孩子,尽管这样一来生活给她的仍然只是蔑视、嘲笑和耻辱。

在静静的米兰市,晨雾在静悄悄地弥漫,此时此刻,这个小小的女无赖仍在傲慢地翘着鼻子酣睡。在她咬紧牙关、以她的无耻、青春年华和谎言日复一日地进行了长时间的战斗之后,她在这场小小的战争中是获胜了还是被击败了?她能不这样战斗吗?他安东尼奥——像彼埃拉说的那样一—没有强迫她自卫、没有强迫她向他撒谎?她无缘无故做了淫妇?难道只是到了现在他安东尼奥才最终明白拉伊德是个什么人?才最终明白她的可怜处境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而是她的城市日复一日地强加给她的?才最终明白这是男人们、也包括他安东尼奥强加给她的?才最终明白她没有责任、她并不坏、她并不可耻、她并不应该被蔑视或者遭受惩罚?

现在的和平、现在的休战能持续下去吗?当了母亲就能使这个不可理解的女人不再大肆作假行骗?刺得他难以忍受有如遭受酷刑的棘刺再也不会从这个古怪、大胆、令人可怕的女人心中生长出来?如何才能使她脱离她那个充满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世界?如何才能使她脱离那个由富有想象力的谎言构成的堡垒?可以说,她只有在那个堡垒里才能生存下去。新的更折磨人的焦虑是不是已经为安东尼奥准备好了?

不,现在安东尼奥根本不想搞清这些问题。正如一个人长时间地忍受了病痛的折磨一样,他感到疲劳,他沉浸于麻醉剂造成的甜蜜的麻醉状态之中,几乎就是在幻想着,他的病从此彻底痊愈了。

下面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接下来是粗暴的大吵大闹。突然,吵声没有了,一辆汽车猛然加速奔向远方。

现在,整个城市确实睡了,睡意从千家万户泻出,像无形的幕布一样越过墙壁扩散开来,进入街上的汽车之中,这些汽车像是跑得太累了,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排成长队,静静地停在街道两旁。那是搅动着整个米兰的一股洪流,从城市的这一头慢慢流向另一端,把富人和乞丐、妓女和修女、体育运动员和癌症患者等等的喘息搅合为统一的气息。现在只有他安东尼奥完全清醒,享受着这心境的宁静。正如暴风雨后零零星星的云朵断断续续飘向北方后渐渐消失一样,最近一个时期的事也突然将他远远抛开,他觉得这几乎就像是扭曲的荒唐寓言。“

“现在是夜间,他看了看四周。天啊,那里高高耸立的巨大高塔是什么塔?那是一座旧塔,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它就立在那里了,就存在于他的心目之中了。可是,刚才在飞快的旋转之中,他竟完全忘记了这座可怕的高塔的存在,极高的速度和那个旋涡使他忘记了这个铁面无私的黑塔的存在。怎么能忘记比一切都重要的东西的存在呢?现在,它又像从前一样可怕地、神秘地耸立在那里,而且显得比以前更大更近了。是的,爱使他完全忘记了死亡的存在。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死亡,死亡好像是一个神话,过去,那正是他内心里一直挥之不去的东西。爱的力量是多么大啊。现在,它突然又来到他面前,住房、城区、整个城市和世界由他主宰,他带着自己的影子缓慢地迈步前进了。

而她则是很小很年轻、赤裸裸的东西,是悬浮在空中的柔软的白色小颗粒,是由血肉组成的细小颗粒,或者也许可以说是一颗灵魂的细小颗粒,内心则在做着金色的、不着边际的美梦。她已被美梦带向远方,并不知道她给别人带来的、今后将会带来的痛苦。她只是在梦中翱翔,在米兰的屋顶、天窗、阳台、尖顶房子上空翱翔。依然开着的路灯的玫瑰色反光穿过迷雾柔和地照着她,使她显得美丽,令人怜悯,又显得十分神秘。这是她的时刻,她显然不知道,但生活的这一伟大时刻正是为她拉伊德而到来的。明天,所有一切也许将会恢复原样,恶毒、羞辱将重新开始。但是,在这一瞬间,她高居于所有人之上,在大地之上,她最为漂亮、最为宝贵、最为重要。然而,整个城市在沉睡,街上空无一人,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连安东尼奥也不会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小说就在米兰的夜色中戛然而止,我也在飞往米兰的高空中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一天,我在米兰郊区的街道上跑了个8公里,在米兰大教堂和埃努埃莱二世拱廊里游逛,半个世纪前安东尼奥和拉伊德的米兰城已是过去,关于爱情,关于人生的宿命却依然川流不息。

2018.9.11.在米兰郊区公园晨跑时遇到的老夫妇


2018.9.11. 米兰大教堂前

“Hope is a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never dies”,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事物永不消逝,如同《肖申克的救赎》一样,我们永远期待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2018.9.11. 埃努埃莱二世拱廊公牛的地板镶嵌画,据说用脚轻踩地板上公牛的生殖器,转2圈可以带来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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