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失踪迷案

晚清年间,淮安府清河县管辖内的卢村有一位老农名叫卢九升,膝下只生了一子,取名卢君娃。孩子长大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九升就托媒人和远村葛庄葛玉柱的闺女爱莲结成连理。两家门当户对,都有几亩良田,很快就定下了婚期。爱莲年方十八,不仅长得年轻貌美,还识得一些字,村上人都夸她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好女子。洞房花烛的夜里,卢君娃颤抖着手掀开新娘的盖头,看到妻子如仙女下凡,欢喜得如获至宝。翌日清晨,九升按照当地的风俗,早早地备好马车,让儿子陪新娘回娘家,并且派自己的唐哥九战为他俩赶车同去。

九战年逾六十,早就弯腰驼背,耳朵还很聋,必须对他大声说话才能听得清楚。卢村葛庄相距有十多里路,狭窄的土路坑坑洼洼。马车翻越几座土丘,穿过一片芦苇荡,在两旁长满大白杨的河堤走了一段时间,才来到葛村。一路上,卢君娃兴致勃勃,还沉浸在昨夜缠绵的余味当中。他天生一副好噪子,就情不自禁唱起淮剧给妻子听。爱莲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容。葛玉柱领着亲戚正站在村口迎接。新姑爷上门,玉柱家大摆筵席,众人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卢君娃今儿特别高兴,岳丈亲朋敬上的酒他都来者不拒。酒量再大的人也经不住轮番劝酒,太阳快要西沉时,他已经满脸飞红,舌头僵硬,走路踉踉跄跄了。玉柱老汉看到女婿的醉态,内心隐隐不安。他赶忙劝住仍在闹腾的众亲戚,吩咐爱莲把丈夫扶到车上,让他们趁天还没黑赶紧回家。九战同样多喝了几盅,脑子还算清醒。他坐在车上,把马鞭朝空中一扬,那马儿便迈开四蹄向卢村走去。玉柱全家送到村外,直到看不到车影才回头。他抬头看到太阳正在西沉,脸上充满了焦虑的神色。

马车慢腾腾地走着,离开葛庄三里多路,天色就开始暗下来,宁静的野外只有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车身摇来晃去,卢君娃躺在爱莲的腿上,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不时地把头探到车外呕吐。爱莲心疼地给他捶背,还忍不住说几句责怪他的话。一阵风儿吹来,把他头上的帽子掀到了地上。爱莲立刻喊着让九战停住马车,可是他压根听不见,依旧赶着车子向前走。爱莲只好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跳下马车,回头去捡帽子。她把帽子拿在手里,转身看到车子居然走远了。她一边追,一边大声叫喊。可是她那三寸金莲的小脚根本走不快,聋子又听不到她的声音,马车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爱莲恐惧不安,双手提着嫁衣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但她根本不认识回去的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走到另一条小路上去了。

马车终于到了九升的家,他和老伴站在门口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现在总算放心了,就走到车厢后面接人,却看到只有儿子酩酊大醉地躺在里面,惊得目瞪口呆。他气愤地推推儿子,问他爱莲怎么不在车上,他却咂巴着嘴胡乱嘟囔。九升忍无可忍,在儿子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这一下,他自己都感觉到手掌震得疼,卢君娃的酒立刻醒了一大半。他捂着又烫又痛的嘴巴,委屈而又慌张地盯着父亲,看到父亲正涨着赭色的老脸大声问他:“你媳妇呢?”

卢君娃的身体瞬间凉了大半截,眼珠在车里车外乱瞟。九升走到唐哥面前,不住地埋怨他。过了一会,他稍微冷静下来,吩咐老伴把家人都招呼过来,沿着车子走过的地方一路仔细寻找,还派人骑马去葛庄,把消息告诉亲家。葛玉柱全家听闻爱莲失踪,个个心急如焚,举着火把提着灯笼,向卢村方向寻找,路上响起了呼喊的声音。两家人在一个土丘碰面了,仍然一无所获,火把照映着每一张焦急的脸庞。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凭空消失,怎么不叫人为她的安危担忧?葛玉柱心疼女儿,显得比谁都更加忐忑不安。他命众人分开继续寻找,可是一直折腾到天亮,爱莲仍然没有下落,玉柱突然一把抓住九升的衣领,眼睛射出愤怒的光芒,问他:“是不是你家害死了我的女儿,然后故意骗我们在外面乱找?”

卢九升从来没有想到亲家会这样冤枉自己,吓得慌忙给玉柱跪下,说道:“亲家,你可不能冤枉人,这是要担官司的呀!”

玉柱哪里听得进他的辩解,一边把他往县城方向拽,一边问:“没害我女儿,怎么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你儿子?”

九升被亲家这么一问,才想到几个时辰没有看到儿子的人影、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就问家人卢君娃在哪里。大伙面面相觑,都说没留意他。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又开始大声呼叫卢君娃的名字。葛玉柱对九升冷冷说道:“你们就不要再演戏了,你儿子肯定杀人心虚,躲起来了。”

葛家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纷纷冲到九升面前伸手准备打他。卢家人看到九升要吃亏,也不甘示弱,卷起袖管一边护着九升,一边和对方推推搡搡,互相谩骂。九升见昨天还相敬如宾的亲家现在变得剑拔弩张,水火不容,只好扯开嘶哑的喉咙,大声说话:“诸位,诸位,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去报官,才能解决眼下的纷争。”

清河县令于梓奇今年五十多岁,正搂着小妾酣睡,被一阵刺耳的鸣冤鼓的咚咚声吵醒。他立刻更衣命人升堂,竟然有许多人涌到了堂上,那乱轰轰的场面让他很生气。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堂下的人立刻止住嘴,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他问大家为什么击鼓鸣冤。九升跪下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玉柱也跟着跪地上涕泗横流,求知县大人为女儿伸冤。于梓奇捋着胡须思忖了一会,然后吩咐几个衙役跟着众人再去寻找,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卢村葛庄之间的乡路上又一次人声鼎沸,大伙东寻西找,扯着嗓门呼喊卢君娃和爱莲的名字。后来,有人提议去岔路上试试运气,于是队伍就拐上了另一条通向芦苇深处的小路。走了一段路,有人突然指着芦苇丛中大声尖叫:“那不是卢君娃吗?”

卢君娃蜷缩着身体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的手上、鞋子上、衣服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他看到众人找到他,表情更加慌张,眼里急得直淌泪水。衙役眼疾手快,冲到他跟前,把他紧紧攥住,问他为什么杀人。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没有杀人,我进去时里面已经死了两个。”

衙役哪里相信他的话,揪着他往他指认的地方走,很快就来到两间茅屋前。原来,这儿是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屋里住着老俩口子,靠摆渡为生。老头名叫衡登丰,已经进入花甲之年,老伴邵氏比他小五岁。从这儿路过的行人都夸赞这对老夫妻心地善良,不论刮风下雨,还是深更半夜,只要有人过河,衡老头都不厌其烦地把人送过去或者接过来,十里八乡的人都亲切地喊他衡爹爹。现在,衙役看到茅屋的柴门敞开着,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人们向屋里瞧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老人,他正是死去多时的登丰,整个人泡在了血泊里。衙役小心谨慎地踮起脚尖走进昏暗的里屋,床上的被褥也被鲜血染红,邵氏趴在床沿,头一直垂到地上。人命关天,立刻有衙役快马跑到县衙,把情况告诉于县令。他不敢怠慢,带上仵作一干人等赶到现场。勘查完毕,于县令看过仵作递给他的尸单,不由分说就命人把卢君娃押回县衙。九升知道儿子摊上了人命案子,急得不知所措,只有紧紧地跟在老爷轿子后面苦苦地哀求。

一到县衙,于县令就命令升堂断案。他大声呵斥卢君娃,让他老实交代出杀人经过。卢君娃吓得浑身颤抖,磕了许多响头,告诉县令他根本没有杀人。县令冷冷一笑,这种不打不招的犯人他见得太多了。他抽出令签往地上一扔,众衙役心领神会,扒去卢君娃的裤子啪啪地打了四十下板子,凄惨的叫声瞬间响彻大堂。九升眼睁睁地望着儿子被打得昏死过去,扑通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求情。于县令不耐其烦地命人把他赶出衙门。老人无助地东张西望,看到亲家葛玉柱正目光漠然地站在旁边。他赶紧走过去拉着亲家的衣服,用哭腔央求他和自己一起为儿子求情。然而玉柱仍然在为找不到女儿揪心,他瞪了九升一眼,说道:“他犯的是死罪,县官如何放了他?我还要去寻女儿呢!”

说完,他把族人招呼到一起,继续去找爱莲了。九升呆呆地目送亲家无情地走远,耳边又传来儿子的惨叫。他回头一看,衙役又开始抡板子了,两行老泪夺眶而出。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真是一条汉子,尽管被打得半死不活,仍然不肯承认杀人。就这样折磨了三天,于梓奇从他的嘴里没有得到一句认罪的话,只好命人把他收监从长计议,却拖了整整两年。爱莲依然不知所踪,玉柱思女心切,隔三岔五去九升家闹,后来干脆把他家砸了个稀巴烂。九升心里只惦记着儿子,经常跑到县衙花钱打听情况。牢头告诉他,像这种无头疑案,只要舍得塞银子,县令往往会法外开恩。九升看到儿子迎来一线生机,就毫不犹豫把家里所有的田地卖掉,又托人去县衙上下里外打点。于梓奇得到许多银子,就把卢君娃判决为去蛮荒之地做十年苦役。这时候,那个结实帅气的小伙子已经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九升老俩口满含泪水,把儿子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两腿实在走不动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卢村。

时间回到爱莲失踪两个月以后,一条敞篷客船正慢悠悠地漂在江上。夜风轻轻地吹过,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船夫吃力地摇着木橹,眼睛却不怀好意地斜睨舱中坐着的六个人。他们五男一女。女子身穿脏了的红装,头发凌乱不堪,脸蛋虽然很白,却显得十分憔悴,像经过了长途跋涉以后的疲倦,一个身材高大的健壮青年汉子紧紧地挨着她。他肩上挎着一只粗陋的包裹,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仿佛害怕她会飞掉似的。他俩坐在一侧,另外四个男人坐在对面。他们显然是一起的,都穿着好衣服,尤其中间的男人更加引人注目。他四十多岁的样子,仪表堂堂,颇似一位官员。他们的面前摆着六只上锁的大木箱,船夫看过是那三人挑上船的,里面一定有许多值钱的东西,把扁担都压弯了。

这条船的目的地是对岸的镇江。经过一个时辰的颠簸,船终于在山脚下停住了,舱里的人早就昏昏欲睡。船夫大声吆喝:“各位,镇江到了!”

舱中的人睁开眼睛,青年汉子攥着女子的手一声不吭就向岸上走,女子却不停地回头望向对岸,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汉子生气地使劲一拉她,并瞪了她一眼,女子无奈地低头顺从地跟着他上了岸。中年男人紧跟其后,另外三人则挑上木箱,叽叽咕咕地鱼贯下了船。他们刚走几步,突然从山路上窜出七八个蒙面人。其中一个手握钢刀指着他们说道:“留下箱子,饶你们不死。”

六个人大惊失色,都想转头逃到船上去,却发现船夫正横着一根竹篙拦在后面。他们这才明白,船夫和这些山贼是一伙人。中年男人临危不惧,对山贼义正词严地说道:“你们拦路抢劫,就不怕王法吗?”

船夫笑着回答:“老子的话就是法。”

他的话说完,另外几个人就伸手去抢箱子。三个挑夫当然舍不得,和山贼扭打在一起,可是不一会儿就受伤倒地不起。山贼得意洋洋,挑起木箱准备运到船上,那青年汉子突然大喝一声:“都给我放下!”

山贼被这炸雷般的声音惊住了,都向青年汉子看去,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位衣着红艳的女子,脸上立刻露出淫亵的狂笑。握刀的山贼走到他面前,骂道:“臭小子,你这是找死。”言毕,举刀就向他头上砍,女子吓得大声尖叫。汉子却不慌不忙,甩起手里的包裹朝山贼脸上抡去,动作快如闪电,山贼惨叫一声,手里的刀咣当掉到了地上。汉子眼疾手快,捡起刀朝山贼胳膊上就砍,血顿时从袖口流了出来。其余山贼见伙伴受伤,纷纷扑向汉子,却被他三拳两脚打趴在地上。船夫见势不妙,早就慌慌张张跑到船上,摇撸逃远了。中年男人化险为夷,面露喜色地对青年汉子说道:“先生真是好身手!实不相瞒,在下邝阳珣,此去镇江赴任,那三位是我的家奴。今夜幸得先生出手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汉子迟疑了一会,回道:“我叫莫三郎。”

说完,他拉着女子就要走。邝阳珣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挡住去路,莫三郎警惕地望着他。他微笑着说:“三郎,你有这么好的身手,不为国家效力真是可惜了。不如和我一道去镇江赴任,将来做我的捕头,你意下如何?”

莫三郎点头同意,一手紧紧攥住女子,一手抓住担在肩上的包裹。只有女子和那个挨抡的山贼知道,包裹里面藏着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从此以后,他颇得邝阳珣信任,短短一年时间,就把他提拔为镇江府衙捕头,还赏给他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可是日子越久,众衙役就发现这个捕头除了武艺高强,其他真的一无是处。他目不识丁,脑子迟纯,脾气却异常暴躁,经常无缘无故地辱骂他们,有时候还会对他们拳打脚踢。大伙开始对他充满了怨言和不满,都想逮个机会狠狠地教训他。

一日,邝阳珣升堂办公。从衙门外走进三个人,左右各一个腰间佩刀的官差,中间颤巍巍地走着一个瘦条条的犯人。他戴着木枷,衣衫褴褛,目光可怜地环顾大堂,看到两排拿着杀威棒的衙役,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发抖。他跪在地上,官差把官文恭敬地递给邝阳珣。知府大人看了一遍,吩咐衙役带官差去休息,然后命人拆掉犯人脖子上的木枷,把惊堂木一拍,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给我从实招来!”

犯人被摘去刑具,活动顿时轻松了许多。他感恩戴德地跪下向邝阳珣磕头,说道:“我叫卢君娃,是淮安清河县卢村人。”

站在一旁的莫三郎闻言,身体像被电击了一样,忍不住向犯人多看了几眼,觉得此人还很年轻,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不像敢杀人放火的恶人。邝阳珣阅人无数,心里同样产生了怀疑。他把官文从头到尾又认真读过一遍,抬头对堂下说:“卢君娃,本官阅过你的案宗,觉得其中有许多蹊跷,但事已至此,你不要想太多了,只管认真服役,等刑满释放以后好好做人就是了!”

卢君娃发现这位老爷比他遇到的清河县令于梓奇和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热流,泪水夺眶而出,不停地磕头感谢。邝阳珣摆摆手,说道:“但是,按照本朝律法,每个犯人都要先打四十杀威棒。本官看你体弱多病,就打十下吧。”说完,他取出令签,命衙役执行。莫三郎站了出来,对他躬身说:“大人,请允许我打这十棒!”

两个衙役把卢君娃屁股朝上摁在地上,莫三人操起杀威棒举过头顶,然后用力地打向他的屁股。别人看得心惊肉跳,心想:他这力量,别说十下,三下就能要人命了。可是,卢君娃却感到那棒子如柳条从肉上拂过,只有那么一点点疼,十下过后,屁股完好无损,心里就对这位大个子充满了感激。他哪里知道,那位坐着的老爷和这位亲自操棒的捕头都是淮安人,出于老乡之情,两人不约而同地对他选择了怜悯和庇护。他在镇江有老乡照顾,比其他劳役犯人少吃了许多苦。邝阳珣把他安排在府衙做工,负责打扫庭院,砍柴挑水,活动也少受限制。他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干活相当卖力,像牛一样在府衙任劳任怨,像狗一样忠诚听使唤。

端午节这天,莫三郎要宴请几位朋友,就把卢君娃叫到家中,让他把大院子打扫干净。他一直忙到中午,炎热的天气使他累得汗流浃背。捕头和朋友坐在院子里袒衣畅饮,那扑鼻而来的酒菜的香味让他情不自禁回忆起当年在爱莲家举杯换盏的场景,忍不住黯然神伤,拄着扫把发愣。

“君娃,你也来陪我们一起喝几盅。”莫三郎突然大声招呼他。他摇摇头,谢绝了捕头的好意,说道:“当初,就怪我逞强贪杯,才把媳妇半途丢了,还遭受这不白之冤。打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沾酒了。”接着,他又说道:“各位官爷,我唱段家乡的淮剧给你们助兴如何?”

莫三郎握着酒杯,说道:“想不到你还会唱淮剧,我也是很久未听了,你就大声唱来。”

卢君娃脑子里酝酿了一会,就放声唱起了那天在马车上对爱莲唱的淮剧片段。淮剧是在苏北地区广泛流传的剧种,那绵长凄婉的拖腔哭调常常令人潸然泪下。几段唱完,捕头的朋友心情变得沉重了,就起身告辞。莫三郎非要坚持送出门外,还吩咐卢君娃把酒桌收拾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把残羹剩菜倒进木桶里,正准备抹桌子,一个女人怀抱孩子突然走到他的跟前,把他吓了一跳。他看到女人用惊喜的眼光望着自己,连忙把头低下去,手儿在桌上乱抹。

“你唱的淮剧真好听,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女人轻言轻语地说道。

“你想起了谁?”他喉结紧张地上下窜动,小声地挤出几个字。

“我的丈夫。”女人答道,又追问他:“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仍然不敢抬头,对着地面说道:“我叫卢君娃,是个犯人。幸亏捕头照顾我,我才没有吃多少苦。”

女人身体一阵颤抖,哆嗦着嘴唇问:“你犯了什么罪?”

他就把在家乡的遭遇告诉女人,并没有注意她眼里已经泪珠打滚。女人问他:“你还恨你的媳妇吗?”

他说:“我就没有恨过她,只恨自己喝醉,没有照顾好她,至今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言毕,他在脸上使劲抽了一巴掌。

女人泪已经挂在了脸颊上,问他:“如果你媳妇出现在你面前,你还要她吗?”

他诧异地抬头望向女人,说:“要,肯定要!”

女人突然把孩子往他怀中一推,“你看看这孩子像不像你?”

他双手托着孩子惊诧不已。那孩子已经一岁多,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尤其那张小脸蛋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内心又惊又喜,张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女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上去要抱住他,莫三郎恰巧走了进来。他火冒三丈,冲到两人身边质问。女人突然猛地一推卢君娃,并迅速扯开衣领,露出洁白的胸口,委屈地骂道:“好你个色胆包天的家伙,趁我夫君不在,竟敢想占我便宜。”

卢君娃百口莫辩,怀里的孩子滚到了地上,疼得哇哇大哭。莫三郎怒火中烧,对着他肚子就是一脚,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女人一把拉住捕头,说道:“千万不要把他在家里打死。不如把他交给邝大人,你再暗中打死他,就没有任何罪责了。”

莫三郎觉得女人言之有理,抓住卢君娃衣领往府衙拖,就像拎一只小鸡那么容易。到了衙门口,他举起鼓棰就用力击打,邝阳珣闻声连忙升堂。他把卢君娃往地上一掼,对知府说道:“大人,这小子趁我不在家,想污辱我媳妇。”

邝阳珣生气地一拍惊堂木,问道:“卢君娃,本官和捕头好心待你,你为什么恩将仇报,做出这等龌龊的事来?”

卢君娃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只会不停地磕头,脑门咚咚地撞在地上,鲜血直流,很快就汇聚成一大片血。邝阳珣可是聪明的人,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老实的卢君娃不应该犯这种错。现在又见他不顾疼痛,使劲撞地,其中必有原因。于是,他命令衙役去把捕头媳妇请来。不一会儿,女人就怀抱孩子跪在了堂下。知府问她话,她什么都不答,只顾埋头痛哭。邝阳珣眉头紧锁,说道:“你有什么冤情,可以告诉我,本官一定为你作主。”

女人才止住哭声,抽噎着说:“大人若要为我作主,请首先抓起一个人。”

“抓谁?”邝阳珣问。

女人突然抬手对着莫三郎一指,“就是他!”

莫三郎气急败坏,怒目圆睁地骂道:“臭女人,你活腻味了。回家后,看我不打死你!”

邝阳珣朝其他衙役暗使眼色。大伙心领神会,心想这不正是整捕头泄怨气的最好机会么?于是一拥而上,把他捆绑得严严实实。开始,他还挣扎,嘴里骂声不止。那些衙役可由不得他放肆,都暗中下黑手,他嘴里很快就有血流了出来。直到他精疲力尽,老实地跪在地上,邝阳珣才让女人讲出实情:

女人正是爱莲。两年前,她走到岔道上以后,一边哭一边向前摸索着走。摆渡老俩口听到女子的哭声,赶紧出来接她,把她领到茅屋里,问她为什么穿着嫁衣走到这荒郊野外。她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老人。登丰劝她:“姑娘,你不要哭了,就在我们这里过一宿,明早我送你回家。”

爱莲感激涕零,就和邵氏睡在里屋,登丰趴在堂屋的桌子上睡觉。到了半夜,突然有人敲门。老人点上油灯,问来人有什么事。那人告诉他:“衡爹爹,我是莫三郎,准备过河去办事。”

登丰没有多想,就把门打开了,一个大个子汉子走了进来。汉子肩上挎一个油腻的木箱,他身体一晃动,里面就叮儿咚的响。登丰问他:“深更半夜,你过河有什么急事?”

汉子说:“我是屠夫。邻村有户人家请我去杀猪。”

登丰不再多问,出门准备向河边走。莫三郎却调皮地朝里屋瞅,一眼就看到合衣而睡的新娘子,顿起祸心。他走到爱莲床前,伸手去摸她的脸。爱莲吓得慌忙向床里边避让,动作弄醒了邵氏。她怒斥莫三郎,并大声呼喊登丰的名字。莫三郎恼羞成怒,一把抽出剃骨尖刀捅向邵氏的肚子。老人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命归黄泉了。爱莲吓得尖叫,腰身却被莫三郎的胳膊紧紧箍住,然后就往堂屋走。登丰快步冲进来,死死抓住他的手,不让他逃。他抬腿踢了老人一脚,老人仍然顽强地缠着他,于是他举起刀,对着老人脖子狠狠砍下,老人栽倒在门槛附近。爱莲亲眼目睹两位老人倒在血泊里,吓得魂飞魄散,乖乖地跟着莫三郎一路向南逃。

后半夜,酒醒的卢君娃寻妻心切,居然找到了登丰老俩口的茅屋。他看到里面还亮着灯,就冒冒失失地走了进去,被地上登丰的尸体绊倒,弄得一身鲜血。他吓呆了,知道自己就是跳下黄河也洗不清,只好躲在芦苇荡里不敢出来。

邝阳珣听完爱莲的哭诉长叹一声,命人把莫三郎打入死牢,连夜向刑部写明此案经过,并在信中请求辞官,以惩罚自己用人失察。不久,朝廷下文,邝阳珣继续担任镇江知府,监斩莫三郎;同时免去于梓奇清河县令之职,抄家充公。卢君娃蒙冤得雪,与爱莲重新走到了一起。卢、葛两家冰释前嫌,和好如初。莫三郎砍头那天,邝阳珣亲手给他倒满断头酒,说道:“念你救过我,本官亲自送你上路,来世做一个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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