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国庆后的某一天,入秋后的村庄显出安静详和的气派。在收完花生还未收地瓜的这一段时间里,农家人有一段短暂的喘息时光,一大早,就有人开始往村口的小酒馆走来了。
酒馆的老五刚刚打开店门,正拿一把竹条扫帚清扫院子,沙土地面上浸润了一层湿气,碎小的石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反射出银光,这银光中透着入秋后一夜风霜琢就的凉意。
来的人是村西头儿的王三,因为走得有些急,手上又拎着两条垂及脚踝的肥硕大鱼,所以脚步有些趔趄,他从街道上拐上石阶路,三五步跨进老五的院子,迫不及待地大嗓门对老五喊。
“五哥,看,新打的鲤鱼!”
老五连忙迎上前来,凑近了看王三攘到自己面前的两条大鱼,心里却在嘀咕:这懒汉也不操持打渔的营生,哪来的这么两条大鱼?莫非又去炸鱼了?
“哟,还真不小,看着有十来斤。”
“何止,这小的一条,少说有十斤,这大的一条,不得十三四斤?”
“嗯,可能,可能吧!”
“拿去,今天开荤,大锅炖鱼,可好?”
老五摇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寻思,这王三可不是什么义气的主儿,摆明了是要来卖的,却说什么拿去,哄人呐!
“三哥哪儿搞来的?”
老五一边问,一边转身收起扫帚,慢腾腾走到墙角放下,拍拍手上的土。这时王三已经自己去门旁找了一口大盆来,将鱼甩进盆里,转身走到老五身边,伸手要烟。老五摸出憋憋的烟盒,抠出两根,均略有些弯曲,用手指拉直了,一根递给王三。王三自己掏出火柴点上,一边豪气地甩着手上的火苗子,一边开口。
“好运气,水库边捡的,好几条呢,我捡了五条,三条小的,放家里了,这两条大的,想着哥哥,就拿来了。你看,多好的运气,走了狗屎运了!”
老五心中冷笑,多么好的运气!水库就在西山那一边,昨晚隐约的那一声闷雷,不是你搞的鬼?炸鱼就炸鱼,我又不是公安,还要瞒我?
“好运气,好运气,哪个地方捡到的?我明儿也去碰碰运气。”
“这个嘛,就是鹰嘴崖底下,我常去钓鱼的地方,有阴凉地儿的那块!”
老五知道那个地方,临着西山的山脚,唯一一处突起的山崖,并不算高,十多米的样子,很显眼的地标,崖壁的顶部向水面上空突兀地撅着,形态很像一只老鹰的喙。
“嗯哪,我知道那个地方,改天去碰碰运气。”
“这两个呢?你先拿去炖了,鱼身子归你,鱼头归我,怎样?”
“这怎么好,不能白拿你的东西。”
“不打紧,鱼头归我,你帮我也炖了。这么大的鱼身子,少说也要卖五人份吧,你说,是不是,赚十块钱,总有的,对吧。我念五哥的好,送你,好生意,赚大了!”
老五盘算着,这的确是一笔好生意,看来王三的人情不得不领,只怕今天的人情领了,哪天又要来理所当然地赊账,恐怕还不是一回两回。
“三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鱼嘛,算我买的吧。我出三块钱,如何?”
“这个嘛,也好,也好。”王三的脸上显出一线犹豫,他盘算着中午的炖鱼配上小酒,口中已经生了涎,又担心卖鱼的三块钱,极有可能被老五扣回两块去。
“鱼炖好了,您先免费来一份,算我送的。”老五看穿了他的心思,补充说。
“好!好!五哥爽快,那酒也麻烦您请了吧,大中午的,只需半斤。”
老五心中暗笑,早已料到有这一出,但脸上仍呵呵笑着,冲王三点点头,转身去拎大盆里的两条鱼,不再搭理王三,抽身进了酒馆。
王三犹豫着要不要等老五付钱,看老五进屋半天不出来,只好放弃了现在要钱的念头,盘算着中午吃过饭菜再提鱼钱的事。何况他自己也知道,钱进了自己的腰包,用不了两天,还是要回到老五手上的。即便老五今天没有付他,用不了几天,他也会来吃回去的。
王三讪讪地在酒馆院子里转了几圈儿,决定先回家去,日头已经升起老高了,先回家睡一觉吧,昨晚又是忙活又是紧张,早已把他的身心消耗疲乏了。
王三正打算回家,不巧从村里深处的街道上走来一个人,老远就跟他打招呼,一看,是村里另一个光棍臭子。
“三哥,昨晚上玩纸牌,怎么不见你?又扒张寡妇家墙头去了?”
王三很不屑于跟臭子打交道,这家伙不光名子臭,口气重的很,打牌的时候又喜欢大声吵嚷,常常坏了牌局的氛围,每次打牌,只要他跟臭子搭拨儿,自己的牌就臭的不行,常常输得口袋干净,嘴巴干净(烟也一并输掉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就张寡妇那对吊瓜奶子,也就是你才稀罕,老子是谁!*你娘的,带烟了没?”
臭子一边小跑着过来,一边从破旧的褂子口袋里掏烟,走到近前,嘻嘻笑着给王三点烟。王三抽了臭子的烟,放低了一些架子,打算把自己昨晚炸鱼的事炫耀一番,不想还没开口,臭子就说给他一个天大的新闻。
“听说了吧,铁锤杀了三口人,正在被公安追捕呢!”
“铁锤?杀了谁?他不是进城了嘛?”
“老丈人,丈母娘,还有他媳妇!”
“咋?这么狠!因为什么?”
“半年前的那次事故,你知道的吧?”
“瓦斯爆炸的事么?”
“对,那次瓦斯爆炸,铁锤不是破了相嘛,那脸上烧的,鼻子都只剩半边了,只剩两只眼睛是好的,你见过的吧?”
王三不吱声,他只是听说了,没有见过烧伤后的铁锤,他害怕看见那样的样貌,想想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伤成那个熊样子,那么俊的媳妇还会跟着他?又没结婚,只是定了婚,也没睡在一个被窝里,这事儿一出,人家就反悔了,不嫁了。”
王三想着铁锤的俊俏媳妇,他是见过的,今年春天的三月,铁锤还带着那个女人回过村子,那女人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任铁锤推着自行车,一路招摇着进了村子,引得村中一众光棍唏嘘了不下一个星期。这个铁锤,不想连那么俊俏的女人都杀死了,实在可惜了。
“听说,还是七八天前吧,铁锤拎了他爹的杀猪刀闯进那一人家,一刀一个,连杀三个,末了就逃跑了。”
臭子一面说着,一面心有余悸地裹紧了破旧短褂,两条胳膊紧紧地夹起干瘦身板,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手上一抖,烟灰落了下去,旋即被秋风吹远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
“公安不让,消息被那个,封锁了,再说,咱村有亲戚在城里的,本就没几户,这还是昨天村长喝多了酒说出来的。”
“这老绝户倒是知道,口风挺紧啊。现在怎么样了,抓到了吗?”
“听说还在逃呢,公安让村长天天盯着老耿头儿,一见他儿子回来,第一时间报案。”
“妈的,那楞子平时不声不语的,倒是个狠角色,这么大的事,也下得了手?”
两个光棍在村头的街道上又聊了一会儿,这才各回各家,王三忙着回家补觉,臭子下地收棒子去了。
杀人的事情再大,也是人家的事情,不妨碍王三到点吃喝。正午不到,王三就回到了村头的酒馆,急不可待地坐进屋里吃起炖鱼,喝起小酒来了。酒馆里人不少,有三桌客人,两桌是村里人家来客人的,一桌是几个城里来的陌生人,好像是来收粮食的。王三独自一个人喝酒,不理会别人,别人更懒得理会他。
正当王三半斤酒刚刚喝完,正盘算着再找老五要半斤时,屋外忽然进来一个人,又是臭子。
“不得了了,三哥,你一上午去哪儿了?咋没去看公安捞尸体?”
臭子进了门,一边嚷嚷着,一边凑到王三桌前,一屁股坐定,伸长胳膊冲老五喊:“五哥,加双筷子!”
王三急忙打消了再要酒的念头,生怕再要的酒进了臭子的胃肠,一边斜眼皱眉瞅着臭子,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怎么回事?捞尸体?”
“对,尸体!”
臭子说话的当儿,屋里的三桌客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动,一起抬头看他,连老五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凑过来听新闻。臭子见了这场景,立时觉得自己瞬间成了大人物,也顾不得要筷子了,侧转身子,斜拉着肩膀,对着一屋子人洞开那张口气很重的嘴巴,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上午不是去西山做农活儿了嘛,今天天气正热嘛,我干了一会儿活,有点尿急,就站在地头儿上撒尿,咦?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公安的汽车,好几辆,停在水库大坝上。我心说,什么大日子啊,这么多汽车?我就提上裤子下了山坡,再一看,水库边儿上好多人,有十几个人吧,都是李家庄那边的,不是咱们村儿的,咱村的我还不认识?那些人都远远地围在水库边看热闹,我就问,你们看啥呢?有一个小孩子就给我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呵,不得了。”
臭子也许是发觉自己讲得太快了,发现听客们听得太过瘾了,突然住了口,端起王三放在桌上的水碗,咕咚咕咚喝起水来。众人正听得刚起兴,看他住了嘴,只好眼巴巴看着他渴死的驴一般喝水,目光盯着那上下窜动的喉结,听着巨大的吞咽茶水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回响。
“啊!渴死我了!一上午没顾上喝一口水,净给报信了!”
“快说快说,看见什么了?”众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这么一看哪,不得了,水库边儿的那块平地上,有两个公安,穿着白衣服,真的,白衣服,人家说,那是法医,是医生,所以要穿医生的白大褂,再一看,呵!法医正给一个死人解剖呢!”
老五站在柜台后面,紧张地听着,这时候突然浑身一抖,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心中已经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咋个解剖法儿?”人丛里一个声音问道。
“咋个解剖法儿?我看见啊,那肚子都被剌开了,里面的什么肠子啊肚儿啊什么的,摆了一地……”
“吃着饭哪,这些不要讲了!”人丛中一个声音制止道。但臭子正讲到兴头儿上,仿佛没有听到,继续描绘那个可怕的场景。
“我急忙凑近了些去看哪,看看是什么人。人家不让靠近,围了一个圈,还有公安站岗哩,不让近前。就是这样,我还是看得真真的,那个死人啊,胖得跟大肥猪似的,脸,这么大!腿,这么粗!乖乖,光一个脚掌子,就……这么大!”
“哄人的吧,哪有这么胖的人,这么大的脚!”人丛中有人提出异议。
“你们不知道,人在水里泡久了,就是这种样子的,这种事,我遇到过……”一个城里人插嘴说道。
臭子很不满地在人群里扫寻那个明白人,急急地要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的身上。所幸众人在发出一阵若有所悟的“奧”的感叹后,注意力重新凝聚到了臭子身上。
“这叫巨人观!知道吗?巨人观!”他愤愤地,郑重其事地说道。
“打听到是什么人了?那个沉到水里的?”说话的是城里人中的一个。
“莫不是被抢劫了,杀死后抛了尸?”说这话的是城里人中的另一个。
“屁,不是不是,是自杀!”臭子急急地纠正道。
“自杀?是谁?打听到了吗?”
“铁锤啊!耿铁锤!”
老五的心里一灰,知道自己所料的不错,对于后面的故事,他忽然失了兴趣,悄悄转回厨房去了,留下众人继续听臭子的新闻故事。
“铁锤?不能!”王三突然插嘴道。
“为啥不能?”被质疑的臭因为成了大人物,斜着眼瞅瞅王三,很不满意地质问道。
“谁不知道,铁锤的水性是村里最好的,那年夏天我跟他在水库里比过扎猛子,你知道他一个猛子扎了多远?”王三瞪眼看着臭子问道,面带十分权威。
“一百米!一个猛子一百米,不带换气儿的,得有五分钟吧。”
“什么五分钟,你又没有表!”臭子翻着白眼回他一句。
“没有五分钟,也有四分钟!反正,他的水性那么好,怎么会淹死?怎么淹得死,他就是想死,也得换个法儿!”
众人点头,目光渐渐从臭子的身上移开。
“可是,死的就是铁锤!不管他会不会水,死的就是他!看热闹的人家说了,就是咱们村的,杀了三个人,跑到这里跳了水库,人家就是这么说的!你说,杀了三个人,不是铁锤还有谁?”
王三眼瞅着气急败坏的臭子,知道这个不会有假。何况简单地一推理,是个人都应该提前想到,是铁锤畏罪自杀了。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一个水性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能把自己淹死了呢?
“铁丝,把身上绑上铁丝,再拴上石头,走到水里去,这样就能把自己淹死了,不管多好的水性,只要想死,这个办法总是可行的。”
说话的是城里人中最年长的那一位,看上去像是几个人的核心,众人听了他的解释,一起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连王三都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
“对!要想死,总是能死得了的!”臭子感激地看看老人,总结似地重复了一遍老人的话。
故事讲到这里,基本的情况大家已然了解,臭子还想讲一讲自己的其它感想,但这时众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听他演讲的兴趣,各自围着酒桌讨论起细节来了。臭子失了观众,只好转正了身子,正面跟王三对话。
“这得死了多少天了?身上绑着石头,怎么浮得起来?不浮起来,怎么能发现得了?”王三自言自语地分析着案情。
“听说死了五六天了,许是泡在水里,发了,变大变胖了,铁丝变了形,石头脱出来,不就浮起来了嘛!”臭子一脸严肃地分析道。
“那不能,铁丝系着呢,除非……”
“除非什么?”
王三的心咯噔一下子,直跳到嗓子眼儿上,他感到一堆食物从胃里正浩浩荡荡地直漾上来。
王三猛然站起身来,一手捂着胸口,一口扶着桌沿儿,招呼也不打一声,迅速离开了酒桌,三步两步冲出了酒馆,冲出了院子。他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一路奔出好远,才拐进村口的一条小道。他停下来,四周看了看,没有人,然后,他弓下身子,哇哇地呕吐了起来。
他一边吐,一边回想着昨晚炸鱼时的情形,他隐约记得,在鹰嘴崖下的水面上,当他打捞起第六条鱼时,他发现那是一只鞋子,那鞋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浮上来或者漂过来,在浅浅的月光中,泛着青绿色的光。
剧烈的呕吐使他眼冒金星,两只眼睛里的视野一片黑暗,在这片黑暗中,他仿佛看见随着那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水底里某个人形的黑影动了动,然后,一只鞋子样的东西脱离了人形,慢慢浮向水面,那个人形的东西也动了动,慢慢地,慢慢地,它浮离了泥面,抛下几块石头的影子……
村口的酒馆里,客人们已经离去了。老五没有收拾碗筷,他神情阴郁地走进里屋,颓然地坐到床头。然后,他小心地摸出枕头下的一只手表和一叠纸币,怔怔地望着手中的什物,陷入了沉思。
六天前的夜里,有人来敲过他的后窗,当他惊恐地打开窗户时,看到如水的月光下,什么人也没有。在窗台上,他发现了一只手表和一叠纸币,还有一封信。在信里,他最好的朋友铁锤,告诉自己他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县城,去外地,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把这块手表和这些钱留给老五,请老五帮忙照料自己的父亲。在书信的最末尾,铁锤写道:
“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再也没有需要挂念的人了。
铁锤
1990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