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三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一夜未眠的尹玉光拖着疲态的身躯出现在钟楼街时,天色尚早,一切还氤氲在雾气之中,也许是隐形眼镜的缘故,或者是躯体疲惫,他的眼前如梦如幻,那种感觉带来的并不是美好,而是冷,那种刺入骨髓的冷,他哆嗦着身体,将衣服裹得很紧。已然是深秋季节了,路旁的梧桐树叶飘落了一地。

在尹玉光的印象中,钟楼街“唐老刘”的糖粥最好吃,那种甜让他时刻向往。小的时候,但凡他考了好分数,或是受了嘉奖,再或者父亲高兴、领了薪水,他总会有一碗甜甜的糖粥吃,又稠又厚的红豆糯米拌上桂花,入口甜而不腻。想起糖粥,就想起了父亲,每到这时候,他总伤心难过。

尹玉光十四岁的时候,父亲离他而去,临合眼时,父亲拉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小光,玉满堂是爸爸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遗憾,如果可能,你一定要替爸爸完……,父亲一口气没有上来,眼看着就要过去,尹玉光赶忙抱着父亲,又是顺气又是呼唤。一顿折腾,父亲的脸色透出了一丝血色,回光返照的父亲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他认真地看着父亲,静静地等待父亲的反应。

这下父亲说出的话,让他十分震惊,甚至改变了他的人生。父亲说,小光,答应爸爸……不要去做警察……好吗?父亲攥得更紧了。

尹玉光从小梦想成为人民警察,他最喜欢看的动画片就是《黑猫警长》,那特别喜欢那种威风凛凛的感觉,制服整齐地穿在身上,腰间别上一把手枪,走到哪里都特别有面子,可是现在……他不假思索地说,爸,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尹玉光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慢慢地合上眼,父亲的手指渐次冰凉,那种凉贯穿了尹玉光的全身,他站起身关上病房的窗户,从隔壁床上抱了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但寒冷丝毫未减。他尝试在原地踱步,无济于事,身体依然冰凉。后来,他才发现不是身体冰凉,是心冷。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冷意透过血液传遍全身,致使他四肢麻木,思维迟钝,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要干什么。直至护士到来,催促他赶紧处理后事,他才豁然清醒——他最亲的人走了,他的天塌了。

那个疼他爱他宠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无论以后面对什么,他都只能靠自己了。

此刻,那种冷再次袭来,尹玉光小跑起来,他记得唐老刘就在前面不远,可是跑了半天还是不到。难道唐老刘歇业了吗?不应该呀,前几天还听公司的小李说,唐老刘新推出的玫瑰粥好喝的要命。难不成是自己走错了地方?他不由地抬头查看路牌,没错呀,钟楼街13号,华泰厚布衣店。唐老刘不在旁边吗?钟楼街14号。可是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家新店,有着很大的招牌,招牌上的英文字母他不认识,平时并不追求新潮的尹玉光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陋寡闻,没忍住好新奇,加上现在冷的出奇,难得这么早的清晨有店铺开门。他便推门进入了这家写着“Sweve”名称的店铺。

与此同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2
一个极好听的声音顺着听筒传过来,尹先生,您好,这里是光亚银行信贷部,我是客服小夏,您在我行的贷款已经逾期,请您尽快补足欠款,以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声音的甜美俨然和气势凌人的内容不相符,他想不出来这个小夏的长相,甜美清纯?还是满脸凶相?他停顿片刻,说,你帮我查一下逾期金额有多少?

尹先生,你的欠款还有七百八十五万八千九百二十五元四角,现已逾期金额为一百四十万五千六百三十八块一角。请问您什么时候可以还款?

这一问,尹玉光尽无言以对。当初杨乐非要投资开一家公司,拿下一个鲜奶品牌的省级代理。杨乐原话这么说来着?他说,尹哥,你是我尊敬的老大哥,是我信得过的人,这样的好事我当然第一时间想着你,你说是现代人都注重健康,喝牛奶都要喝鲜牛奶,咱们加盟的是大品牌,有保障,品牌自带流量,稳赚不赔,现在入股是最佳时机,以后想入就难了。尹玉光并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这几年他倒腾过钢筋水泥,也批发过蔬菜水果,甚至卖过婴儿尿不湿,虽然每一项生意做不长久,但是多多少少攒下了几十万存款。之前能干的事情现在都不能干了,赶巧杨乐这么一说,他做了细致的市场调研,发现鲜奶真是市场刚需,便将全部身价投了进来,后来还抵押了房产,找银行贷了两百万,前后一算,公司成立的时候,他投资二百九十四万,占股百分之七十,杨乐投资六万,占股百分之说三十。起先生意很好,第一个直营店就供不应求,后来开第二个也火,第三个还火,看着每天有大量的资金哗哗地流进钱包,他多多少少膨胀了,要不然杨乐说,尹哥,咱们得乘胜追击,扩大规模,快速占领市场,不能让其他品牌有机可乘。他一想也对,市场竞争不就是弱肉强食吗?干,谁怕谁,他一咬牙,将自己的另一处房子和公司作为抵押,从光亚银行贷款两千万。

想到这里,尹玉光的嘴角发出了一丝甜甜的笑容,这笑容或许被话筒里的小夏听到了,只听到她说,尹先生是大企业家,相信很快就可以想到办法,等您的好消息啊。

挂掉电话以后,尹玉光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躺椅上躺下,躺椅很舒服,软硬适中,而且椅背传递着丝丝缕缕的热度,让他很受用。他刚把手机装进口袋,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皮生涩的闭合了起来。

临到意识消亡时,他隐约听到一句话:欢迎来到sweve,放松是最好的解脱,让我们一起走进一段奇幻的旅程。

3
他被嘈杂的声音吵醒,有熙攘的人群传出的交谈声,有来往的车辆传出刺耳的鸣笛,他揉揉眼睛看到的地方是模糊的楼房和狭窄的街巷,楼房低矮且破败,斑驳的墙皮将要脱落,那些大声交谈的人群穿着古怪的服装,好像在哪里见过,几乎都是蓝色、黑色、白色,款式也很奇怪,像是老照片里面的样子。对,就是老照片的样子,这不就是躺在父亲相册里的那张灰筒居的老照片里的场景吗?一激灵,他彻底清醒了过来,视觉和听觉万般灵敏,他发现自己正在站灰筒居的当街,他跨过一个水潭,不自觉地走到一个红木大门口,他娴熟地摸出钥匙,打开锁,用力推开厚重的大门。

走进院子,他看到院里的乔木已然枯槁,地上落满了树叶,踩上去哗哗作响。他打开屋门,一股尘土扑面而来,迷得他睁不开眼。半晌,尘土落尽,他才拍了拍身上,大步跨过门槛,来到堂前,正中墙上挂满了晋剧名角的画报:丁果仙、程玉英、冀美莲、芦变嫦、筱玉凤,还有几个人,尹玉光并不是认识,那些角儿高高在上,眼神清亮,像是看透了这世间的繁华。不对呀,父亲最喜欢的王晋昌怎么不见了?尹玉光看到墙上出现了一块鲜明的空白,分明少了一张画报,他向前走了几步,看到王晋昌的画报落在了地上,他赶忙捡了起来,找了个胶布和凳子,颤颤巍巍地将画报贴在了原来的位置,从凳子上下来,再望过去,墙面瞬间整洁了许多。

恍惚之间,尹玉光才明白自己是回到了他家的老屋。这间屋子里,充满了他童年的记忆,他脑海里开始回忆那些画面,神奇的事情随之出现在了眼前,屋子里的尘土不见了,原本破败的景象渐渐地焕然一新,突然他听到有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一个个成双又配对,单留驸马独自己,我父王本是当今皇帝,我乃金枝玉叶驸马妻……

这声音如此熟悉,尹玉光跨过门槛,几乎飞奔到院落。果不其然,他看到了良久思念的父亲。父亲身穿戏服,脚步轻挪,兰花指翘起,温婉的曲调唱起,那身段,那表情,那眼神,都让尹玉光不忍心打断,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看着,眼眶里的泪水盈盈地蓄了起来。

尹玉光看得痴了也呆了,脚步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父亲唱罢,收了水袖,拆了头饰,在院中的长椅上躺下,端着茶杯喝水。父亲的思绪像是还没有完全回归,眼神恍惚,嘴里念念有词,连茶水从杯口溢出都尚未觉察。尹玉光本想上前提醒,刚要迈步,突然从院中大树后面跑出个小孩,那孩子边跑边喊,爸爸,爸爸。听到声音,父亲回过神来,笑脸迎了那孩子,帮他拆下书包,一把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小光,今天学什么了?

小孩回答,今天学的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孩稚气的童音吸引了尹玉光,他羡慕这孩子清澈的目光。

父亲很高兴,眉毛一扬一扬的,父亲问,那今天想吃什么好吃的呀?

孩子不假思索地说,想喝糖粥。

没问题,想喝多少喝多少,等爸爸换了衣服。父亲把孩子放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脱戏服。

爸爸,你今天练的哪出戏呀?

《金水桥》,你会不会唱?

当然会。还未说完,那孩子便张罗起架势,唱词脱口而出,骂一声秦英你太无理,不该去钓鱼,打死老太师,可怜他命归西……

父亲手舞足蹈地鼓着掌,鼓完掌把孩子抱到怀里亲了又亲,父亲说,唱的真好,晋剧是咱太原的魂,身在太原,干甚都行,就是不能让这个城市丢了魂,每一个太原人都要学会唱晋剧,将晋剧发扬光大。但那孩子好像不太领情,躲闪着父亲,嘴里说,爸爸,你说秦英这么坏,我要是警察就把他抓起来。

听到这句话,父亲突然恼怒了起来,一把将孩子放在地上,恶狠狠地说,干甚都行,当警察不行。说完就甩着脱到一半的戏服回到了偏屋,再也没出来,那间屋子是父亲除了吃饭睡觉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

尹玉光呆立在当地,不知道该如何,这看似熟悉的场景和看似熟悉的孩子让他心生怜惜,他沮丧的表情,他满眼的泪水,他手足无措。他要找父亲问个究竟,刚迈出去两步,便再次呆住,因为那孩子已经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眸看向自己,那消瘦的脸庞,那眼睛,那鼻梁,那嘴巴,分明就是童年时的自己。尹玉光惊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着孩子朝自己走过来,他想躲闪,脚步却无法迈动,孩子才不管不顾,一直往前走,直到穿过尹玉光的身体,走到他刚刚出来的屋子,推开门,跨了进去。

4
尹玉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头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太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很多,像是挂在眼前一般,有那种小时候冬日里烤的名叫“小太阳”的电暖气的感觉,那种极具穿透性的热。他的喉咙异常干燥,他想喝水,但又拿不定注意走进哪间屋子,是去父亲在的屋子?还是去“自己”在的屋子?

突然他觉出了事态的严重——自己?自己看见了自己,尹玉光看见了尹玉光,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见鬼了吧!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尹玉光陷入了两难状态。

正在犯愁的时候,所见之处再次发生了变化,原本碧绿的树叶开始泛红,原本炙热的阳光开始阴沉,原本寂静的院落开始起风,老屋门上的对联也褪去了颜色,斑驳灰暗。

他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说,我平时两大爱好:唱戏和雕刻。唱戏可以锻炼雅兴和强健体魄,雕刻可以磨练心智,一个动一个静,劳逸结合,相得益彰。

然后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还好意思说爱好,这两方面你做出啥成绩没,上台唱过戏吗,雕刻的物件在商店的柜台上销售过吗?我看你就是吹牛。你答应给我买的玩偶在哪里?骗子!

一个响亮的耳光从窗户里传出来,尹玉光看到“自己”从屋子跑出来,边跑边哭,一溜烟不见了踪影。他本想追出去,可是他更关心父亲的情况,他轻轻地走到门口,看到父亲颓败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耷拉下来,表情沮丧,眼角挂满了泪水。尹玉光想要去安慰父亲,他便走到父亲跟前,用手抱住父亲的肩膀,可是父亲没有丝毫感觉。父亲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去了眼泪,顺带也擦去了鼻涕,又将手绢折好,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才装进口袋。尹玉光站在父亲的身旁看得很清楚,那手绢上秀着一朵小红花,那小红花是自己画好,拿给父亲看,父亲找了红色的丝线缝了上去。

尹玉光早已忘掉的小红花,在父亲这里原来如此贵重。

5
尹玉光想起了很多往事,关于父亲的工作,也关于戏曲——那是一九九五吧,他十三岁,在文化馆上班的父亲因为业务技能精湛,被选中出国交流学习,需要出去三年。全家人得到消息都很兴奋。可是几天后,父亲回来,闷闷不乐。那几天他不去单位上班,也不在院子里唱戏,而是待在偏房里,房门紧闭,早上进入,晚上出来,饭都不见吃一口。那时候,他猜测父亲一定在屋子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有好几次,他都想推门进去,揭穿父亲的龌龊,可是临到跟前,他却退缩了。他倒不是怕父亲责怪,而是觉得对于爱面子的父亲,这样生硬地揭露势必会让父亲无地自容,那样面临的结果,可能会是一场风暴,他想象了风暴带来的后果,自觉无法承受,便打了退堂鼓。虽然他并不知道父亲在屋子里干什么,他只知道高兴的父亲不见了,换来的是他的阴郁。

好多天过去,父亲走出屋子,他的面庞竟然有了细微光泽,浓密的头发虽然紧紧地贴在额头上,但是却梳得整整齐齐。

现在,尹玉光站在院子里,看到父亲跨过门槛,仰头看着阳光,脸上挂满了笑容。父亲穿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衣服,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他手里的蒲扇一漾一漾地,看上去竟然有些仙风道骨。其实刚刚他有好几次想要推门进去一探究竟,但是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

面对父亲,无论何时,尹玉光总是有一些忌惮。

后面的事情,果然如出一辙。今天看到的父亲和当初的父亲并无二致,因为父亲兴高采烈地去六味斋采购了烧肉和丸子,还去六曲香打了半斤烧酒,利利索索地整了一桌子菜。父亲朝着院子里喊,小光吃饭了,小光吃饭了。尹玉光等了半天,不见“自己”进门,便疑虑是不是“自己”跑去了文瀛公园耍去了。可是父亲却又说,愣着作甚,赶紧过来陪我喝一杯。那声音分明是对着自己说的,尹玉光看看左右,疑惑地对着父亲看,父亲说,看啥了,还不赶紧去洗手,有你喜欢吃的糖醋丸子和烧肉烩菜。

尹玉光伸出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小了好几圈,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穿着,怎么都变了,自己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脚上也是一双回力胶鞋,这是自己上学时的装束,这双鞋还是父亲花多半个月工资买的呢。怎么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正愣神的当儿,父亲一把拉着他,走到水井旁,撸了袖子,三下五除二把他的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拉着他的手回到屋里,帮他把书包卸下,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来。

父亲说,今儿高兴,陪爸爸喝一杯。

说完竟然为他倒上了酒。这酒他喝过,浓郁的酒气里透着些许甜味,他记得第一次被呛得咳嗽。果不其然,他的嗓子难受的厉害,咳嗽声此起彼伏,逗得父亲一阵乐呵。父亲说,男人就要男人的样子,要担当,要勇敢,要果断,更要会喝酒,来,再干一杯。

喝第二杯酒的时候,他屏住了呼吸,一口将酒顺着喉咙倒下去,这下确实好受了些,没有咳嗽,反倒觉得甜味溢满了口腔。

一顿饭下来,他喝了三杯,父亲很高兴,酒喝得很快,甚至有一些醉意。最后父亲表达了自己的意思——男子汉做事情要果敢利落,不能婆婆妈妈,工作本来就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出不出国无所谓,去求,莫斯科不去了,老子就爱在太原待着,谁去去求。

那一晚,尹玉光见到高兴的父亲又回来了。吃罢饭后,父亲拉着他的手,硬要和他一起睡,大概有五六年,他都是独自睡一个屋子,常常会因为害怕黑暗悄悄流泪。这晚在父亲的怀里,他感到了无法形容的温暖,那种温暖甚至超过了和妻子在一起的感觉。

6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好多人在跑来跑去,随即他听到了呼喊声,那声音很熟悉,他定睛细看,原来是体育老师的加油呐喊声音,只要是上体育课,不管大家的表现如何,体育老师都会扯着嗓子为大家加油呼喊,不错,杠住,勾手,那谁,盖帽啊,闪呀,哎,真好,再接再厉。在体育老师的呼喊声中,大家奔跑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尹玉光不记得自己对体育课的态度,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否会打篮球,此刻,他立于场外,和身旁的女生一起,定定地看着那些呼啸而来的男生们,他看到那些女生痴痴地看着帅气的男生,看得目不转睛。对他来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他此刻只想着父亲。

趁着老师不注意,他悄悄溜出学校。还未踏进家门,便听到了父亲绵长的唱词,声音婉转如一只百灵,每一个音都拉得很长,像蓄满了蜜,听起来真甜。他轻轻地推开院门,躲在了茂密的乔木后面,探出脑袋,认真地看着父亲的表演。应该是夏天,天气很热,四点钟的阳光直直地照晒着一切,父亲的脸上和头上都是汗水,但他没有停下表演。这一次父亲更加投入,他唱的曲子尹玉光从未听过,他表演的动作尹玉光从未看过,但是那曲子真好听,那动作真好看。

尹玉光看得痴迷,竟然忘记了头顶的大太阳,更没有想要找什么来降温,他就那样直立地站着,眼睛里只有如梦如幻的父亲。不知不觉中,尹玉光身上的汗水将衣服全部浸湿,额头上火辣火辣,整个人像泡在高温汤泉里一样。泡汤泉的时候,他可以泡五分钟,此刻,他在树下待了将近三个小时,直到太阳偏西,被高楼遮挡,他才觉得浑身舒服起来。但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身体开始酸困,腿变得僵硬,脚板开始肿胀,他终于忍受不住,缩回头,靠着树慢慢坐下,他需要缓一缓,即便看不到父亲,能听到他的声音也足够了。

他刚坐下来没一会,父亲的声音便停了下来。他猜测父亲大概累了,需要休息。可是他又想到,只要在唱戏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休息,他不用喝水,也不用坐下来,他可以一直唱一直唱,时间在他眼中是短暂的、静止的,或者说是一瞬而过的。但是此刻,父亲的声音停了下来,除非他唱完了。可是不对呀,没有到最后一句。尹玉光觉得不对劲,他不顾腿脚酸疼,爬起来看向院子,院里没有发现父亲,他往前几步,看到父亲赫然倒在院中。他跑到父亲身边,将父亲扶在怀中,父亲面色煞白,人事不省。

尹玉光掐了父亲的人中,为父亲喂了水,父亲泛白的面容渐渐红润,手脚上有了力气,便托着身体坐了起来,坐起来的父亲看着满脸惊讶的尹玉光说,这戏好看吗?尹玉光说,好看极了,可是……,尹玉光欲言又止。父亲知道他要说什么,父亲说,孩子,一个人,无论做甚,都不能留遗憾,晋剧曲调婉转回环,异常优美,演唱时要身临其境,要感受主人公的处境,眼神和表情都要到位,一名好的演员并不是在表演艺术,而是在体验艺术,或者说是沉入艺术。这就是一个人做人的原则,爱便无所顾忌地投入。

尹玉光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倒说,这是什么戏,如此好看?父亲终于满血,他站起来边脱戏服边说,这个戏是我刚写的,现在还没有完成,所以暂时没有名字。听到是父亲自己创作的剧目,尹玉光开始佩服起父亲来,同时也勾起了他的万分好奇。这种好奇似曾相识,这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直潜藏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像父亲说的,爱便无所顾忌地投入,这就是一个人做人的原则。对呀,他想到了自己面临的困境,婚姻和事业,妻子的唠唠叨叨难道真的无法接受吗?自己做过的哪一件事不是半途而废,不是因为苦,就是因为累,或者是各种诱惑,他总是这山看着那山高,总觉得前面是更好的,于是便一路走,一路丢了西瓜丢芝麻,以至于落得现在负债累累。

父亲说得对,爱就要无所顾忌的投入。可是自己却一直做不到。

7
后面的事情更加奇怪。尹玉光不断地出现在校园里,不是在教室上课,就是在课间活动。不过,无论他在干什么,都会悄悄窜出了校园,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他要第一时间看到父亲,第一时间看到父亲那个还没有名字的戏曲,他要看到父亲的表演。

每一次父亲都要唱到力竭,都要晕倒过去。眼看着表演越来越臻于完美,曲子越来越好听了,唱词更加细腻了,戏服也越来越好看。起先是一种颜色,后来是三四种颜色的搭配,再后来,那服装上绣满了图案,有腾飞的凤凰,还有艳丽的花朵,还有一些绝美的线条。尹玉光无比痴迷,他忘掉了自己的绝境,只关注眼前的一切。

有一天尹玉光踏进院门,看到一个极美的女子在那里挥舞衣袖,她小脚轻挪,小巧的嘴巴里流淌着一段段好听的词:

流莺落红花,红花映晚霞。
婀娜千百步,处处现蜂蝶。
偶识阡陌间,花木相依依。
若己为红尘,佳人难所得。

尹玉光彻底醉了,他的四肢失去了知觉,他站在那里像一根木桩,一动不动;他的心脏跳得异常激烈,想要冲破胸膛;他的脸庞泛起红晕,有汗水沁出。他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那种奇妙的感觉只有看到校花姚苗苗的时候才会有,然而此刻,它清凌凌地出现在自己的身体里,让他猝不及防。

那女子唱到投入,不小心踩到院子里的石块,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当地,“哎呀”一声,清脆的声音抛进尹玉光的耳朵里。他愣怔一下,身体才给了反应,赶忙跑过去,正要将她扶起。他却听到她说,小光,你回来了?

这分明是父亲的声音,尹玉光呆住了,难道这貌若天仙的女子是父亲的装扮,怎么会?那婀娜的身段,那涟漪的脚步,那轻启的嘴唇,那一双似喜非喜的丹凤眼,那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那魅态连连,那娇喘微微,那泪光点点,真像林妹妹一般的模样,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娇羞到让尹玉光忍不住心生爱怜。可到头来,终归是自己动了凡心,如果不是父亲的一声小光,大概自己就出了天大的洋相。

尹玉光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扶起来,爷俩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尹玉光倒了水给父亲喝,父亲粗粗地喘着气,咕噜噜将整杯水喝下,尹玉光又倒了第二杯,父亲再次仰脖喝了干净,尹玉光倒了第三杯水,犹犹豫豫地递给父亲,不曾想父亲依然一饮而尽。父亲喝完水,并未将杯子递给尹玉光,而是放在桌上。父亲拎起衣袖,轻拭嘴唇,然后看着尹玉光说,小光,我的戏成了,成了。说着又要将尹玉光搂过来,尹玉光赶忙躲闪开,一溜烟跑到了大树后面,露了头对父亲说,我去学校了。

出了院子,尹玉光垂头丧气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是该为父亲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沮丧?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陷入了迷茫,或者说陷入了困顿,那种感觉很朦胧,心里七上八下,胃里也七上八下。尹玉光越想越难受,没忍住,便吐了出来,胃里的食物被倒得干干净净,连苦水都顺着嘴巴流了出来。

吐完以后,尹玉光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汾河岸边,他撩起河水漱了漱口,然后找了一块草地,平平地躺了下去,他看到天边的云朵一会白,一会灰,最后变成了红色。

8
眼睛滑过路牌,尹玉光看到“沈巷”两个字,他有些惊讶,不知道是思维的跳跃,还是时光的折叠,刚才还在汾河岸边吹风,此刻却来到了沈巷;刚才还是暮色暗淡,此刻却是天光敞亮。尹玉光抬起眼看着这里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狭窄的街巷,低矮的房屋,街道两侧的砖块残破不堪,很多都出现了缺棱缺角的现象。他顺着沈巷往里走,不知是何缘故,昔日熙然的人群不知所踪,目及之处满是疮痍,垃圾堆得到处都是。他怀疑眼睛的真实,他伸手摸向墙壁,墙壁上传来一丝冰凉,那坑洼的斑驳顺着手指游动。他恍惚之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便一路向前,走着走着,竟然来到一个阔大的院落,院门是由两扇红漆木门组成,上面写着:东观文化研究所。

这不是父亲工作的单位吗?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隐隐约约听到了争吵声,他朝着声响之处快行几步,确定是父亲无疑,但是另一个声音却很陌生,他听到那声音说,哪里都有你,哪里都有你,别以为自己有甚了不起,会唱一句破戏,会写几个段子,就了不起吗?这研究所离开了你尹蔚还不转了?声音气坏败急的吼着。父亲也不甘示弱,做人要敢作敢当,坦坦荡荡,不卑不亢,男儿可以流血,但不流泪,男人可以贫穷,但绝不能做违心的事情,一个人就要有一个人的原则。那人说,有个屁原则,这世界还有原则可讲吗?有原则你能出不了国留不了学?有原则你能抵不过郭世飞的警察爸爸吗?有原则你的玉满堂没人赏识吗?有原则你能让漱玉惨死吗?你还说原则,说甚原则了……声音尚未落尽,便听到东西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随后便看到父亲满脸凶相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父亲并未看尹玉光一眼,而是直接穿过尹玉光的身旁,步履匆匆地跑了出去。

尹玉光愣怔怔地想了半天,出国留学难道不是父亲自己放弃的吗?漱玉?这不是父亲睡梦中叫喊的名字吗?这名字,怎么如此耳熟?郭世飞的警察爸爸?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玉满堂是那出戏吗?这些问题一股脑地跑出来,让尹玉光的头像炸裂一般疼痛起来。

还未走出院子,他便瘫坐在了门口的石板路上。

9
再次回到老屋。依然是下午,阳光洒在院子里,丝丝的微风吹来,尹玉光觉得有些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屋子,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异样的发现,房间里除了生活用品和戏服、头饰,再无它物。他心灰意冷地坐到了地上,在记忆里搜寻关于玉满堂的一切,他知道只有找到玉满堂才能解开这一切的谜底。他猜测玉满堂是父亲写的那出戏,也可能不是。

在父亲的弥留之际,他没有留下没有任何关于玉满堂的信息。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幻想,父亲不可能再回来了,他开始想念关于父亲的一切,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困境,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扑通跪倒在地,爸爸,你在哪里?爸爸,我好累。他哭喊起来,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上渗出了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屋里弥漫开来。但是他好像不觉得疼,每一次都磕得很响,以至于地上的一块砖被磕成了两半。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哭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盯着眼前碎裂的砖块若有所思。手里不自觉地拿着砖块砸着地面,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惊醒自己的记忆。突然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引入眼帘,他看到在砖块下有一个铁盒,赶忙拨开砖块,拿出盒子,吹掉上面的灰,小心翼翼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一本册子和一个挂件。尹玉光将那个挂件拿在手里细细观看,挂件醇厚明净,整体散发着堂煌脂亮,色泽浓郁,表面被打磨的顺滑温润,拿在手里一股沁凉穿过手指,直抵内心。尹玉光将挂件上上下下反复看了多遍,并未觉得有何异样,如果说哪里特别的话,充其量算是做工精美,价值不菲。

太阳光偏西,光亮从窗户里穿射进来,印在他的脸上,他才放下挂件,拿起信来,细细地读了一遍,读完以后,他终于知道玉满堂是什么,那一刻他热泪盈眶。泪水顺着眼眶流到嘴里的时候,突然他感觉到有一股外力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地震一般,他瞬间惊醒。

10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句话,先生,您的手机响了好久了。

他迷蒙着双眼打量着一切,这是一个陌生的场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设备,白色的工作服。他竟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手机铃声轰然响着,他接了起来,杨乐的声音传了过来,哥,你在哪了?急死人了,房管局和银行的人在公司等你了。他的心情瞬间坏到了谷底,不是前几天才给他们解决了一笔款项吗?我这费心八苦的,熬夜加班想办法,他们还让不让人活了?杨乐赶忙解释,哥,不是催款,是关于你家老房子的事情,好像沈巷要拆迁了。

啊?他惊得长大了嘴巴。

挂掉电话,他把手机揣回裤袋,同时摸到了两件冰凉的物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跑,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看清楚了手里的东西:一个挂件和一把钥匙。未及多想,他推开门来到街上,街上人群熙攘,他习惯性地扭头,看见墙上一行字,那个不认识的英文下面写着:

第三极,一个带你走进梦的地方。钟楼街15号。

2022年11月3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你可能感兴趣的:(短篇小说|第三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