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破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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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四十年前的许多个夜晚,我喜欢和小伙伴们钻进村里的牲口棚,听饲养员栓牛大爷讲故事儿。

栓牛大爷其实并非讲故事的高手,他只是喜欢瞎唠叨,所以,他口中的所谓“故事儿”大多算不得故事。故事嘛,自然大部分是虚构的,也就是瞎编,就像栓牛大爷说的,“河里的笊篱——老鳖编”。据说,这就是小说家和作家与一般爱唠叨的人的本质区别,没有了这种区别,随便哪个多嘴多舌的废话篓岂不都成了小说家和作家?

栓牛大爷只是个话多得有时候让村人讨厌的牲口饲养员,他不具备标准的文学天分,他的所谓“故事儿”大多是发生在村里的真人真事,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有小老百姓的,有村里能人和村里当官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当然,也有男人和女人的。那时候我总是纳闷,栓牛大爷咋就长了一双那么厉害的眼睛,好像周固寨和周遭十里八村的好人好事儿、孬人孬事儿,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我准备把我小的时候,乃至在我长大以后从栓牛大爷嘴里听到的“故事儿”记录下来。这些故事儿也许没有多少读头儿,出了周固寨,更没几个人有兴趣听了。人们都有这个听故事的习惯,牵扯到自己熟人的猫腻,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总要刨根问底;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儿,除非故事有听头儿,比如,很惊险了,很肉乎了,或者遥不可及,人们才会支棱着耳朵听下去、读下去。少了这些调味的大料,许多人压根儿不想听栓牛大爷这样的庄稼老粗唠叨一些与自己无关的小人物大俗人的琐事。

可我还是想把它们讲给孩子们听。它们是否刺激,要看每个人对于“刺激”的期望;至于高大上,门儿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肉乎乎了,压根儿谈不上。也正因此,讲给小孩子听,兴许正合适。


首先,转述栓牛大爷讲过的关于周老婆儿的故事儿——还是称作往事吧,因为它们是真人真事儿。

周老婆儿是在我们周固寨真真切切活过七十多年的一位老人。直到我十来岁,还能偶尔看见她老人家像童话里的老女巫,在长长的胡同里颠着小脚,一歪一斜地慢吞吞动弹。“老婆儿”,在周固寨语言中算是一个中性词汇,没有明显的褒贬。不过,也够微妙,说话人的语气稍有不同,这个词汇或尊重或不屑甚至厌恶的意味也就能够传达得出神入化。周老婆儿是一位受人尊敬还是招人讨嫌的老妪,我不大清楚,她老人家去世那年,我也不过十来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怎么也搞不明白成年人语气里的好恶褒贬。

其实,就连栓牛大爷嘴里的周老婆儿故事儿究竟是真是假,也不好判断。只是有一个细节,我现在记忆依然清晰。当年,尽管他的听众不过是些不谙世事的村童,讲起周老婆儿的事情,讲述者栓牛大爷还是会屡屡压低嗓音,脸上露出一种神秘、无奈、同情、憎恶、幸灾乐祸等等等等颠来倒去的神色,有时甚至还要走到牲口棚门口,探头向外看一看。

周老婆儿是周固寨南北街的“五保户”。啥叫五保户?今天的新生代们估计闹不明白。所谓五保户,就是对于鳏寡孤独实行的保住、保吃、保穿、保医、保葬(孤儿为保教)的社会救助制度,一般只适用于农村地区。这种制度的设立体现了法律保护无基本生存能力的老人和儿童的一贯原则,是人道主义的一种具体体现。

我们人类多好啊,比非洲草原上的角马强多了!非洲草原上的角马看到哪个群中成员生病走不动了,至多走上前去嗅嗅它,然后,无动于衷地自顾自走开。更有甚者,一些动物群落会把生病受伤的成员驱逐出去,然后,群落像一片云一样,或者像一片黑石头,麻木不仁地逃往远方。

周老婆儿姓啥叫啥,村里的成年人可能知道,小孩子没听说过,她的这个“周”随的是夫姓,小孩子也总是跟着大人私下里称她“周老婆儿”。在我能够清晰地将她老人家的印象记忆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村里的青壮男女下地,即便老年男女也要到生产队的副业组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活,周老婆儿却从来啥也不用干。她老人家要么迈着小脚一摇一晃地在南北大街上转悠,要么坐在谁家的门楼下,和那些比她更苍老的村人在一起嗙空儿,也就是闲聊。

记忆中,老人家总是一身斜襟粗布毛蓝衣衫,夏天这个颜色,冬天也这个颜色,一年四季都是这个颜色。她个头不算矮,在女性尤其老年女性中间,算是大高个儿,瘦瘦高高的那种。想一想,老人家年轻时候应该是位大美人。可惜,老天作祟,竟让一个美人的丈夫英年早逝,身前也无一男半女,剩下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地打发生命。好在,她生在了社会主义时代,作为五保户,在大多数人连基本的吃穿都不容易的时代,周老婆儿也许不能丰衣足食,温饱还是勉强可以顾得住的,有病有灾也不至于无人理睬。至于死后怎么安葬,估计老人家也不大在乎。

据说,中国王朝时代也有对于鳏寡孤独的社会救助措施,至少在孔孟圣人的理想王国中,周老婆儿这样的孤老婆子也不是没人管的。只是不知道究竟实践成了什么样子。

周老婆儿是怎样生活的,她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还有人给免费看病,她老人家是否有过形影相吊、苟延残喘的伤心呢?这些,都不是小孩子能够想得到的。成年人对这位不幸的老人什么态度,同情?可怜?或者其它?就像大多数人们对于不幸者的惯常态度?也不知道。对于村童们,周老婆儿是最典型的“贫下中农”的代表,贫下中农是淳朴善良勤劳勇敢等等一切美好形象的集合,因此,村童们对周老婆儿只有尊重;因此,能够帮助她老人家,是村童们的骄傲。我上小学三年级的一篇作文,写的就是下雪天帮五保户周奶奶铲雪。那是学雷锋的具体体现,是社会主义互助友爱新风的体现。我在作文中写道,我从大街上一直铲雪到周奶奶家门口。周奶奶笑容满面地夸奖我:“真是一个小雷锋!谢谢你!”我说:“奶奶,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实际上,我只是铲到了她家胡同口。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我当时的确想铲到周老婆儿家门口的,只是做好事有点害羞,怕被旁人看见,才作罢。于是,就在作文里实现了良好心愿。

也就是说,周老婆儿在我们周固寨不是个一般人儿,她是某种代表性人物、形象人物。

周老婆儿的生活来源自然是生产队集体提供的,分给她粮食,分给她蔬菜,分给她棉花,以及其它生活用品。老人还在自家院子里养鸡。鸡下了蛋,攒够一定数量,就拿到集上的供销社农产品收购门市卖掉,换点零花钱,换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什么的。

这样的一位五保老人,按说是不会攒下几个钱的,更何况,当年即便村里的富户也没几个钱。可栓牛大爷说:“咦,可不敢小看周老婆儿,她有钱,攒了不少钱嘞!”

栓牛大爷的周老婆儿故事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恰恰就在这里。

周老婆儿从哪儿来钱?同样,谁也搞不清楚。然而,到她老人家临死,据说攒下了三百块钱!三百块,在当年的农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村中在外上班的工人,一年的工资加在一块儿也不过三百来块,可周老婆儿这个乡下五保户竟然攒下了三百块钱。当时,还没有百元大钞,最大面额的钞票也不过十块的。周老婆儿这个乡下五保户的存款中,就连一个五块、两块和一块的大钞都没有,据说全是一毛两毛的。

“那得有多大一堆呀,栓牛大爷?”

“咦,可大一堆嘞,满满一草篓!”栓牛大爷用旱烟袋指指牲口槽边盛饲料的破草篓,那是一只用荆条扎成的大草篓,捉迷藏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藏在里边,还不容易被发现。

“恁些呀!栓牛大爷,你见过那些钱啊?”

“傻小二,你大爷咋能见过那些钱?周老婆儿那些钱呀,全都被一个黑心贼给弄走了。”栓牛大爷压低嗓音,悄悄说,一边说,两只鼹鼠一样的小眼睛还瞅了瞅牲口棚门口。

“谁见过那一草篓一毛两毛的钱呀?”

“除了那个黑心贼,谁也没见过。让你见着还中?”

“哈哈哈!大爷,谁都没见过,那你咋知道是一草篓钱呀,还都是一毛两毛的?难不成你是那个黑心贼?”

栓牛大爷楞了一下,用烟袋锅轻轻敲了一下哈哈大笑的二小的尖脑壳,骂道:“你个小犟嘴,就你逞能!长大了也不老实!”

呵呵!要不咋说,栓牛大爷总是被乡亲们嘲笑成喜欢说大话空话烦人话的废话篓呢!要不咋说,他是在嗙空儿呢!

奇怪的是,在周固寨,不但栓牛大爷知道周老婆儿有钱,随便哪个上岁数的人只要提起周老婆儿,首先说到的,就是她的钱,三百块钱,满满一草篓全是一毛两毛的三百块钱;也都知道,周老婆儿的三百块钱被黑心贼给弄走了;因为谁也没见过的周老婆儿的三百块钱,那个负责给她养老送终的本家孙子也就背上了黑心贼的恶名。

事实上,周老婆儿足以盛满一草篓的一毛两毛的三百块钱却并非盛在草篓里。

“傻小,盛在草篓里还中?那不招贼呀?弄不好,把她的一条老命也给赔进去嘞!”

栓牛大爷又装上一袋旱烟,一边“滋滋”地抽着,一边教育孩子们,“有财不外露,穷了要诉苦。小啊,长大了,可要记住你大爷说的话。”

“那她的钱在哪儿藏着?在银行存着吧?”

“傻小,那会儿咱这儿哪有银行啊?就有个信用社。有信用社,周老婆儿也不敢把钱存到那儿。存到信用社,一家伙存三百块,用不了两天,十里八村都得知道她有三百块钱,全滑县的小偷都得知道她有三百块钱。那会儿,谁家能有三百块钱啊?公社书记家里都没有,毛主席一月才五百块钱。”

“毛主席一月咋恁些钱啊?比周老婆儿一辈子攒的钱还多。”

“傻小,毛主席是主席啊,搁过去,就是皇上。全中国的钱都是皇上的,五百算啥呀?”

听故事的小孩子们连连点头,“能小儿”二小都老老实实点头了。

“大爷,那周老婆儿的三百块钱藏哪儿了?”老实巴交的石头儿小声问。

“石头儿,你们小孩家可不能随便叫周老婆儿,你们得叫周奶,她是你们的长辈。记住啊!”

“嗯!见了长辈要恭敬,不能随便叫长辈的名儿。”

又是二小逞能。这回,栓牛大爷没有数落二小,还夸了他:“听听,二小还真是精细!”

“大爷,快点儿嗙空儿吧,周奶的三百块钱在哪儿藏着嘞?”

栓牛大爷吸了一口旱烟,慢吞吞吐出来,再吸回去,“耐住性儿听呗,你大爷这不是正给你们嗙哩呀?”

栓牛大爷在鞋底上磕掉了烟灰儿,把烟袋放到炕上。他已经抽了两三袋烟了,抽够了。

“有一回呀,这一晃就好几年了。有一回,周老婆儿家里失火了,村里的人去救她。你建乡叔往自家身上浇了一桶水,冲进火团里,把周老婆儿给背出来了。你建乡叔的眼睫毛都烧光了。周老婆儿嘞?老天爷啊,脸上的黑皮一绺一绺地耷拉着,活似个黑无常。”

“大爷,啥是黑无常啊?”又是二小。

“黑无常就是脸上黑不溜秋的小鬼儿小判儿!别打岔了,专心听吧。你建乡叔刚把周老婆儿放到地上,周老婆儿喘了口气,突然站起来了,还迈着小脚,一溜小跑又钻进了火苗呼呼的屋里。众乡亲大叫,建乡,建乡,快点拉住周奶,快点拉住周奶!她被烧糊涂了,往火里跑起来了!你建乡叔也是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躺在地上正翻白眼,还没顾得喘口气,听见乡亲们叫他,他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一转身,又跟着周老婆儿钻进了火海。”

“建乡叔真是一个活雷锋,他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傻小,学他弄啥?二百五,到现在还是光棍儿一条嘞!”说到这儿,栓牛大爷“嘿嘿”笑笑,说,“学吧,学吧!好人好事呀!你建乡叔重新钻进火里,停了好半天才出来。这一回,乡亲们一看,你建乡叔怀里抱着周老婆儿,周老婆儿嘞?她怀里也抱着个东西!”

“抱着个啥东西?”村童们一起伸长脖子问。

“我知道!我知道!”二小又要逞能。栓牛大爷恼羞成怒,大声骂他:“又是你个龟孙小儿逞能!小心泰山老奶拿你头疼!”

二小吐吐舌头,不吭声了。栓牛大爷气呼呼地“嗯”了一声,白了二小一眼。

“抱着个啥东西?奶奶个脚,她怀里抱着一卷破棉被!”栓牛大爷两只扒拉饲料的粗糙大手使劲一拍,手忙脚乱地从炕上拿起旱烟袋,一边往烟袋锅里装烟叶,一边说:“你说说这个周老婆儿,你再是五保户,别人也不能可着小命儿不要保护你吧?把你救出来了,你为了个破棉被,又自投火海。你恁大岁数不想活也就罢了,可别连累得人家年轻轻的建乡也把命送进去呀!”

栓牛大爷点上旱烟,用力吸了一口。

“建乡把周老婆儿放在地上,自己也躺在地上。老天爷啊,孩儿的头发烧得像佛祖的头发那样拘挛着,身上还冒烟儿嘞!几个大娘大爷说,周婶啊,命都差一点丢火里了,还顾得上那个龟孙破棉被啊?差一点一堆儿要了你俩的命!周老婆儿两只胳膊搂着破棉被,瘫在地上,浑身哆嗦着,嘴里哼哼着。就像这样儿,”栓牛大爷说着,闭上眼睛,鼻腔里“哼哼哼哼”、“哼哼哼哼”,身上还不停地哆嗦。

村童们哈哈大笑,二小笑得最亮。

“傻小,笑啥嘞?老儿快被烧死了,受灾受难了,你们还笑!咋着恁不懂事儿呀?”

村童们一齐“嘎”地止住了笑,个个脸上做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栓牛大爷满意地点点头,“嗯!那会儿,周老婆儿就是这样儿哼哼嘞!她光哼哼,街坊邻居问她啥,她一句话也不说。有个大娘想把破棉被要过来,周老婆儿大叫一声,你别摸它!你别摸它!搂得更紧了!”

“那个破棉被恁金贵啊?里边有啥好东西吧?”孬蛋儿问栓牛大爷。

“我知道我知道!她那一草篓钱在破棉被里嘞!”

栓牛大爷笑眯眯地用烟袋锅又轻轻敲了一下二小的脑袋:“你个鬼东西,啥都知道!泄露了天机,看泰山老奶拿你头疼!小儿啊,记住喽,长大了,可不要老是这么爱逞能,枪打出头鸟,老是逞能,大家伙儿都烦你,老天爷都烦你!”

二小嬉皮笑脸地又问:“大爷,我猜的对不对?”

栓牛大爷吸了一口旱烟,深沉地点点头:“嗯,二小,又让你猜着了,周老婆儿那三百块一毛两毛的钱,都在那个破棉被里藏着嘞!”

“啊……”众村童一起长长地出了口气。

栓牛大爷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抬头看看牲口圈顶棚,“唉,给你们小孩子说,你们也听不懂。那个破棉被,还不光是藏着周老婆儿一辈子攒下的钱,那还是她的指望呀!她一个孤老婆子,老头儿早早去了,身前也没个一儿半女,那三百块钱,那个破棉被,就是她的老伴儿,就是她的儿女。要是没了它,她还活个啥劲嘞?”

二小打断他的话,“大爷大爷,村里的人把周老婆儿的破棉被拆开了?你看见拆开了吗?”

“二小,你娘的脚,你就真不怕泰山老奶拿你头疼?我给你说过多少回儿了,别恁逞能,你早晚要吃亏,长大保准没出息!那个破棉被是周老婆儿的命,她一会儿都不撒手,白天黑夜盖着搂着,旁人谁能拆开它呀?拆开它不是要了老婆儿的命了?”

“没拆开,你咋知道里边藏着三百块一毛两毛的钱啊?”

“不拆开也知道!村里的人都知道!你个小兔崽子,就你鬼主意多。等着吧,泰山老奶早晚得拿你头疼!”

二小厚着脸皮嘿嘿笑笑。栓牛大爷的又一袋烟也抽完了。他在炕沿儿上磕掉烟灰儿,从盘腿坐着的炕上下来,“中了,天不早了,今儿就嗙到这儿,都赶快回家睡觉吧,别让你们的娘又来这儿找你们,又埋怨我光给你们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快点儿回家睡觉吧,明儿再来听你大爷嗙空儿。”

正像栓牛大爷担心的,一些当娘的的确不愿让自家孩子去栓牛大爷的牲口棚里听这个村中有名的废话篓嗙空儿,倒不是怕这个老头儿给孩子们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儿,她们是不愿意三更半夜出来找自家孩子。还有一点,如果栓牛大爷不是一名牲口饲养员,哪怕他仅仅是村中一个小队队长,估计当娘的也不会阻止孩子们去听嗙空儿。嗙空儿的人就是孩子的启蒙老师啊!显然,在当娘的看来,栓牛大爷这个牲口饲养员是不大够格当孩子们的启蒙老师的。

其实,栓牛大爷从来不嗙男男女女的故事儿,他嗙的大多是周固寨和三里五庄的真人真事儿,有时候也嗙老包打銮驾、老包铡陈世美、五鼠闹东京、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偶尔嗙嗙男人和女人,也不过周固寨五道街或三里五庄哪个女的跟着哪个男的跑了,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在玉蜀黍稞里做了件丢人事儿。至于咋丢人,过于具体的动作,这个小老头儿从来没嗙过。也可能是想象不出来细节,因为,栓牛大爷是个老光棍儿。

我三十岁的时候,栓牛大爷已年逾古稀。他老人家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眼神儿不大好使。在街上看见我,他老是喊,“二小,我那会儿就说你长大会有出息,泰山老奶一定会保佑你举官的,你看,你果然举官了不是”。

我嘿嘿笑笑,“大爷,我不是二小,我是乖妞。小时候在牲口棚里听您老嗙空儿,我听得最上心,可我一句也不插嘴。您老总是说,乖妞,小儿啊,恁老实嘞,长大可别让人家欺负咱呐!”

栓牛大爷那双本来就像鼹鼠一样老是眯缝着的小眼睛这会儿更小了,他老人家坐在村街拐口的长石条上,正午暖洋洋的阳光照耀着他老人家那身满是明晃晃的饭疙疤的毛蓝衣衫,他手搭凉棚瞅我半天,“噢,你是乖妞啊!乖妞,乖妞……想起来了,你是银安叔他孙儿!你大爷我那会儿就看出来了,你长大会有出息,一定会举官。你面憨心不楞怔,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儿。常言道,从小看到老。你小时候就是个秀密孩儿,长大了一定也是个文气人儿。文气人才能举官嘞!”

“不是吧,大爷?小时候你爱骂他逞能骂他孬点子多的二小都举官了,您小儿我都三十出头儿了,还没举官,还是给二小干活儿嘞。大爷,我啥时候能举官呐?”

栓牛大爷用力睁了睁昏花的老眼,太阳光刺着他的眼睛,两颗浑浊的老泪挂在眼屎干结着的花白睫毛上。他又用力瞅瞅我,“小儿啊,乖妞,别性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等着吧!常言说得好,祖上三代没举官的,小辈儿脸上也不带官星儿。你爷爷你爹都举官,到了你这辈儿,早晚还得举官。别性急,小儿。泰山老奶岁数是不小了,可她不像你大爷,她的一双老眼啥时候也花不了,她在北大庙看着你嘞!”

我想哈哈大笑,但没笑。我突然记起了小时候的迷惑,看看四周没人,就压低嗓门,问:“大爷,周奶那个破棉被里,到底藏没藏一毛两毛的三百块钱呀?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人亲眼看见过那个破棉被拆开?拆开后里边到底有没有藏着恁些钱呀?”

栓牛大爷也看看四周,他的两只老眼估计看不清十米开外站着的到底是一条狗还是一头牛,尽管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牲口饲养员,但他还是象小时候给我们嗙空儿那样,讲到关键处,总要朝牲口棚门口望望。他看了看四周,咳嗽了一声,接着,又咳嗽了一声,一口浓痰没吐净,有一绺挂在他下巴苍白的胡须上。我禁不住皱皱眉,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

栓牛大爷用枯树皮一样的手背擦擦嘴巴和下巴,那绺痰线粘到了手上。我忍住恶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帮他擦了擦手,然后,快步走到一边,把纸扔到了一堆玉蜀黍穗皮上。栓牛大爷笑了,说:“乖妞,小儿啊,你大爷我上岁数了,不中用了呀!小儿,我早就说过,你迟早要举官的。可别性急啊,泰山老奶看着你嘞!”

我呵呵笑笑,连我自己都知道皮笑肉不笑。

栓牛大爷拄着一根弯狗腿一样的枯树枝,从长石条上慢慢站起身,颤巍巍地向我这边靠了靠。他再次瞅瞅四周,压低声音,说:“小儿啊,要说嘞,谁也没见过周老婆儿的三百块钱,可大家伙儿都说她有三百块钱;大家伙儿都说她有三百块钱,她就真有三百块钱。”

我又嘿嘿笑了笑。

老头儿重又坐在长石条上,一双睁不开的昏花老眼又向四周洒了洒,声音更低了,“小儿,你大爷给你说实话吧,大家伙儿还说呀,周老婆儿临死那会儿,给她养老送终的她的本家孙子,村里有名的大能儿,知道吧?就是那个周大能儿,他想给老婆儿晒晒那条破棉被,刚用手扯了扯,快断气儿的老婆儿一下子睁开眼了,两只手像鸡爪一样,死死抓住破棉被,嘴里不清不楚地哼哼着,就是不撒手,就是不让她孙儿拿走那条破棉被。小儿,你也是在外边举官的人,你说说,要是里边没东西儿,没金贵东西儿,她会那样儿?”

我慢慢点点头,楞了一下,又摇摇头,“大爷,三百块钱,即便都是两毛的张儿,也得一千五百张,藏在她那个破棉被里,还不得鼓囊囊的呀?还不得嗤啦嗤啦响呀?能瞒得过人?再说了,那会儿,公社书记家里还存不了三百块钱,全周固寨家家户户的钱撮在一块儿,估计也不到五百块。周老婆儿一个五保户,她从哪儿弄那三百块钱呀?这事儿,我觉得玄乎。”

栓牛大爷也嘿嘿笑笑,“乖妞,小儿啊,你说得在理儿。这个理儿,那会儿我也想过,恐怕村里的老少爷们也都想过。想归想,可大家伙儿还是都说周老婆儿有三百块钱,能装一草篓,藏在她的破棉被里,都是一毛两毛的张儿。还都说,那三百块钱最后被她的本家孙子周大能儿给弄走了。大能儿一辈子没管过他二奶,眼看老婆儿就要咽气了,主动找到村干部,要给她大娘养老送终。他啥心思,老少爷们儿谁不清楚?还不是贪图他二奶的破棉被,贪图她的宅基地?他二奶一死,他拆开破棉被,用那三百块钱,在他二奶的宅基地上,给他小儿盖了三间瓦屋。”

“呵呵,大爷,越说越玄乎了。说来说去,都是没影儿的事儿,都是打瞎摸卦嗙闲空儿。嗙来嗙去,大能儿倒背上了一口黑锅。”

栓牛大爷的嗓音更低了,“唉,乖妞,小儿,你是个文化人儿,你该明白这个理儿。也不全是那回事儿。他大能儿平时是啥人儿,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他那样的人儿,碰上了那样的事儿,也别怪大伙儿瞎传;大伙儿传来传去,到最后也就成真的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好家伙!

我仔细打量打量栓牛大爷的那张老脸,那张就像他当年饲养过的牲口一样的老脸,打量打量他那两只老眼,那两只鼹鼠一样可能再也睁不大的老眼,打量打量他身上抹着一层明晃晃的饭疙疤的毛蓝衣褂。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身上散发出一股谁也没闻到过的阴曹地府的气味,一股我从未闻到过的哲学大师的气味。尽管从未闻到过,但我深信,那些气味,就是阴曹地府的气味,就是哲学大师的气味。

俺栓牛大爷了不起!

                                二

谁也搞不清真假的关于周老婆儿的故事,在周固寨人一代代的嗙空儿接力进程中已经成为一种真实。倒不是说它具备栓牛大爷那样的哲学大师和嗙空儿高手带来的哲学和文学上的“真实性”。没那么高深。周老婆儿的破棉被在周固寨的真实是一种不需要下神就能眼睁睁看到的真实。其具体表现之一,在这条破棉被的榜样作用下,将近四十年后,又一条死人的破棉被在周固寨被拆开了。

周老婆儿是周固寨南北街人氏,她因为成为了故事中人,多少也算得上一个不同于一般村民的奇人吧?按说,是个人儿身上都有故事儿,可周老婆儿故事儿被乡亲们津津乐道,故事儿的主人就不算一般人儿。

周固寨西街也出了一个奇人——杜老头儿。接下来,讲讲杜老头儿的故事儿。准确说,这也不算是嗙空儿,也应该算是往事,因为它也是真人真事儿,只不过发生的时间不够遥远,在不久前,哦,三年前。大家伙儿都习惯认为,发生在不久前的往事更真实,当然了,也有人说,正因为还在眼前晃动,它的真实性也就更多水分。

周固寨西街的杜老头儿和南北街的周老婆儿差不多,都属于鳏寡孤独特殊人群,所不同者,杜老头儿没有享受五保,他不但有老伴儿——至少是曾经的妻子,而且老伴儿也是寿终正寝的,而且他也是有儿又有女的。一个有家有口有儿有女的老头儿与无儿无女早年丧夫的老婆儿被村人们划入差不多相同的人群,他身上自然早就有了故事儿。

杜老头儿大号杜好德,三年前离世时,享年八十四岁,算是村中的高寿老者。不过,杜好德一生的八十四年,却有将近五十年不是在周固寨度过的。在哪儿度过的?他没说过,乡亲们更不知道。在周固寨——杜好德的生之故乡,甚至大多数五十岁以下的村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他在周固寨就像一个外来户,穿着与同龄的周固寨人不大一样,就连口音都不大一样——周固寨子孙杜好德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村人们称为“洋话儿”,他说,叫“国语”。

杜老头儿,哦,杜好德,出生在周固寨西街北头一个比一般家庭富裕的殷实人家,年轻时在开封府上过洋学堂,算是村里当年为数不多的不但识文断字而且有文化的人。不过,据俺姥爷杜寅天他老人家说,他的这个同姓祖叔在三十来岁的时候,突然好好儿地就离家出走了。

关于他离家出走的原因,有好几种传说。其一,他度量小,和媳妇吵嘴,一气之下,离家远遁,从此周固寨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其二,他曾经在开封加入了国民党,到了他三十多岁,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末,一个国民党党员的日子可想而知。他受不了乡里乡亲乃至本族人的白眼,偷偷溜出了周固寨,从此,杳无音讯;第三种说法是俺姥爷的一家揣测之言。俺姥爷曾经和杜好德同在邻村孟庄孟先生私塾读过《四书五经》,算是同窗,俺姥爷比较了解他。俺姥爷说,好德叔,好人呐!眼看着运动就要来了,他怕自己连累妻儿老小,忍痛扔下一家人,在一个大冬天的深更半夜,跑出周固寨,不知道去了哪儿。他用自己的思乡思亲之痛,用妻儿老小的思亲之痛,换来了一家人的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值!好德叔,聪明人呐!

到底哪种说法更靠谱,就只能是周固寨老少爷们儿在吃过饭后蹲在南墙根儿嗙空儿时候的话题,揣摩得多余了,杜好德,哦,杜老头儿的故事恐怕也就成了周老婆儿那样分不清真假玄玄乎乎的传说了。

有一点不必揣摩。十四年前的初夏,四月小满古会那天,周固寨子孙杜好德突然回来了!

那天,一个就像儿童古诗词读物插画上的贺知章那样的老者,身背一卷破棉被,在周固寨西街边走边打听杜好德的家。村里就连五十多岁的人都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谁叫杜好德。正在街拐口的石碌碡上晒太阳的八十岁的俺姥爷睁开一双老眼,仅仅打量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认出他了——这个找杜好德的外来人正是杜好德本人!

不过,七十来岁的老头儿身份证上的名字却叫“杜浩仁”,而且说着一口“洋话”。他也不像村里和他岁数差不多的老者那样穿得腌腌臜臜的,他身上的“洋装”——其实就是城里人爬山旅游时常穿的户外装——不算高档,却干净整齐。他的头发全都白了,但不像村中老者那样苍白,他的一头银发被初夏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甚至可以闪出一丝丝的晶亮。村里在郑州上大学的孩子们说:“好家伙,就像俺学校里的教授!”

杜好德的老伴儿——还是称作原配吧,已在三年前过世。老人家几十年一直守寡,含辛茹苦拉扯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一双儿女也已经儿孙满堂,杜好德已经做了曾祖父外曾祖父了。

杜好德或称杜浩仁的回乡,并未带给他的儿孙们多少激动。一双儿女除了小时候听娘说起过爹,快五十年过去了,他们对爹已经失去了记忆,“爹”是个啥东西嘞?如今站在面前的,他们明明知道是爹,却总觉得不像爹。

可怜的孩儿们啊!可怜的老头儿!

别怪如今也做了爷爷做了奶奶的孩儿们吧,怪就怪那将近五十年太过漫长的岁月吧!怪就怪天上的老天爷和北大庙里的泰山老奶吧!

至于孙儿外孙辈,更别说重孙辈儿,他们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老爷爷老姥爷活着,眼前这个老头儿只是一个陌生的外地人,他皱皱巴巴的口音,他和他们亲近的方式,都让他们感到别扭。孙媳妇儿说:“我明明知道俺小儿身上的血筋儿和他身上的血筋儿串着嘞,可我老是觉得他就像电视上下来的人。还猴儿吧唧的,拍过我的肩膀拍过我的头发嘞!”

周固寨村人更是把杜好德当成了外来户,年轻一些的说:“是不是个骗子啊?你看他那白毛大背头,活似电视上的老骗子。”

俺姥爷知道杜好德不是骗子,俺姥爷知道,杜好德就是货真价实的杜好德,不过,就连他老人家也说:“好德叔咋看着像个走江湖打把势的呀?”

杜好德四十多年在外边做了些什么,他是不是打过把势,是不是当过骗子,谁也没亲眼见过。至于江湖,这个七十岁的老人的大部分岁月,想必就是在人生这个大江湖上不停地漂来漂去的。岁数大了,累了,趁着还有一口气,他再也顾忌不了那么多,喘着气游回了他的生之旧地。一辈子漂泊流浪,只要没落得孤魂野鬼,就算是有福气。

周固寨乡亲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杜好德或者杜浩仁,不知不觉中,他获得了一个“杜老头儿”的称谓。就像周老婆儿一样,这个称谓也没有褒贬,没有尊卑,仅仅是一个背后的指谓。

杜老头儿不像周围村子里那些早年跑到台湾或者外国的游子,临老衣锦还乡,带给儿孙亲戚们一包包花花绿绿的钞票乃至洋钞,还能受到地方政府的隆重欢迎,他们的亲属也能享受特别待遇,有写甚至还能当上这委员那代表。杜老头儿的回归绝对算不上荣归故里,说成灰溜溜儿好像也不大合适。他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就像他当年不声不响地走了。看上去他也应该有点儿钱。十几年来,他隔三差五就会到县城道口街去一趟,回来,往往带着买给儿孙们的衣服和吃物,有时还会给孩子们一点钱,不多,也就三百二百。他没和孩子们住一起,他住在他家的祖宅里,那是他当年离家出走时候的老宅,村里剩下不多的三间砖坯夹生墙的老屋,在当年,那可是村子里数得着的青砖瓦房。杜老头儿回来的三年前,也就是他的原配去世那年,孩子们想着把老屋翻拆了盖几间新式房子,老娘说:“孩儿啊,别拆,你爹早晚会回来。老屋拆了,你爹就找不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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