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

                              文学院 杨丹

        昔日杜康酿酒,总觉得少些什么,有人指点他:“你酉时前在村口寻三人,每人讨要一滴血加入坛里就可以了。” 杜康等来的第一个人是个书生,第二个人是侠客,但眼看酉时要过了,再无旁人经过,只看到路边一个疯子,没办法最后一滴就用了疯子的血。

        这文痴武客三点血,在酉时启封,故作酒。酿造九天九夜,是为氿。

        待氿启封,金浆玉醴,奇香馥郁。杜康寻到予血的三人,各赠酒一樽。氿醇醉人,三人皆大梦一场,久久不醒,原是梦里春秋轮转,生平所憾得圆满。

一滴血,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扬州十里春风的好景,最胜是画舫文廊,有文艳两人:才子宁子世和名妓徐婉

        宁家世代书香门第,家风严谨,可惜这此辈只宁子世一个嫡子,浪荡不羁,流连花柳之地,若只是纨绔子弟倒好,偏偏这宁子世还是诗书两绝,将那一众青楼女子迷的神魂颠倒

          徐婉是春风楼的花魁,久负艳名,然自言一生入幕之宾仅一人,徐婉同宁子世多年相交甚密,弹琴吟曲,也不乏山盟海誓。

        待宁子世年及弱冠,赴京殿选,高中探花,便留京任职。家里人议亲之时,才知宁子世把祖传玉给了徐婉,可已和尚书府议了婚事,只待下定。急催宁子世索回玉珏,宁子世犹豫不决,正巧友人来访,听闻此事,说愿为宁子世回扬州讨玉,道缓缓劝那徐婉,言宁子世安定下接她进京。可等友人回了春风楼,却遇上富绅要赎徐婉为妻,已来了几次,今天又来争论不休,徐婉以玉为证不愿嫁他,富绅羞怒中将玉摔成几瓣。正此时友人将宁子世亲笔书信给了徐婉,徐婉急急夺来看完委顿在地,抓起碎玉在喉咙一抹,血染华阶,香消玉殒。

        书生醒来,犹不能接受梦中琴瑟相和只是幻影,现实还是天人永隔,抱着酸胀的脑袋苦笑一声 声音嘶哑: “是了,我就是宁子世,那个负心人,当年这事传入京中,尚书府罢了婚事,我也被人指指点点,不久派了外放,各地辗转,再也没见到那般真心对我的人,我害死了她,活该一生忏悔”

        他望着月亮,眼神空洞:“那之后扬州人都把此事当成谈资,说徐婉欢场十年,见惯了不学无数的纨绔子弟,附庸风雅的土气财主,虚伪狡诈的权臣达贵,却信了一个有才学的少年郎借着三分酒意,七分不知天高的傲气嚷嚷着要为她赎身,高抬大轿迎她入门的傻话,实在可笑,但可笑至极的,不是我宁子世吗! ”

        杜康只沉默扶他进屋,离开时看着他屋里挂着的浅笑安然的女子画像,想起世人对徐婉的嘲弄,轻叹一声掩上了门

      “在泥里沉沦着,却有人赠了一场好梦,怎舍得不做?何谈可笑? ”

二滴血,大漠孤烟孑然身,难觅江南青黛墙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江湖,我原本生在北疆农家,但我父母亲人死在胡虏的马蹄下,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自兵卒做起,五年十年,一步步走到了骠骑将军的位子,那年我和符老将军率兵攻进了蛮子的王帐,也是那一年,外患已除,我们班师回朝,渐渐惹皇上忌惮。不久江南遇了洪灾,百姓流离,土匪横行,我奉命带兵去剿没了几处,但那些土匪大多也是难民,走投无路才上了山,我就心软了,我的刀只杀过蛮子,从未对着百姓。等回了京,有人弹劾我私纵俘虏,我厌了和那些文官周旋,索性交回兵符,去了江南。当初剿匪时江南富商容哲和我成了朋友,这次我便应了他的邀,暂住容府。但这么多年拼杀,我过不来赏花品茶的富贵日子,就开了个镖局,也算护着百姓。我走的镖从没闪失,慢慢有了名声。虽然容哲是商贾,我是武将,但我们意气相投,三两年间成了莫逆之交,再之后我娶了容哲妹妹为妻。容哲劝我别干这种招人记恨的事,我只说我也不是家大业大,不妨碍。想着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挺好,不料皇城有变,天下纷乱四起。总兵身死乱军之中,刺史一介书生毅然领兵平叛,我已是布衣之身,做不了什么,便答应护送刺史一家老小回泉州,但求尽心罢了。之前应了容哲和他一起迁回老宅,本想分一半人手随了容府,可容哲不肯,说还有事情没吩咐妥帖,索性多待一旬半月,容府势大,少有人敢来寻衅,让我乱世带足人手。我却不知,我刚离开,妻就发现了身孕。几天之后金陵城也是风雨飘摇,容哲思量容府人多冗杂,果断派了功夫最好的一百家丁护送老夫人和妻先回老宅。等我回了金陵,却只见冲天火光,乱军将容府洗劫一空,那夜大火,照亮了金陵城,烧没了那轮明月。我多日后才知容府多行善事,本无此劫,可乱军中却有当年我私放的土匪强盗,行镖多年暗中积怨的仇家。”

      侠客醒来眼神里不再是冰封千里,而弥漫出丝丝缕缕的伤痛,说到这里那只捏住酒樽的手背青筋暴起,他转头之见双目通红“我许昀半生戎马,却护不得真心待我之人,老夫人不堪奔波动乱,不久仙去,我妻闻此噩耗受惊小产,缠绵病榻多年,几年前也撒手人寰。我就离了江南,回了北疆,流浪江湖。”

      他蓦然站起,风鼓衣袍声猎猎,旋身起一剑舞,末了颓然跪下,捂面哽咽“容哲少时羸弱,习不得武,常常看我舞剑,我对他和容嫣许诺要护他们一辈子,我许下过诺的……”

        杜康看那铁骨铮铮的男子痛哭失声,却不知如何道慰。其实自以为的无所畏惧,只是有软肋而不自知。

三滴血,痴人昏傻度余生,空与梅花两白头

        杜康把酒递给疯子时,他正坐在市口,看见酒忙抢过去,灌完倒下缩成一团醉了过去。旁边卖菜大娘怜悯地看了他几眼

      “也是好好的官家子弟,走到这地步”大娘摇摇头,转头看杜康“小郎君你是个好人,这孩子也是苦啊,醉了也好”

      杜康听大娘絮絮叨叨讲起了往事

        原来这疯子,本是富家子,姓陈名庭。父亲官至太守,清正廉洁。他娘亲是平妻,眉目清朗,温婉可人,出身医者世家。当时被请进府为老夫人诊治,不料和他爹爹渐生情愫,最终进了陈府。可他没有见过他母亲,据说他出生那天,是大夫人带他娘亲出去赏梅,出事时,大夫人不知所踪,而他娘身边竟无一个丫鬟小厮,半身是血,医者救遍世人却救不了自己,生下他便去了。他还有个哥哥,哥哥是他爹爹正妻所生,温良恭俭,他与他哥哥,是云泥之别。一个博闻强识,一个不学无术。从小陈老爷对他百般纵容,大夫人对他百般宠溺,哥哥对他百般忍让,但自从他不知从那里听来关于母亲的事,心里就一直恨着。

        到他渐至弱冠时,他哥哥名列一甲,入朝为官,他暗暗写了谋逆诗,署了他哥哥陈衍的名,结局不出所料,陈衍入狱,他爹也被罢官,大夫人病倒。

        那大娘叹口气继续讲“若就这样,他也不至于到此地步,只是听说那大公子在狱中传出一封书信,再之后,大公子斩首,陈府被判流放,这孩子几个月后又回来了,却已是这样,神志不清了,只会颠倒念几句‘阿兄’ ‘爹爹’ ‘娘’ 过去的事也说不好谁对谁错,我们可怜他,给他一口饭吃”

        杜康低头,在他胸口衣襟里看到一团绢布,脏兮兮的,却叠的工整,他轻轻把布抽出抖开:

        阿庭,我现或流离在外,或已尘归黄土。如此,若能解你心结,阿兄心安。

        父亲为官多年,门生无数,已招嫉恨。且圣意猜忌不休,这些年陈府已是强弩之末。此番之事,实乃圣上打压之意,勿多愧疚。近日我常忆当时春衫年少,你走路还跌跌撞撞,常在身后唤阿兄,在那时我就发誓要护你一世安稳,可自你出生之时,你我兄弟二人大抵已注定今日这样的结局,我知无法偿还你丧母之痛,无论你何怨何恨,阿兄心甘情愿

        只恨此去经年,或生死相隔,再难同席而卧,同盘而食。母与弟,难两全,此身陨而糜骨,不悔。

      阿庭,如有来生,愿还是你的阿兄。

兄字

      杜康好像看到当年那少年的彷徨无依,不知那半年经历了什么,让他对他的阿兄一腔悔念,也许现在他能记起的,也只是当初的春衫年少,长兄与他的殷殷笑语了吧。

      杜康回了他的酒坊,缓缓倒一杯,手指摩挲着杯壁,看着那如蜜酒液

      愧负爱人之愁,痛惜知己之愁,哀绝至亲之愁

      酒水浅浅,几含世间万千愁绪

        可那又怎样呢?

      他忽而一笑,举杯豪饮。

      不过是大梦一场,痴疯一趟;不悲喜穿肠,如何恩怨风扬!

      大风翕张浪形骸,疏狂放歌死便埋!

      氿中人间千万愁,饮尽一醉不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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