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正月是农历的元月,夜为“宵”,在汉文帝时期,把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正月十五定为元宵节。 东汉明帝时期倡佛教,因佛教有正月十五日观佛舍利、点灯敬佛的做法,明帝因此令正月十五夜于皇宫和寺庙里点灯敬佛,士庶挂灯,元宵赏灯习俗始成。正月十五也逐渐成为民间盛大的节日。到这夜,人们盛装打扮,出游观灯,燃放礼花焰火,吃浮圆子,有情人月下相约,自宫庭到民间,尽情感受佳节的欢乐。 元宵节的热闹在宋代大盛。君王出宫观灯,与民同乐;“妇女出游街巷,自夜达旦,男女混淆”;还有官员派发利是;甚刑狱机构也利用灯饰、图像演绎狱户故事或陈列狱具抓住时警示教化百姓。灯市作为元宵系列活动的核心,将持续五天,人们观灯的同时,还可以参与到灯谜的制作与猜解中。这样令人沉醉其中的元宵,在宋人的词中被多番记录。
最是出名的当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 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满城灯火灿烂,处处烟花耀眼,明月在天,丝竹盈耳,达官显贵和眷属,不常出门的女人,行行队队,散在看灯看景的万千欢乐人群中。虽然是偏安,南宋都城正月十五的热闹依旧通宵达旦,丝毫不逊色北宋时的东京。这是辛弃疾刚刚由北方投奔到南宋不久时的作品。初读作品时还是少年,对词里大段描写的元宵热闹与风光全然无意,只喜欢最后那两个句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样简省的笔墨,却把那般千辛万苦地寻觅与百转千回的情思生动地描画出来,词里的惊与喜、情与意就此在少年的心里涂下印迹。少年的心暗自奇怪,金戈铁马、拍栏拔剑的壮士怎么写了那么多没意思的玩乐场景呢,只是对照么?单纯的少年自是不知词人心,词人其时又哪知自己命运的走向呢?生于敌占区词人心心念念报国,在敌占区举义兵,在乱军之中斩下叛徒的首级,千里驰归南宋。词人坚决主张抗金收复失地,在苟且偷生的南宋朝庭是被冷落的少数派。《元夕》是归宋不久的作品,斯时,词人壮志被阻,但热血依旧,元夕看灯,触景生情,借民间情侣约会的情景写寻之苦、情之重,深寓己怀。且词人入朝的时间尙短,对志向得酬大有信心,有情人虽为情苦,信终有喜乐。遗憾词人生错时代,壮志成空,这一生到底被辜负了。不知暮年在乡野的老词人有没有记起临安的灯火,倘若记起年轻时千辛万苦之后的笃定,该当承受怎样的剜心之痛?
一切已成过往,却犹然令后来人心痛。
后来人的扼腕叹息到底还隔了历史的烟尘,而亲身经历北宋覆亡的当事人追忆繁华旧影,其中的痛苦,难以言表。
如这一首《鹧鸪天 建康上元作》:“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 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 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 作者赵鼎,辛弃疾评为:“佐国元勋,忠简一人。”赵先生是南宋初中兴名臣,晚年,因反对合议,被秦桧所诬,罢相,数年间,连番被贬,数易安置地,而誓不妥协,迁移到吉阳军时,上谢表:“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在吉阳三年,知秦桧必欲杀己,自书墓铭:“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不食而卒,终年六十三。
靖康之难,山河破碎,君王被虏。赵构即帝位后,全无斗志,一直处于仓皇逃窜中,建炎三年二月,狼狈渡江,自镇江抵杭州,三月,抵建康,不久又回杭州,七月,将杭州升格为临安府,准备长居,且遣使乞怜,“所行益穷,所投日狭”,“天网恢恢,将安之耶?是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一并彷徨,跼天蹐地,而无所容厝,此所以朝夕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也。”以君王之尊位向敌人摇尾,毫无廉耻,令官民士庶心骨俱寒。九月,金人渡江南侵,占建康,扑临安。十月,高宗自临安奔至越州,十一月,再逃至明州,十二,退至海上,在温州一带沿海漂泊四月之久,建炎四年夏回到绍兴,改元绍兴元年,在此期间,出于抗金姿态的考量,高宗曾短暂驻跸建康。绍兴二年正月,高宗回临安。
高宗即位后,赵先生就在高宗朝任职,建炎三年,拜御史中丞。建炎四年,任签书枢密院事,不久到建康任职。
名臣多有高情远志,忧国忧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对激愤悲慨哀痛的感觉本就较常人敏感深刻得多。何况词人跟随皇帝身边,亲历了漫长而艰险的逃亡客路,其间的艰难苦恨,更是摧折肝肠肺腑。江南天气暖,上元时节,小桃即著花。忽惊,惊春来,惊佳节来,更惊山河破碎、生民百死的艰难局面又是一年。忧患心,沉万端,连时序流转都不觉,何况其他!江北大好河山尽没入敌人铁蹄之下,建康之于江北宋土、旧都东京,在地理和心理上何止于海角天涯?节日,对于遍体悲凉之人,高不可攀,遥不可追。“记得当年全盛时”,思念,是人与生俱来的高贵情感,美好长留心中,更是人之常情。全盛时如何?东京的建制规模、繁华富庶,在当时的世界上,几无出其右者。东京上元节的灯市盛况,他处绝无。“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又于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两朵楼各挂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历历细绘,赵先生却不敢多想细想,花月流辉,水晶宫,彩云飞,恍惚迷离的东京上元,实境?虚境?梦境?仙境?欲言未言,才起了头儿,就匆匆煞尾。好象向秀在作《思旧赋》,向秀是痛不敢言,赵先生是痛不忍言吧。金人入侵,万千繁华俱成空梦,宛似黄帝梦中游历的华胥国。眼前亲历事竟坐实成千年旧传说,亲历人之痛,痛不可言。春风吹起,万木争荣,眼前的小桃枝明艳如霞,萌发着盎然春意,春光里一切似乎都很美好,但冰冷的事实横在心上,寒彻肺腑,故国,再也回不去了,瞬时,亲历人的眼泪滚滚而下,落满衣襟。
当现实与过往相背,过往的美好可能会一变而成穿肠毒药。
这两首元宵诗作意蕴太复杂,每每读过,心情沉重。且找一首鲜亮的读一读。
《人月圆令》
小桃枝上春风早,初试薄罗衣。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重携。更阑人散,千门笑语,声在帘帏。
作者李持正是北宋人,他写这首词时,北宋还是北宋,未来的万端艰难还没发生,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东京的上元节,春天刚刚走来,春花初开,春衣初裁,华灯绽放,箫鼓传情。天上一轮皓月朗照,有情人相伴相携,走在月下,走在灯下,走在街市的热闹里。满眼的绚烂,满耳的乐声,满心的喜悦,融化了春寒。恋恋不舍身边人,恋恋不舍上元节的热闹,盼着今夜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能一直长下去。上元节的欢乐不止属于双双对对的有情人,它属于所有的人。夜太晚了,街市散了,街市的欢乐声又移到了东京的千万人家里,他们的笑声从窗下门旁的帘帏传出,融汇到长长短短的街巷上。 这样的美好,不只是今年,不只是去年、前年,也不会只是明年、后年,它是一年又一年。“年年乐事”,它无限延展,均匀分布在东京百姓的生命中,温软有序地给予每一个生命这样的美好。
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 》卷十六云:“乐府有《明月逐人来 》词,李太师撰谱,李持正制词云:‘星河明淡,春来深浅。红莲正、满城开遍。禁街行乐,暗尘香拂面。皓月随人近远。天半鳌山,光动凤楼两观。东风静、珠帘不卷。玉辇将归,云外闻弦管。认得宫花影转 。’”
李持正是幸运的。他见证的元宵节是君民同乐,万家团圆,热闹非凡。春风送暖,皓月皎洁,一城灯火满街笑语,承平盛世的佳节毕竟大气华丽。做太平年月的平头百姓,也是一种福分呢。
《生查子 元夕戏陈敬叟》
宋 刘克庄
繁灯夺霁华。戏鼓侵明发。物色旧时同,情味中年别。 浅画镜中眉,深拜楼西月。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
这是首赠人之作。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记:后村序《陈敬叟集》云:“旷达如列御寇、庄周, 饮酒如阮嗣宗、李太白,笔札如谷子云,行草篆隶如张颠、李潮,乐府如温飞卿、韩致 光。”推许甚至。此词云戏赠者,殆以敬叟之旷达,而情入中年,易萦旧感,人归良夜, 渐入愁乡,其襟怀亦不异常人,故戏赠之。
刘克庄词多豪放之作,想其人性情,必有豪爽一面,他眼中的老友陈敬叟,为人旷达,这样的两个人,在生命的某个段落,与任何寻常人也无不同。比如元宵的热闹散去时会生出愁绪,见繁华落尽生寂灭之感,叹逝伤时,是士人常有的心态。再比如中年的心态,“物色旧时同,情味中年别。”一样的事物,隔了时间的幔帐,终是有所不同,不同的也未必是事物,实在是观物人的心态已被时间改变。如同蒋捷的“听雨”,少年、壮年、暮年,全然不同。
可见这词虽题为戏作,但个中滋味,实非戏言,是兼顾赠者与作者两人的正经心曲。有些情感,凭你是谁,凭你性格怎样,总会在生命的某处,当头遇见,无可逃避。这是生命的无可奈何之处,恰也是生命的丰富厚重之处。
一通元宵诗读下来,恍然发觉,在佳节的热闹里,团圆千万种,而滋味各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