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地方待了三個月,幾乎每天都被挫敗感淹沒。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吧?明明在很多人眼裡,在老師們眼裡,我是那個永遠看上去自信從容、有禮得體、條理分明、聰明能幹細心懂事、思想成熟而獨立堅強的優等生——連家族也總把我錯當成我哥哥的姐姐,我哥哥反而是我弟弟。
但是,這三個月以來,挫敗感已將我啃食乾淨。確確實實。
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忘記我第一天來到這個地方,便遭人指摘。指摘我的那句話是這麼說的:「你為什麼要一直說謝謝和不好意思?你一直謝謝謝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只會讓人覺得煩,惹人厭。」我大吃一驚,卻只能唯唯諾諾地說好。
為什麼會惹人厭?我其實有這個疑惑,但是不便多問,因為我曾多問一句,便遭人斥責不可質疑。
而我,在這個地方,連該如何應答都是個問題。
應答時說「是」或「好」遭人指摘,那應該說什麼才恰當呢?我觀察了一陣子,發現大家應答時說的是「喔」。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應答是不能說「喔」的。小時候,只要應答「喔」一聲,隨即招來媽媽怒罵,訓責說聽起來就是敷衍。但是,我不想再引起任何矛盾,想說不妨一試吧。
一開始似乎沒有問題,我沒有再面對遭人斥責的情況。我正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了能夠和大家溝通而不引起矛盾反彈的方式,沒想到沒多久我的「喔」在大家眼裡又變成了不恰當的應答方式。
答什麼都得遭到斥責,那麼沉默頷首示意總該可以了吧?沒有聲音,就不會有回音。
結果,我又遭斥責:「別人跟你講東西,你不會應答的嗎?這麼沒禮貌。」當然,除了沒禮貌,我還曾遭人斥責不會做人,還有情商低。
我其實不明白為什麼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向人請安問好遭人斥責說早什麼安好什麼好沒有看到人家在做東西嗎你這樣只讓人覺得煩覺得討厭;竟然檢查東西看仔細一點也是錯,就連說英語也是錯。
「為什麼你要說英語?來到這裡的人,除了白人和友族同胞,大家都會說華語。」
是這樣嗎?那怎麼我來這個地方前,大家一再詢問我是否能用英語溝通呢?還記得那天直到言談結束,我起身離開的時候,那個與我言談的人,又問了一句:「所以你的英語是沒問題的吼?」
那時候我不想多說什麼,只是「嗯」了一聲說沒問題。然後,來到這個地方,我藏起說了6年的英國腔,找回用中文想英文的思考系統,說著南洋腔調的英語。
不過,既然遭人斥責了,那我還是別說英語了吧。於是,我停止說英語,不過沒多久我就後悔了——來這裡的華人,帶著尷尬的笑對我用英語說:「請說英語」,一連兩次。
我頓時只感覺晴天霹靂,隨之而來的歉疚感像雨點嘩啦啦地打在我身上。
這三個月以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太多太多。我的三觀、知識見聞常識,還有我媽媽我老師以及閱讀帶給我的教養所建立起來的世界早已經全然坍塌崩盤瓦解。
當世界坍塌崩盤瓦解了,我的內心只剩下彷徨恐慌,以及無助。還有,無可奈何。
有一天,我發現我在這個地方總是低著頭。我猛然想起好友妮卡桑曾對我說:「有時候你永遠自信從容的樣子真的很令人討厭。」我在想,如果她看到我在這裡總是低著頭,她一定會很訝異,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可以把我摧毀成現在這個樣子。
待在這個地方,我其實甚至已經開始懷疑,我是否還有做人的資格。否則,如果我有做人的資格,那怎麼我的常識及做人的基本幾乎都遭到否定與斥責?
還記得那天,那名說我不會做人及情商低的男子突然向我伸出手,示意要同我握手。我一愣,但想著現在這個愈加開明的世紀,男士率先向女生做出示意握手的動作已經不是什麼失禮的舉動,於是我便伸出手,和他握了手。
沒想到,對方使力一按,幾乎要將我的手捏碎,我痛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好不容易等手抽回來,我還來不及檢查我的手是否受傷影響我彈琴畫畫刺繡寫書法,只聽得那名男子說道:「握手就握手,還跟我用力按,來看誰比較大力。」
我只感到迷惘——對方是高大強壯的男士,我握手除了輕搖還必需加上一些力道,以示尊重不是嗎?而且,我只是握緊了根本還沒使力啊。
那晚回到家我趕緊谷歌複習了握手的禮儀,發現自己沒錯這才安心入睡。
安心入睡。
這個地方將我摧毀變形。有時候我會想,我要待在這個地方待到什麼時候?然後,我都會告訴自己,人生不是得到就是學到。而我,現在就是在學到。
可不是嗎?我說過,我期許自己能夠更有能力縮小自己,更有能力地溫柔善待一切人事物——這個地方的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們讓我真的去學習更縮小自己,更讓我學習在想自己的感受前為他們設身處地著想,讓我對我的期許不僅僅只是口號。
就如同劉瑜在《願你慢慢長大》寫的:願你有好運氣,如果沒有,願你在不幸中學會慈悲。願你被很多人愛,如果沒有,願你在寂寞中學會寬容。
我明白我這個人有多幸運,也非常清楚身邊有多少人,包括流浪街頭的野貓野狗都喜歡著我愛著我。所以,我不是在不幸學會慈悲,也不是在寂寞中學會寬容——我是在善解中學會溫柔。
而能說出口的委屈就不是委屈。既然我今天寫得出這些也願意寫出這些,那這些都不是我的委屈。
至於那些寫不出而我也不願寫的,就讓它們飄散在風中,跟著時間隨風而去。
隨風而去。
隨風。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