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踏上了这趟列车,就注定了没有选择。他把照片藏在衣服内袋里,又翻了翻其他的书籍,看里面有没有遗漏的照片。确认没有痕迹之后,他来到厨房,看到粥还没有动,就知道倪裳还没有睡。他把粥倒进电饭锅里,把奶倒进奶锅里,准备加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被换成了低钠盐,他想到了高山,知道这是高山换的。他低笑了一声,向电饭锅里倒了比平时多三倍的盐量,朝奶锅里加了和平时一样的盐量。
他抱臂靠在厨房的墙上,一直到电饭煲冒出热气,牛奶起了泡泡,他才端着热粥热奶来到客厅,放在倪裳面前。他轻轻扯下倪裳的耳机,温柔的告诉她注意休息,吃点夜宵早睡觉。
倪裳嘴里抱怨着孙洪扬把她喂胖了,手上仍然不自觉的舀起热粥送到嘴里,刚吃了一口,齁的她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咸?”
孙洪扬把牛奶递到她嘴边:“咸了吗?赶紧喝口压一压。”
倪裳就着孙洪扬的手,咕嘟咕嘟的喝了两大口牛奶,才算是清了清口。孙洪扬半跪在倪裳身边,扶着她的大腿,满眼的抱歉:“对不起啊,宝贝。我尝了一下粥,太淡了,怕你吃不下去,就想加点盐,没想到,刚开口的盐袋子不好控制,可能一下子加多了,真是对不起呀,宝贝,我再给你点个外卖吧。”
倪裳看着孙洪扬,像做错事害怕被父母责备的小孩一样,不禁母爱泛滥,她摸了摸孙洪扬的头发,开口说道:“不用了,你是为我好。那包盐是我妈刚买回来的,太满了,确实不好控制,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应该早买个调味盒的,把调料倒在里面,每次取得时候,就好控制了。”
孙洪扬赶紧接过话:“你好好休息,不用奔波,这点小事由我来办,明天下班回家,我买一个回来就是了。牛奶快凉了,喝了它,吃上维生素,赶紧休息吧。”
温言在侧,热奶入胃,倪裳感觉浑身舒服的像散了架,吃了维生素之后,连洗漱都没顾上,躺在床上就沉沉睡去。
孙洪扬等她熟睡之后,锁上书房的门,又来到了楼上阮柒那里,抱着他安眠几个小时。他有时候真想一梦不醒,可长时间训练下来的生物钟还是在黎明未至时就叫醒了他。他出去买早餐的时候,在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一包普通的细盐,回到1201,锁进了自己书房的抽屉里。
中午他回了趟家,发现倪裳不在,他给倪裳打了个电话,倪裳告诉他在衣云那里,一时半会回不去。他安心的把低钠盐全部倒在了马桶里,大水冲走,又把自己买来的盐倒进低钠盐的空袋里。
晚上回家,他买了调味盒和菜,把各种调味品一一倒进盒里,写着低钠盐的袋子还剩一半的食盐,他扎紧袋口,把它放回原位,即使高山来家里检查,也不会发现异样。他看着盒中雪白的食盐,心满意足。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倪裳的孕期终于走到了终点,孙洪扬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北方之北的鹭海已是深秋初冬,又一年的初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在窗前。待产的倪裳躺在病床上,看着暖黄灯光里的雪花,感觉它们落在了自己心里,积了厚厚的一层,洁净又松软。她转头对陪床的孙洪扬说:“老公,我们孩子的小名叫小雪球,好不好?”
孙洪扬点点头,继续削手中的苹果,切下来一半递给她:“饿了吧?先吃点苹果垫一垫,我去给你买吃的。”
倪裳接过苹果,酸甜可口,她目送着孙洪扬出门的背影,满心幸福。临床的产妇和她聊起天来:“你老公真不错,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你。”
“嗯,他就是这个医院的医生,请了陪产假,专门来陪我。”倪裳有些小炫耀。
“真厉害,还是医生,怎么没见你公公婆婆?”临床产妇的婆婆出了声。
“我没有公婆,我老公是他爷爷奶奶养大的。两位老人年纪太大了,就没让他们过来。”倪裳想起了爷爷奶奶听见自己快要生产的喜悦语气。
被她们念叨着的孙洪扬正在祥顺饭店里给倪裳买椰子炖鸡,他拎着打包好的鸡汤来到车上,拿出兜里的降压药放在里面,用勺子搅了搅,待降压药融化之后,他回了医院。
孙洪扬站在床边,一勺一勺的喂给倪裳喝,时不时的给她擦擦嘴,倪裳喝着清甜的椰子鸡汤,更加期待新生命的到来。她喝了大半碗,剩下的被孙洪扬一饮而尽。
天快亮的时候,倪裳出现了第一次宫缩,医生护士过来给她量了血压,一切正常,看了宫口的开指情况,通知她准备进产房待产。
没错,倪裳勇敢的选择了顺产。
倪裳指挥着孙洪扬给高山打电话,自己收拾起各种生产用品。孙洪扬正要拨通高山号码时,爷爷打来了电话,告诉孙洪扬,他和老伴已经到了鹭海长途汽车站,正准备打车去医院。
爷爷奶奶终究还是不放心,两个七旬老人自己坐车从乡下来到了城里。孙洪扬捏了捏鼻梁,把眼泪憋了回去。倪裳看着孙洪扬红了的眼眶,知道他担心爷爷奶奶会迷路,会受骗:“老公,你去接爷爷奶奶吧。我给我妈和衣云打电话,让她们过来陪我。我现在不算疼,还可以。”
孙洪扬让爷爷奶奶待在车站,他开车去接他们。此时,得到消息的高山和衣云也马不停蹄的赶来了医院。孙洪扬和爷爷奶奶回到病房的时候,倪裳已经进了产房。他们连忙赶去了产房,高山和衣云都在外面等着,看到孙洪扬他们三人过来,眼神里有些不满。
奶奶看出了亲家母的不满,赶紧上前陪着笑。一位护士从产房里走出来:“哪位是倪裳的丈夫?”
孙洪扬向前走了一步,说了声“是我”。
护士的脸色由不耐烦转为堆笑:“哦,孙大夫,是你呀,跟我进来吧,你妻子一个人害怕,让你进去陪产。”平时懒得多说一个字的护士向孙洪扬解释了一通。孙洪扬穿上隔离服,跟着她走了进去。
躺在产床上的倪裳痛的大汗淋漓,头发一缕一缕的黏在额头上、脸颊上,她看见孙洪扬进来,伸手去够他,痛苦的呻吟着:“老公……老公……”。
孙洪扬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惨白,汗涔涔的,孙洪扬感觉自己握了一只癞蛤蟆,布满粘液的湿滑皮肤让他一阵恶心,他松了手劲,想甩开这只冷血动物,正忍受骨缝开裂之苦的倪裳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的攥着他,孙洪扬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快断了。
倪裳的腿被分开,私处一览无余的展露在男男女女的医生护士眼前,医生护士们却司空见惯,对着她大张的腿间指指点点的聊天。倪裳咬紧牙关,强忍着十级疼痛,不让自己喊叫出来,维持着女人最后的尊严。一阵利刀切肉的疼痛钻到心里,倪裳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
此时,孙洪扬听到一位医生对护士说:“侧切完成,准备止血,能看见孩子的头了。”听到此处,孙洪扬伸手拨开了倪裳眼前的一缕湿发,贴到倪裳耳边,用只有倪裳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你的孩子快要生出来了,而我的孩子却被你那丑陋可鄙的母亲害死了。”
倪裳听到此处,一脸不可置信的转头看着孙洪扬,嘴里说着“你……你……”,话没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现在的她,没什么心情生孩子了。
医生看见产妇不用力了,以为是虚脱了,让护士去拿牛奶,大声告诉孙洪扬:“家属鼓励鼓励产妇,快。”
孙洪扬攥紧了倪裳的手,冲她笑了笑,继续下刀子:“阮多多是我和阮柒的孩子,我是阮多多的爸爸,阮柒也是她的爸爸,我们两个人从还没认识你的时候就在一起了。高山那个贱人卑鄙的夺走了我心爱女儿的生命。礼尚往来,我也要杀了她的心尖肉,我处心积虑,就是为的这一天。你应该知道孕高症,亚硝酸盐会加速孕高症的发作,你想想我亲手给你喂的那些夜宵、那些加了盐的牛奶、那些精致的小咸菜。你以为我会爱你吗?告诉你,我从没爱过你,一丁点都没有。从始至终,我只爱阮柒一个人。我夜夜与他一起,你这个可怜的傻子,卑贱的妇人!”说完这一切的孙洪扬提了提嘴角的肌肉,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像终于击败敌人的战士,虽然自己也是伤痕累累,依然能够体会到胜利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疲惫。
这真是一道晴天霹雳,精疲力尽的倪裳哪里受得了这种打击,她气的浑身发抖,彻底崩溃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张大嘴喘气,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拼命的打挺呼吸,却怎么也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孙洪扬撇了一眼监测器,哭着对医生说:“大夫,我老婆心跳过快,血压升高,怎么回事,快救救她呀”。
倪裳听着孙洪扬假惺惺的做戏,她悲悯地看了他一眼,脑海中盘旋着一个声音:“走吧,走吧,离开这荒诞的人间,去极乐的天国吧。那里没有爱,没有情,只有日日的欢歌和数不尽的美酒。”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反所有所相,皆为虚妄,着了相的时间也一样,它根本不存在,只是衰老的见证,逃避的托辞,既抚不平仇恨,也换不回情意。把希望寄托于时间,也是一种妄行。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勇士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她觉得活着好累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睡梦中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漂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肉体。
此时的医生护士顾不上回应孙洪扬的请求,也顾不上闲聊了,倪裳的子宫已经血崩,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体外,他们手忙脚乱的帮她止血,但对于一个放弃求生的人来说,血总有流干的时候。
护士拿过病危通知书递给孙洪扬,让他选择保大还是保小,孙洪扬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保小,他要让这个孩子一辈子都承受没娘的痛苦。
有了家属的签字同意,医生放弃了早已无力回天的倪裳,开始剖腹产。飘在半空的倪裳看见自己的肚子被剥开,一双手从血肉里拎出一个小女娃,她想起了自己时常做的噩梦。
娃娃哭着,她却听不见声音,她想过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手穿过孩子的身体,却感觉不到孩子的温度。
她看见高山、衣云和爷爷奶奶冲进产房,一群人哭喊着,眼泪成河,高山哭得晕厥过去,衣云丢掉拐杖,左腿悬空,蹦着进来,单腿跪在她面前,她看见衣云抚摸过她毫无血色的脸,轻轻的把她大张着的嘴合上,抱着她的肉体撕心裂肺的痛哭,痛哭不解气,衣云又用手指狠狠的抓着自己的脸,顿时血流满面,泪水混着血水流到衣云的脖子里,她站起来想去打孙洪扬,可是,激动的情绪使截了肢的单腿一时失去平衡,她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倪裳从半空飘到地上,想扶起衣云,胳膊却穿过了衣云的身体,她痛恨着自己,这才发现了自己有多么爱衣云,她抱住衣云,亲吻着她的额头。在衣云的眉间,她忽然看见了灵魂的光彩,原来,每个灵魂都有颜色。她飘到半空,发现衣云周身笼罩着暖暖的橘色,让她忍不住想永远抱着她,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我爱你”。
生命戛然而止,最想说的话永远也说不出口。
她转头看其他人,孙洪扬散发着冰冷的淡蓝色,一身淡漠。爷爷奶奶环绕于如烟的灰色,暮气沉沉。妈妈披着夜幕般的黑色,看不分明。小雪球不染尘世,团在生命的绿色之中。她望了望自己的肉体,暗淡无华。
如果有灵魂经过,他肯定会注意到这个散发着清亮光彩的女孩,她魂魄的颜色世间难得,如水般通透纯净,如玉般洁白无暇。
梵乐升起,荡涤灵魂,一片雪花飘到倪裳眼前,倪裳看了这世间最后一眼,挥手告别了欢乐与无奈,化作一朵纯洁的栀子花,追着雪花,飞向了窗外的银装素裹。
今年的栀子花没有开,那个像栀子花一样的女孩却绽放在了极乐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