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1057年-1121年),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著名词人。有“词家之冠”或“词中老杜”美誉,可以说是词这种形式的集大成者。
周少时懒散,但手不释卷,酷爱读书,因一篇《汴都赋》受到宋神宗赵顼赏识,被提拔为太学正。之后历任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溧水(在今江苏省)县令等。1096年以后,又回到汴京,作过国子监主薄、校书郎等官。徽宗赵佶时,提举大晟府(最高音乐机关),负责谱制词曲,供奉朝廷。周邦彦精通音律,曾创作不少新词调。
作品多写闺情、羁旅,也有咏物之作,但内容较为单薄,格调低沉。其词格律谨严,辞藻华美,语言曲丽精雅,长调尤善铺叙,具有浑厚、典丽、缜密的艺术特色,对南宋史达祖、姜夔、张炎等作者影响巨大,是宋词发展史上结北开南式的人物。有词集《清真集》,已佚,今存《片玉集》。
下面让我们一起赏析他的作品。
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燎:烧。沉香:木名,芯材可作香料。溽(rù)暑:潮湿闷热。侵晓:拂晓。吴门:泛指江南一带。长安:借指汴京。
词意:
夏日拂晓,燃起沉香一支,来驱散闷热潮湿的暑气。屋檐上的鸟雀叽喳聒噪,似在传达雨后新晴的喜悦。清晨的阳光映照着荷叶,将残留的夜雨悄悄蒸干。清澈的水面上,粉红的荷花在风中摇曳颤动,香气四溢。
可遥远的故乡,我何时才能回去?家在江南吴越,却久居长安为客。不知儿时的玩伴是否还记得5月同游西湖的情景?而此刻的我,早已心神摇荡,荡舟划桨梦游到了久违的家乡莲塘。
周邦彦的词一向以法度精研,工巧典丽著称,但上面的这首《苏幕遮》却语淡情深,清新自然,一派“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风姿。最为推崇周邦彦的清代词学家陈廷焯在《云韶集》中评价这首词道:“不必以词胜,而词自胜。风致绝佳,亦见先生胸襟恬淡。”
周邦彦出身在钱塘杭州,家境优渥殷实,藏书万卷,他自小便博览群书,储才丰茂,因一篇赞扬新法的《汴都赋》为神宗青睐。虽说一辈子并未取得多大的官位,但一生仕途还算平顺。加上他仪表堂堂,又是年轻才俊,所以他初为京官踌躇满志,从容潇洒。当然,在京城呆了几年,难免不思念故乡的亲人和风物,于是,词人便以最能代表思乡情怀的荷花作为载体,来表达他对故土的眷恋之情。
但,如果我们稍加领会,就不难发现他的这种思乡情结是含蓄雅淡的,没有过多的情感宣泄,没有相同题材的悲苦色彩。也就是说,当一般词人都在借自己的作品自然而然抒发情感之时,周邦彦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的优雅和严谨,完全按照“词”的本身规范创作出格律和谐、音节悦耳、对仗工整的高雅文学。
然而,我以为,无论高雅还是通俗,惟有真正打动人感染人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一味讲究技巧章法,过多追崇语言韵律,频繁熔铸前人诗句,看上去唯美精致,很可能缺少活泼泼的动人气息,显得流于形式,风骨软绵而意趣不足了。
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并刀:并州(今山西太远,河北保定一带)出产的刀,以锋利著称。吴盐:吴地出产的盐。行(háng)宿:投宿。
词意:
并刀光洁如水,吴盐晶莹胜雪,只见一双纤纤玉手在剥解着一只新橙。织锦的帷幔刚刚暖好,兽形香炉飘散的青烟袅袅缕缕;透过香烟,一对男女相对而坐,正调弄着笙管,听音校准。
轻声低问:还上哪儿住去?城头已敲三更。外面霜重雾浓,马儿容易打滑,不如不要走了吧,路上一定杳无人影。
这是一首描写恋情的词作,也是周邦彦诸多作品中让我最心仪的一阕情歌。
与以往千篇一律的男女情事描写相比,这阕《少年游》仿佛百花丛中的一点绿,显得清新雅致又妙趣横生。
全词构思新颖,摒弃了传统题材中别离相思或久别重逢的场景,只借助简练的白描、简单的动作以及人物对话,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人物幽深微妙的内心活动,一扫浓粉腻脂的恶俗气味,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主人翁的那种风流旖旎以及情人间温柔体贴的恋情。
真所谓“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从中可以看出,周邦彦确实语工意新,是驾驭语言的大师。
宋徽宗登基后对周邦彦不薄,授予他国家音乐机关的最高长官。沐浴着浩荡的皇恩,周因此信心爆棚,春风得意,在尽力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正值盛年的他自然将多余的精力演绎成一段段风花雪月的浪漫情事。
其中的一位红粉佳人,就是当时名扬东京的歌姬李师师,也就是这首词的女主人翁。
那天,周邦彦来看望师师,两人正欲亲昵,不料宋徽宗私服微行前来,周惊惶之下急忙钻到床底下藏匿。
徽宗携带江南刚进贡的新橙一颗,和师师一边享受美味一边温情软语,颠鸾倒凤。
这可害苦了床底下的周邦彦,他只好凝神屏息,不敢吱声,却将上面两人的对话和姿态记得非常真切,随后就用通俗的白话,逼真而形象地描摹了出来。
据说后来李师师当着徽宗的面唱了这首词,后者何等聪敏,一听醋意大发,立马想将这个情敌驱逐出京流贬外任。幸亏李师师稍后又哼唱了周邦彦填的《兰陵王》,宋徽宗才转怒为喜,放过了周大才子。
上述逸闻趣事,自然可作饭后谈资,聊以消遣。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周邦彦高超的铺叙手法以及说话技巧。他就像一位得心应手的话剧导演,将舞台的布景、灯光、音响、摄影、对白等戏剧元素和谐地融汇一起,对剧情的把控更是炉火纯青,最终塑造出他内心所需要的人物形象。
读这首词,我们眼前仿佛浮现这样一幅画面:外面月光如水,室内烛影摇曳,突然出现一双纤细的手,在缓缓切剥着一颗鲜嫩的橙子。镜头移至温暖朦胧的帐幔,袅袅香烟里依稀有两人的身影。相对坐定后,女的调笙试曲,随即递给一男子,后者试吹了几声又还给了前者,女子不再推让,开始吹奏出深情绵绵的天籁之音。
音乐声中,镜头再次移动,照到了床底下,那儿居然还有一个卧伏于地狼狈不堪的第三者!
笙歌过后,云雨散尽,夜阑风定。那女子不可能忘了床底下还有另外一个情人正在饱受身心的折磨煎熬,所以不无忐忑又饱含温情地建议那位男子留下过宿,显现出风尘女子特有的机灵、多情、聪明又大胆的个性。
真是回环探问,几度周转,柔情似水,又战战兢兢。
清代深谦《填词杂说》对“马滑露浓”几句这样评价道:“言马,言他人,而缠绵依偎之情自见,若稍涉牵裾,鄙矣。”
香艳而不粗俗,风流却不淫邪,纯净闲雅、安恬温婉是这首词也是周邦彦一贯的创作风格。
当然,我更在乎的是那只千里之遥上贡去开封的江南新橙,因为千年之后,我似乎还能嗅到它酸甜的清香,从宋朝飘来,飘回到了江南,此刻甚至弥漫进了我小小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