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阳光在纱帘上跳动,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了。他们走后的第一天,我感到无比放松和欢欣,再也没人管我了!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想在哪儿抽烟就在哪儿抽烟,洗澡时想一直开着水就一直开着水,牙刷杯子用了想放哪就放哪!单位里的机器不出什么故障,我也不用去坐班。
今天是他们离家后的第五天,先前自由自在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日子变得有点空落落的无聊。冰箱里的速冻饺子、汤圆、粽子、包子全都吃光了,水槽里堆满了吃过的碗筷,橱柜里还剩下最后一个干净的锅没用过。
我住在顶楼。楼顶的天台上,老婆种了一些小菜,我想掐几棵青菜苗和葱子来煮面条。天蓝得很透,一丝云也没有,菜苗也长得很好,一片翠绿。拔了几棵菜苗,正要掐根去泥,突然右手拇指骨节传来一阵刺痛,一巴掌拍过去,一只细如针尖的蚂蚁迅速爬过,抖翻手里的菜也没找到,拇指却红肿起来,奇痒无比。
这是今年第二次被蚂蚁咬了。第一次是春节的时候,收了一堆衣服出去旅行,驱车几千里,大年初六回到茶城,早上我拿出一条没穿过的裤子换上,屁股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钻心地痛。当时以为是蜂子,但如果是蜂子,怎么会无迹可寻呢?现在想来一定是蚂蚁。
当时老婆说,今年是戊戌狗年,走了狗屎运。
狗年走狗屎运,是有据可考的,比如120年前的戊戌变法,如果不是走狗屎运,大清国稳固的统治下怎会实行了变法。
120年前的戊戌狗年,我太太太爷爷在正月初六的茶江上打鱼,网上来一条十多斤重的怪鱼,形状像狗,遍体金黄,从网中取出来还会“旺旺旺”地叫唤。那时全县的人都知道了,县太爷花了一锭金子买去大宴乡绅。那一锭金子超过了我太太太爷爷打鱼一辈子的收入,后来用它置了田产,娶了老婆,乡里都说他走了狗屎运——《茶城异闻录》有载。
屁股上的包又隐隐刺痛瘙痒起来。我一边挠手指,一边挠屁股,越痒越挠,越挠越痒,又痒又痛,不知如何是好。酒精、风油精、清凉油、紫草膏、皮炎平、止痒膏,家里有的外用药我全抹了一遍,还是痒。又去诊所打了两针,医生开了一盒蛇药片给我,说研碎涂在患处,还不行就口服几片。我如法炮制,手上的红肿消了一些。为不再刺激伤口,我开始看剧,跌宕起伏的剧情也不能完全转移注意力,“痒”的念头在脑里不断起伏,我于是改玩游戏,终于可以更长时间不去想“痒”的事情。
疲乏战胜了瘙痒,手机跌落地板,我在沙发上倒头便睡。半夜,我从梦中痒醒。梦里我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路边有几朵紫色的野花,我一脚跨到草丛中,还没来得及给小花拍照的同时,感到脚踝一阵刺痛,伸手去抓挠,却总是挠不到痒处。
醒来抓挠了一下脚后跟,捏到正在噬咬我的小东西,打开昏暗的台灯,睡眼朦胧中一瞥,正是两只该死的小黄蚂蚁。我撮起两根手指一捻,就送它们上了西天,留下一手酸臭的蚂蚁味。手又痒了起来,除了右手拇指骨节上的大包,旁边的虎口处也突起了几个硬疙瘩,都被我抓破了皮,渗着血水。而越是抓挠,越是感到浑身上下到处都痒得难受,意识到哪里,哪里就是痒的,双手挠完这里挠那里,完全停不下来。
一列蚂蚁正在床脚边爬动,一扭一扭的,像一条被风吹动的细绳子。顺着这条细绳望去,从床头柜延伸到屋顶,又从屋顶的这头到那头,窗子边,门框旁,源源不断。愤怒冲散了我的倦意,我爬起来,把床铺抖搂翻找了一遍,确保床上没有蚂蚁。接着我翻身起床,准备把墙上的蚂蚁一只只全都捻死。不过这个做法完全徒劳,蚂蚁仍源源不断地爬过。
我换了电蝇拍来电墙上的蚂蚁,随着噼里啪啦的脆响,蚂蚁们纷纷落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头发烧着了的气味,很快地上便积了一堆咖啡粉般的蓬松碎末,但那条顽固的细线仍然没断。顺着那条线去到厨房,窗户边的墙角里,一条细缝中正源源不绝地冒出那些小东西来,怒火中烧的我感到一阵狂喜,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我烧了一壶开水,对着那缝隙慢慢地灌进去,绳子断了,溃散四方。歇了半晌,抽了两支烟,再看一眼那洞口,确定再没有东西冒出来,终于可以拖着疲倦的身子上床了。但虽然很困,却一直不能安心入睡,不是这里痒就是那里痒,想着这地下还不知有多少数以亿计的蚂蚁,就心烦意燥,辗转难眠。
窗帘渐渐变白,我头痛欲裂,浑身酸痛,早早就爬了起来。走到厨房,想接杯水来喝,妈呀!杯子上也有蚂蚁,又叮了我的手几口,我一甩手,杯子掉地上摔碎了。拿扫把来清理的时候,才发现地上顺着橱柜边一列密密匝匝的蚂蚁正在缓缓行进,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向哪里,因为顺着蚂蚁队伍也找不到头,所有房间的地脚线都爬满了蚂蚁,并不断向墙上和屋顶蔓延。我浑身发麻,破口大骂。
邻居小李的老婆隔着两间屋子的距离朝我挥手微笑,嘴巴动着,听不清她说的什么,我推开窗子,朝她大喊一声“喂!你家有蚂蚁吗?”,她正在厨房窗户边打油茶,也起身推开窗,“什么?蚂蚁!谁家没有几只蚂蚁啊!你这么大个人,还怕蚂蚁吗?”
“我~~~我被蚂蚁咬了,痒得要死!”我对她诉起苦来。
“家里突然冒出很多蚂蚁,烦死了!”。
“啊?!蚂蚁还会咬人吗?你涂点风油精就好了。”她有些吃惊转而又轻描淡写地对我说。
“涂了,没用,不止风油精,什么都涂遍了。”
“涂点风油精就好了的。”她继续自顾自地说。
小时候天天玩蚂蚁,也没见谁被蚂蚁咬过的,怎么现在偏偏蚂蚁就爱咬起人来了呢?
那时候在野外,最常见的是那种黑色的个头很大的蚂蚁,足有一个指节那么长。树林里、草丛中、庄稼地里到处都有,但是总不见它们咬食过什么,更没听说过会咬人。有蚂蚁和没蚂蚁好像没什么不同,只是看见它们爬来爬去,忙忙碌碌。它们爬过的树叶和野果,凑上去能闻到一股特有的酸臭味。小孩子随手捉一只起来,它们也会张大着嘴,这时递一根树枝或者另外一只蚂蚁过去,它都会死死咬住。
而在院子里出没的往往就是这种细如发丝的小黄蚂蚁,小孩子们总是拍死苍蝇来引逗它们。边唱着:
“黄蛳黄蛳蚂蚂,
请你来吃尕尕,
大的不来小的来,
吹吹打打一路来。
黄蛳黄蛳蚂蚂,
请你来吃尕尕,
大的不来小的来,
群群啷啷一起来。
黄蛳黄蛳蚂蚂,
请你来吃尕尕,
嘎公不来嘎婆来,
坐的坐轿轿,
骑的骑马马……
(嘎(gā)公、嘎婆或嘎嘎,老一辈方言指外公外婆;
尕尕(gǎ)泛指任何肉食;群群啷啷(lāng)指一群一群的)
不多久黄蚂蚁们就牵成线来抬苍蝇了,看上去真像是敲敲打打着来的,除了成线的队伍,总有几只在队伍外跑来跑去,速度比所有蚂蚁都快,像是在协调指挥。有时还能看到一只个头大几倍的,大概是它们的王,只是再大也大不过黑蚂蚁。这种盛举总是声势浩大,不亚于人类的一场庆典。整个活动非常有秩序,忙而不乱,无法想象它们靠怎样的方式来传递如此复杂的信息。
有时候孩子们会冒充上帝把苍蝇移动到别处,或者干脆对着蚂蚁队伍撒上一泡尿,面对如此天灾,蚂蚁们一时间四散溃逃。但不多一会就会重新组织好队伍,继续着它们的伟大工程,直到把这巨额财富完整搬回老巣。包括受伤和死去的同伴,也都搬得一干二净,像是它们从来不曾来过。
我在网上买了一堆杀蚁的药,粉的、水的、喷雾的、混悬液的,国产的、进口的,都有。同时打了个电话给老婆,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我告诉她家里蚂蚁泛滥,她说“你这么大个人还怕蚂蚁吗?真是没见过大蛇拉屎!谁家没有几只蚂蚁!涂点风油精就好了……”口气跟隔壁的小李老婆一模一样。
下午领导打电话来,说有大领导要来单位参观指导,要我去展示讲解新的发动机组。一个多小时的会议,我全程如坐针毡、心不在焉。实在是太痒了!我忍不住双脚在鞋子里紧紧地挖着地,偷偷在桌子下面用脚后跟去蹭会议桌的桌腿,背上也感到奇痒无比,但始终不能伸手去挠。硬着头皮站起来给大领导展示PPT,我想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古怪。终于捱到结束,我夺门而出,去卫生间放开了挠一通。出来大领导一行人已经走了,领导把我叫去他办公室,非常生气。
“小吴啊,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你到底在搞什么?!拧着一张脸好像讨厌领导一样,你那个高级职称还想不想拿啊?!”
我今年四十一了,在单位还只是一个普通技术人员,虽然负责解决整个工程部的技术问题,但我既不是主任也不是部长。人们都叫我小吴,听起来怪怪的,但也不好叫我老吴,我还没那么老,更不能叫我吴老,我没那么高的资格,只有新来的小陈叫我吴工,这听起来就更怪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蜈蚣。
本来今年申请通过了两个发明专利,虽然跟我的实际工作都不相干,但熬年头也熬够了,正常的话高级职称没问题了,再加上两个专利就更稳当了。这下好了,别说职称,会不会调到下属工厂去都难说。心里一焦躁,全身都更痒了,我忍不住当着领导的面挠了起来。
领导气得把手里的资料用力摔在桌子上,气愤地指着我说:“你小动作怎么那么多!孙猴子变的吗?越来越不成体统!”
我尴尬地低着头,嗫嚅着:“这两天家里蚂蚁泛滥,咬了我好几处,太痒了,我实在忍不住。”
“切!蚂蚁有这么厉害!”领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陡峭崎岖的牙齿,鼓胀胀的大肚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我撸起裤脚,让他看我溃烂的脚后跟,领导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呲~~~”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你去24米大街那边找白蚁防治办,他们有办法,快去!”
走出单位,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身上一阵躁热,先是感觉背上痒得心慌,偷偷抓挠了一下背又觉得腿上很痒,我假装把手插进裤兜里掏东西,狠狠地隔着裤子抓捏了几把大腿。每抓一个地方只感觉别的地方又痒了,总没抓准,又抓别的地方,其他地方又痒起来,此起彼伏,没完没了,让人痒不欲生,生无可恋。
24米大街显然不止24米长,至于宽么,目测并没有24米,就算宽24米,又能有几宽呢,根本不足以称为“大街”,这是个什么鬼名字,完全名不符实。整个街上摆满了菜摊,污水横流,三轮车和电动车堵得横七竖八,中间再挤上几辆小轿车,就只有行人可以艰难穿行了。每家店门口都放着齐人高的大音响,比着赛地放声大唱或大喊着,恍忽听来全是“咣滋咣滋咣滋”,再加上各种车声人声,嘈杂得很,更加让人心烦意乱了,只想拉个人来暴打一顿。
终于在24米大街的尾巴上找到了白蚁防治办,夹在“抗震防洪指挥部”和“打井指挥办”的中间,很不起眼。抗震防洪很容易想通,这打井还要指挥?按我老婆的话说,我这又是没见过大蛇拉屎。白蚁防治办的院子里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破木头、烂塑料桶、破薄膜、破纸箱和一些说不上来的破烂东西,倒是很像个白蚁养殖场。
房子里只有一个工作人员,个子很矮,体形很胖,说胖不确切,应该是本地少见的那种肥硕,再穿一身医生那种白大褂子,看着就更接近于球体。一脸松垮的肥肉中仍然看出明显的方脸,阔嘴,眉骨突出,眉头的眉毛又粗又长,眉尾却渐渐稀疏,看起来像是拧紧了眉头,发愁得很的样子,一对大双眼皮更显得眼袋巨大,微塌的鼻梁下一个突兀的酒糟鼻,泛着点微红的油光。
他说其他人都出去灭白蚁去了。我直接把手臂和小腿的溃烂伤口和抓出来的一道道血印子展示给他看,他倒是一点不惊讶,说过个把月余毒散了就自然不痒了,叫我放宽心。我心里暗暗嗤笑,果然是心宽体胖。
那个白蚁防治员效率倒是挺高的,我回家刚坐下就来了。给我家里上上下下各处都喷了药,临走还似笑非笑地在门口告诉我还有一个饱胀疗法——就是跟饥饿疗法相反,用甜食或腐食放到门外吸引蚂蚁,当它们吃饱喝足又搬走足够的食物,就不会再来了。
我将信将疑地把家里唯一一罐蜂蜜拿出去倒在门口,静候蚂蚁上钩。
终于可以安心坐下来了。拿出手机点上一份麦肯基外卖,再打开电脑开始煲剧。
高中同学打了个电话来叫我出去吃饭,说是某成功人士同学从外地回来了,吃完饭再去K歌。
“不去,没兴致,被蚂蚁咬了,到处痒,不想出门。”
“蚂蚁咬也算个事儿?!”同学笑得快接不上气来。
“你就是给闲的,不喝酒,不打牌,回来几年了也没见你出来吃过几次饭,你要是忙着,就感觉不到痒了。”他继续说。
提起“痒”字,脚又痒起来,身上各处的痒也变得活跃起来,我恼怒地把同学电话给挂了。正挠着,我妈又打来电话:
“明天冬至了,冬至大过年,你们要不要回家吃饭啊?”
“小张和点点回外婆家了,我单位有事,不回去了。”我懒懒地说。
“又回娘家,不是才回去来没多久吗?那你吃饭怎么办?”我妈最担心的就是我没人做饭,没人照顾,好像我是个残疾儿童似的。
“妈,他们上次回去是暑假了,好几个月了。外卖那么多,你就别操心了。”我没好气地回。
“一颗心都在她娘家身上!外卖那么脏怎么能吃?可怜我们点点,这么小跟着跑来跑去的,搞不好又弄感冒了。难为我天天烧香求菩萨保佑!跟你说前几天我去庙上抽了一个上上签,最迟明年,我们小点点就会有妹妹了……”
“你说什么呀,我们没有二胎计划,一个就够了。”我打断了她。
“菩萨不管你们有没有计划,该来的就会来的。”我妈很有把握地说。目前她的第一要务是每天烧香祈祷我们再生一个——最好是女儿,凑成一个“好”字。
我又给老婆打了个电话,是儿子接的,说妈妈在洗澡。问他想我吗,他说想,但是妈妈说还要多住几天才回家。我说爸爸被蚂蚁咬了很不舒服,他说等他回家帮爸爸把蚂蚁全都打死。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才四岁。从他出生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的一霎那,就知道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我说什么他都好像能听懂一样,眼神里全是认真和好奇。
我似乎听到房间里有人在说话,窃窃私语中夹着一些貌似“愚蠢”、“好笑”的字眼,仔细听又什么也没有。也许是电脑里的。咦?不对啊,我看的美剧不可能讲中文,也可能是隔壁的,他们说话总是很大声。
晚上没有发现蚂蚁爬动的迹象。身上也没那么痒了,不知道是白蚁防治员给我那一小瓶自配药水的作用,还是我抓得太厉害,痛盖过了痒,一觉睡到了天亮。
头天晚上吃剩下的外卖我装在一个密封罐里,再放在一个装满水的盆子中漂着,像是一个带着护城河的城堡。早上这护城河里漂着厚厚一层“咖啡粉”,全是淹死的小黄蚂蚁。打开门,昨晚放蜂蜜的地方变成了一坨“牛粪”,黑乎乎的堆得老高,细看还在动。我顿时感到全身一凛,打了一个寒颤。没准这正是白蚁防治员赖以保住工作的绝招,说什么饱胀疗法,无非是把它们饲养得更壮更多。如果蚂蚁都没了,还留着他们干什么啊?
好在网购的各种药也到了,我按着说明书认真倾洒在各处。到了中午,蚂蚁又成群结队出现了,而且它们对洒下的各种粉末和糕状物都完全无感,仍然以他们的队形爬来爬去。我半躺在沙发上,对扫除蚂蚁完全失去信心。
电视里正在播一则插播新闻:“我们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像蚂蚁一样勤劳、勇敢、善良,伟大领袖决定十二生肖里加入蚂蚁,改为十三生肖。明年是第一个戊戌蚁年,我们将迎来伟大的民族复兴!”巨大的欢呼声从电视内外传来,我环顾四周,发现声音并非我的幻听,而是来自于那些舞动的棕黑色绳子。
这些棕黑色的绳子慢慢向我聚拢,爬满我的全身,我开始觉得全身奇痒,但我抓不过来。我的身子开始感到沉重,像压着一块巨石,呼吸也慢慢变得艰难,然后巨石又慢慢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电话响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动弹,电话铃一直响着,我的整个世界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