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尽的黑暗。
阴冷的黑暗。
她在黑暗中坠落。
周遭是落石。泥土。还有……流水。
不知过了多久。
女孩眼前逐渐变亮,模糊人影晃动。
她的耳畔也回响起声音。
“爸爸,你怎么出差带回来个女生啊?”
“对啊,她是谁呀?”
是男孩与女孩的声音。
“哼哼,说出来你们别吓到,爸爸带回来的,可是一个付丧神!”一个男人回答。
孩子们发出惊呼,随即又感到奇怪:“可付丧神为什么会跟你回家呢?”
“这个嘛……爸爸出差时,看见她一个人经常在村庄里游荡,衣衫褴褛,半夜还只能睡草垛里,觉得很可怜就带回来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孩子们围着她热情问道。
名字……对啊……我,叫什么名字?
“这个爸爸也问过她了。可她似乎记不得之前的事情,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她一定遭了很多罪吧。”男人感叹。
“那我们该怎么叫她呢?”
“唔,因为她的原型是墨斗,我们就叫她墨斗吧。正好爸爸我也是个木工,她一定会成为好帮手的!哈哈哈!”
男人爽朗笑道。
“墨斗墨斗,我叫槐序,这是我的妹妹子春,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啦!”男孩说。
“但这件事情你们一定要保密!付丧神已经不能公之于众了,如果泄露身份,无论是她还是我们,都会有大麻烦的哦。”
“嗯,知道啦!”孩子们异口同声。
槐序……子春……还有他们的父亲……啊,我想起来了。就是他们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就是他们把我当做家人接纳。
他们是我的,恩人。
女孩把双手握拳举在胸口,为他们的幸福祈祷。
画面闪回。
墨斗费力睁开眼睛。
她正站在昏暗的大厅里。
头顶灯光忽明忽暗。
头好痛,就像宿醉了一样。
面前不远,角落里还蜷缩着一个少女。
那是子春。
她怎么了?她怎么抖成这样?
墨斗向她走来。
“不要——你不要靠近我!”小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是墨斗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家人啊。
“救命,救命啊!”小女孩发了疯般大喊。
墨斗还是第一次看见子春害怕成这样。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忘了吗,我们今天不是一起去博物馆参观的么?你的父母去哪了?是和他们走散了吗?
“爸爸妈妈……哥哥……我好害怕……快救救我……”子春嗓子都哭哑了。
闻言,墨斗不敢再贸然接近她。她困惑地环顾四周,接着,愣在原地。
因为在她背后,一对夫妇倒地不起。
那是子春与槐序的父母,也是她的恩人们。真奇怪,现在明明是白天,他们怎么睡在这里?
“手……手……”可怜的子春语无伦次。
我的手?
墨斗困惑地抬起双手。
红色闯入眼帘。
她的双手与身上,猩红浸染,血迹斑斑。
她的瞳孔急剧收缩。
“你这个杀人凶手!”子春终于拼凑气息,声嘶力竭喊出口。
不……不对,这不是我做的!他们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可任凭墨斗如何解释,回答她的,只有子春的哭喊。
从夫妇尸体中渗出的血泊,沾湿墨斗双脚。
天旋地转。
墨斗猛然惊醒。
她本该惊声尖叫。可她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周围昏暗依旧,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里。
对了!掐自己脸蛋!
墨斗挣扎着抬手。
可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手了。
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她没有断胳膊少腿;而坏消息是,她现在真的只是“墨斗”而已:一个木工用来测量距离的器具。
我……我被打回原形了!
她大脑嗡一声炸开。
不可能!付丧神变回本体,要么是自愿变形,要么是受到致命伤,可她刚刚失去意识,而那些粘液也根本不可能给我致命伤!
想到这里,墨斗灵光一闪:
那我应该还能变回去,槐序现在很危险,他需要我!
接着,墨斗便使出吃奶力气,憋得浑身发抖。可在旁人看来,无非只是一个名叫“墨斗”的物品突然开启了震动模式。
比起付丧神,更像是闹鬼。
靠!怎么会这样!变不回去了!
墨斗气得直跳。
她突然想起,之前她感觉身上一阵刺痛,像被针戳了一下,接着就浑身无力,导致战局逆转。
莫非,是那个神秘刺痛造成的?
一开始她以为只是扭着了,并不在意。可现在想来,这刺痛来得蹊跷,绝对有问题!
就在墨斗辗转反复,四处折腾时,周围传来女孩的声音:
“你醒啦。”
接着一只手伸进来,把墨斗拿出。
墨斗恍然大悟:怪不得周围黑暗,原来她一直在别人兜里!
而面前抓住自己的女孩,居然是那个云端。等等,她的名字叫啥来着?坎祭鱼?云端名字都是怪里怪气,墨斗记不住。
可我不应该掉下深渊吗?为什么我会在这?槐序怎么样了?加上刚刚的噩梦,墨斗脑海里一片混乱。
但毋庸置疑,是她救了自己。
“救你的不是我。”坎祭鱼竟像读懂了墨斗的心思。她指指上方,“是她看见了坠落的你,把你接住。”
墨斗抬头。
正上方悬浮着一位女子。她浑身缠绕经卷,百器冢的气息极为强烈,应该就是此次的目标:罗织。
她?百器冢救了我?坎祭鱼看走眼了吧!墨斗断定她是在开玩笑。
“喂!你这个混蛋,把我们困在这里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下来单挑啊!”墨斗扯着嗓子喊话。
“别喊了。她听不见的。这个空间可以吸收声音,隔得太远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没用。不然我们早和她沟通过了。”
“那咋办?我们都被困在这里,现在不仅子春,槐序都找不到了!”墨斗连人形都无法恢复,直呼这次束手无策。
“不,你再看看。”坎祭鱼冷静异常,把墨斗举到半空。
墨斗环顾四周。
罗织用周身缠绕的书卷作为绳索,缠住坎祭鱼脚下的台阶碎片,凭一己之力让其悬浮在空中,不至于落入深渊。这截碎片构成大约四五平方米的平台,而上面除了坎祭鱼和兑泽泻,还倒着两人——
正是子春与避役。
“那两人很安全,就是失去了意识。是罗织救了我们。我以为周围人类突然发疯已经很糟糕了,没想到书店竟变成这般模样。”坎祭鱼回忆。
“罗织救了你们?”墨斗难以置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可是百器冢啊!她搞不好想把你们带到偏僻处,再做成凉菜吃掉!”
坎祭鱼闻言却毫不害怕,只是轻笑:“你们真有趣。”
“马上小命都要丢啦还搁这有趣呢!”墨斗心急如焚,“百器冢可会吃人的!就算她不吃你们云端,子春他们也有危险啊!”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坎祭鱼眨着蓝色眼眸,“你们与百器冢本是同胞,却因为人类彼此敌视。我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定义谁是百器冢呢?”
“那还用问!百器冢都是心术不正,胡乱害人的异端!人类是弱者,付丧神是强者,恃强凌弱就是百器冢的作风!”
“可那个罗织却留下来救了我们,当时她完全可以独自逃出去,她却留了下来。而且她也没有吃我们的意思。为何她也是百器冢?”
“因为……”墨斗一时语塞。
“因为别人都说她是百器冢,所以她就是百器冢。是么?”过了一会,坎祭鱼若有所思道。
“这个嘛……反正、反正百器冢就是恃强凌弱的坏蛋啦!”墨斗承认自己没有深入考虑过这个问题。
“抱歉,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很感谢你们的救援。但在人间的这几日,我通过观察产生了很多疑问,所以想知道你的看法。”坎祭鱼颔首致谢。
“可是我和槐序被攻击了!就是那群粘液!”
“我知道,因为我们也遇到了。你们付丧神对同伴的气息很敏感,那些粘液可能也是罗织的爪牙。既然如此,粘液上有付丧神的气息吗?”
闻言墨斗卡壳。
“你无意间忽略了这点。因为你心中已经认定罗织是一切的元凶。对吗?”坎祭鱼问,语气平静。
沉默稍许,墨斗有气无力道:
“那还能是谁?”
“这就要问上面的人了。”
上面?
墨斗再一次向上看去。
不知何时起,罗织正被烈焰吞没,痛苦挣扎。
作为绳索的书卷剧烈晃动,整个石阶开始摇摇欲坠。
周遭明明是室内,没有一丝风,狂风呼啸声却不绝于耳。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烧起来了!”墨斗急得在坎祭鱼手里直跳,“喂!上面的人!别烧了!底下还有活口啊!”
“我说过了,听不到。”坎祭鱼保持她一贯的冷静,一只手却紧紧攥住兑泽泻的衣袖。
“槐序……一定是槐序!哎呀那个笨蛋,多半是他看见罗织就直接开打,压根没想那么多!这娃老毛病怎么都改不掉!”墨斗又气又急。
“坎祭鱼,我们会死么?”兑泽泻望着下方的漆黑深渊问。
“你不会死的。”她如此回答。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身体一歪,重心不稳好个踉跄。
还好倾斜程度不大,坎祭鱼眼明手快,急忙把兑泽泻抱在怀中稳住;而昏倒的子春与避役则径直滑向石阶边缘!
“坎祭鱼!他们要掉下去了!”兑泽泻高呼。
这时墨线抛出,缠住两人腰际,还在翻滚的二人顿时停下。
是坎祭鱼手中的墨斗。
“我能动了!”墨斗又惊又喜,“刚刚我还使不出力气,但被你触碰后,我又能活动了!你们云端不会人人都是修补师吧!”
“没用。大火还在继续,整个平台掉下去只是时间问题。”坎祭鱼望了望头顶,“你如果使出全力,可以够到上面的楼梯吗?”
“够悬。这高度怎么看也有十米,而且就算我把线抛上去,也不一定能……”
墨斗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对。在攻击罗织的不是槐序。”她喃喃。
“何以见得?”
“我能感觉出来。坎祭鱼,像甩鱼竿那样用力甩我,我要朝高处抛墨线!”墨斗突然说。
“变化可真快。”坎祭鱼嘴上说完,便已运足气,握紧墨斗,助跑几步,向高空狠狠投掷。
铅锤抛出,扯着墨线,在漆黑的半空划出孤独的抛物线。
墨斗的预测没错。纵使她抛出全部墨线,也无法抵达高处的楼梯。很快,墨线的速度逐渐减缓,直至停滞——而这之后,它将加速坠入下方的深渊。
时间仿佛凝固。
看来这次尝试注定失败。
坎祭鱼叹气,挪开目光。
而就在这个瞬间,从上方也抛来墨线,不偏不倚缠住墨斗的铅锤。
两股线交织,缠绕,最后绷直,构成连接平台与上方石阶的唯一通道。
抛出线的那不是别人,正是槐序。
“没错,槐序果然也在那里!我的感觉没错!他一定也早注意到我们了!”墨斗欣喜若狂。
在偌大的空间里,槐序用一根细线缠住另一根细线。刚刚这番操作,要是他稍有分神,或是出手慢半拍,一切都前功尽弃。
他们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位置,而是凭借感知与默契找到彼此。
修补师与付丧神,明明是不同的种族,居然能做到如此心意相通,真是有意思。
坎祭鱼心中惊叹。
她手里的墨斗兴高采烈。但这份喜悦顺着墨线传到对面,却变成了难以言明的苦涩。
“你这可在找死哦。你这样不仅救不了人,只要书卷烧断,你也会随平台栽下去。我没有义务救你第二次。”
葵高举金锥,语调冰冷。
烈焰依旧,无情灼烧罗织。
槐序没有回答。
他麻利地腾出右手,塞进挎包,抓出玻璃瓶,拔掉木塞,将里面的墨水全部倾倒在墨线上。
很快,整条线全被染为黑色。槐序一手抓住线轮固定墨线,另一只手拨动墨线,若抚琴弦,让其在半空中晃动。
“他让我们赶快上去。墨线足够结实!兑泽泻你多跑几趟,把昏倒的两人送上去,坎祭鱼和我先留在这头固定墨线!”墨斗沉默一会,发话。
“你怎么知道他说什么?”坎祭鱼好奇。
话刚出口,她已发现半空的墨线在上下左右晃动,频率与幅度也随之不停变化。这种微妙而不起眼的羁绊,正链接着付丧神与她的搭档,传递他们的心声。
原来如此。
哪怕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他们居然能通过这种方法交流。
坎祭鱼感叹。
兑泽泻闻言不敢怠慢,背着子春来到墨线旁。可看着单薄的细线,他又心里发怵,便下意识伸手试探。
谁知刚碰到线,耳畔生风,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他和子春居然已经逆线而上,来到槐序面前。
兑泽泻背着子春,在墨线上如履平地,完全不用担心平衡问题。
他猛然想起之前在垃圾场,墨斗就在墨线上抱着自己来去如风,与业因周旋。
“葵,麻烦你先安顿他们,我现在抽不出空!”
“居然上来了!行,我先稳住他们,你继续救人!”
名叫葵的少女慌忙过来接应。
因为靠得足够近,兑泽泻感觉到这女孩身上有种很奇怪的气息。
那是付丧神的气息,尽管隐藏得极为精妙。可面前的少女怎么看都是人类。
子春已经安全,兑泽泻却还站在墨线上,为葵的身份困惑。
“小哥哥长得真讨喜。骚动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喝杯茶啊?”见兑泽泻盯着自己看,葵抬手撩发,笑眯眯向他打趣。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兑泽泻瞥见她的袖口深处,女孩本该白洁的小臂上有什么若隐若现。
那是……大面积的纹身?
面对葵的邀请,兑泽泻脸红着转移话题,表示把子春安顿好就行,他还得回去把避役搬来。
有了第一次尝试,接下来格外顺利,在兑泽泻努力之下,避役也很快脱险。
现在,平台上只剩下坎祭鱼和她手里的墨斗。
“坎祭鱼!你们快点上来!”兑泽泻向下高呼。
看来他又忘了,这个距离她们是听不到的。
但他的呼喊却被葵打断:
“危险!当心!罗织在偷袭!”
葵突然举起金锥,光芒照遍。
罗织正伸出两道书卷,作为触手从上方接近坎祭鱼,可转瞬间被火海吞噬。
大火彻底失控,肆意蔓延,终于点燃了托住平台最后的书卷。
下一刻,坎祭鱼脚下的平台彻底失去支撑,被四散的火星包围,解体崩溃。
坎祭鱼和墨斗即将坠入深渊。
兑泽泻与槐序声嘶力竭的尖叫响彻半空。
只有葵,面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