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丨一路向北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图源网络  致敬作者

门是虚掩着的,幻觉是错位的痛。

鱼缸里的斑马鱼已死光,上次换水的时候往厕所马桶里倒水,不小心倒掉一只,也许是两只,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活些时日。王国剩看了一眼茶几上剩下的香蕉,黑色的斑点接近腐烂的程度。他只好先整理好垃圾,打包走到楼下,转过身,炙热的太阳照到后脑勺才反应过来车钥匙没带,等从楼上下来坐在车里,关了车门。

王国剩低头看了眼手机,直到额头上的汗不住地往外冒才想起把车上的冷风打开。堂弟说回来吧,最后一眼了。可能是假装热情的缘故,一开始太阳的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当你习惯了那种温暖,便会产生其他的错觉,以五官为中心延伸至其他,从头到脚。所有的表象都只是展现给别人看的幻影,自己主导那些幻影流动的方向形成一帧帧动画片,直到下个路口,王国剩把握着方向盘上了高架。

从这里到村子大概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市区、县城、乡镇、街道,然后再回到那个无人问津的小村庄。可能现在人会多一点吧。王国剩对所有事情都持怀疑态度,当时几个叔伯辈的想拔掉奶奶在ICU身上插的设备,带上氧气瓶让她回来,回到老院子里,等家里一堆人回来看她,跟他一样的家里人。正在进行的,某一刻王国剩觉得自己特残忍,和其他人一样,人情世故的帮凶。

累,身体比情感更加真实也更容易疲惫,在开车到下一个服务区的时候,王国剩停下来想要吃一些东西,大脑稍作迟疑,无奈不安的心情却促使他的脚步,一脚油门又出发了。世事无常,我们慢一点快一点又有什么关系,王国剩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大家都知道,时光的秒针转动,这样无法更改命运的结局,只会让我们更加脆弱。痛苦与自身的知觉带来一些若即若离的感觉,一辆小红车越位超车,砰的一声,注意力恍惚间游离又集中,打了几圈方向盘车子撞到高速边缘的栏杆上,王国剩才反应过来爆胎。所幸无事,只是额头上撞了一个红印,血液和皮肤组织交织在一起,不成样子。

王国剩靠边停下来,没有红色标识,打开后车门拿出备用胎,千斤顶勉强会用,匀速上升,下降缓慢。等安好轮胎,王国剩看了眼时间,身上的汗液和他焦躁的情绪一起确定了什么,他站起身用脚踹了踹轮胎,骨头的重量朝下,有气无力。王国剩抓了下发烫的头发,关上车门,出发。太阳依旧被抛在脑后,完全顾不上时间的距离,一路狂奔。

下高速,不一会儿,跟着小县城的大巴车,熟悉的街道,两边的麦田出现在视野。大片的油菜花和向阳花,在同一片天空下,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其实不一定,人们毕竟是同类,我们动物和植物存在天壤之别,它们扎根在深深的泥土里。王国剩聆听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慢慢走进乡间的小路上。闲散的村落,杂草丛生。老家的村口停满了车辆,最后一段路不好走,王国剩找个位置停车,下来步行,刚到门口的时候,堂弟红着眼睛,还有几个人站在旁边,同样的面容叙述着一件事,一个事实。王国剩站在门口,沉默着一言不发,走进院子里,屋里面不时传来女人的哭声。王国剩又走出院子,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任凭太阳晒着,直到叔伯提醒他才发现,炙热的温度和遥远的距离,一切都太迟了。

记忆中老人的样子不会变老,那些若即若离的感情和陪伴经历只会随着记忆越来越远。和堂弟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点燃了一根烟,堂弟说,人刚走,别进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大家中午做饭的工夫,人就不行了。接下来的一套流程几根烟的时间就已准备好,水晶棺在正屋,寿棺放在院子里,两条木凳撑着。叔伯们忙碌,王国剩经历完这些,就是漫长的等待。在屋内屋外转悠,对着棺材发呆,对着人群发呆,大家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包括王国剩自己,只有平静下来的那颗心在等待,等中午过去,等天慢慢黑下来。对着祭桌磕头,吃饭,夜幕降临,今天的王国剩便要回去了。坐在车上的王国剩抽着烟打开窗户,随风发动了车子。返回的路上想着明天还要来的事,不过会自动忽略事情发生的重要部分,掩盖某些恐惧。

两小时的路程不算多,从一开始的宁静到路上发动机的声音,打开电台的声音伴随着到热闹的市区,发生的一切太过短暂,大脑无法承受更多的印象。王国剩感受到饥饿,想要逃离,这种感觉带来未知的恐慌。和去的时候一样,村子里的饭能够填饱肚子,王国剩现在只是饿了,需要一些东西填充。

王国剩把车子停在市区一家近视眼镜店门口,便下车在附近找吃的。几个汉堡炸鸡,虽然搭配着番茄酱,吃完以后还是觉得恶心,但当时就是想要吃它,吃这些东西得到一定的满足感。在回到车子的路上,包括把车子从眼镜店门口的停车位上倒出来,王国剩脑子里都在想一件事情,家里的门紧锁着,始终为他一个人敞开。他在想要不要做些其他的事,并付诸下一步行动。

“喂。”

“先生,几个人。”

“一个人,还是老样子,我马上到。”

挂掉电话,王国剩抬头望着月亮,把车子向南边开一点,来到一家足疗店。进去后,王国剩用习以为常的笑脸打招呼,并和老板娘商量着套餐的价格还有服务的人选。在纠结几个选择的时候,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熟悉的身影是第一次,尽管是金钱交易,本应该快速遗忘让灵魂短暂地逃离得到空白,但打开欲望大门的钥匙对应的锁孔就是这样,让人印象深刻。女人向这边打招呼,看样子喝了点。就她了,王国剩笑着和老板说道。老板娘说人家今天休息,王国剩说出双份的钱,谈笑间征求了女人的同意。房间已经开好了,打开门进去,女人脱掉外套,王国剩打开床头的灯,随即瞟了眼床头那些避孕套的品牌,衬衣又卸下一个扣子。这时候女人涌上来,王国剩轻轻推开,点燃根烟,没有说话。

女人的名字王国剩一直没问,名字是一个代号,单纯的关系不需要太多的点缀,但他想要诉说,想要讲一个故事。女人没有说话,看了会儿手机。

“王老师,怎么了?”

“没有,发生了一些事。”

“你知道吗,我很早就出来了,我第一次跟你说过。”

眼前这个女人可能喝酒的缘故,放大了温柔。女人的故事他第一次便听过,年轻的时候不好好学习,出来鬼混。王国剩劝她从良,她说最讨厌别人劝她从良,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文化人,故作深沉,就是矫情,进一步滥情。

王国剩还是讲了出来,今天发生的,还有父亲发生意外逝去的那些日子。不过叙述的口吻不一样,有一个朋友,不存在任何的添油加醋,也许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感同身受,叙述的同时那些痛楚和回忆会不断地涌上来,紧接着侵蚀我们的大脑。我们总是借着讲故事的口讲述自身那些老旧的故事,不想赋予太多的意义就只能三两句陈述结束。说完这些,王国剩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深深的,烟雾出来,在微暗的灯光下,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

“你那位朋友不会劝我从良。”

其实有道理,王国剩望着她不说话,进一步拥抱后他们激烈地交缠热吻,做着一切。然后泡在浴缸里,他才开始看清女人的脸和那双眼睛,第一次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刚分手的王国剩上了头,不合适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它只是指出了结局,或者掩盖一些事实的真相,彼此的体面,包括现实的部分。两个人该做的都做了,送的礼物钱都算上,不算亏。那时候他跟朋友讲的时候故作轻松,不然又能怎样呢。坚强意味着允许一部分的堕落。堕落就堕落,当晚他和狐朋狗友一起来到了这里,也是双份的钱,两个女人而已。

“你不是说去北方吗?”

女人抽着烟,打断了片刻的回忆。

“是啊。”

“为什么还回来。”

“你没听过那首歌吗?也许我撞了南墙才会回头吧。”

“可你去的是北边。”

王国剩笑了,女人自始至终都认死理,他从一开始就讲了半天大道理也没讲清楚。在那时女人喊自己王老师,大多是嘲讽吧。王国剩一开始劝她从良,她偏要讲述自己的价值观,创造更多的价值。不想有太多的交集,迸发出更多的可能性缠绕复杂的关系,尽管两个人没留过联系方式,可每次来到这里,王国剩又会找到她,不是没试过其他的,大多数情况下只想寻找片刻的欢愉,然后回归宁静,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和现在一样,女人大多时候无太多的话,王国剩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感受彼此身上的温度和起伏地贴合。有时候,王国剩自己回归深沉却无法轻松,等她睡下,只剩背靠着背。王国剩的脑子里又不时窜上来一些想法,那些想法蜷缩在一起,可能真的矫情吧,不然怎样,这样的年纪,一事无成。朋友有朋友的路子,各自安好讲的就是这些,所有的尝试都会付出青春的时间作为代价,被生活的琐碎打败,再然后,躲在一个壳子里,再也不肯出来。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灵魂消逝。记忆里连它的影子都不会出现,知觉跟着慢慢消失,直到再也不会感觉到痛,至少王国剩是这样认为的。他伸手关闭床头的灯,陷入深深的夜。

第二天醒来,已接近中午了,没有人给他发信息,无人在乎,但他还是要离开。女人还在睡,他没有打扰,关上门走了出来,天空依然放晴。王国剩开着车驶向北方,回到熟悉的村庄。

堂弟和一群人已经在村子周围的树上砍好了明天用的孝棍。王国剩拿起浆糊跟着众人一起把剪的白纸一圈圈缠好。又看了眼门口放着的纸人和其他纸糊的东西。正屋里有人抽烟,奶奶的遗体安置在水晶棺中,插上电源后温度很快下降,王国剩在遗体安放前感受过,盖子能够很好的隔离开其他事物。烟的味道和沉闷的气息让王国剩脑袋带来一阵游离,女人的脸突然涌上来,脑子中的印象不自觉地喷涌,短暂晕厥,只想短暂逃离去做其他的事。转身后王国剩脑海一片空白,倒在地上。

意识的碰撞从未停止,伴随着一阵剧痛醒来,它们在沉默中爆发,自由下的意识立刻充斥每一个思考的角落。原先脑袋的伤疤,撞上正屋的门槛,伤口存在不一样的痛,今天的掩盖昨天的。周围的亲戚扶着自己,有人拿出家里的血压计,是低血压。堂弟跑到村头的诊所开了药送回来,王国剩吃下药,又躺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好多了。叔伯们说,明天他别去了。他说没事。留下堂弟跟他聊一些有的没的。堂弟只想这件事快点过去,接下来又可以玩几天,然后,然后简而言之就是去生活,乱七八糟的事。王国剩听着堂弟的话,清楚自己并没有亏欠任何人,但还是想要弥补。于是晚上留在了老家里,在雨来临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守灵的香烛中间灭了几次,都被人接上了。村里的长辈们苦口婆心地念叨着属于自己的事情,王国剩听了,嘴上答应着,实际上不可能知道如何去做,大多时候别人说和自己知道,两者合二为一形成的无力感左右徘徊,停滞不前。

离开母亲,从北方南下,王国剩已下定决心,不出去,但再也不会回来。

可雨说来就来,容不得半点思考的余地。露天的庭院像一个巨大的口袋,却容不下太多的雨和情绪。祭桌被王国剩和几个年轻人抬到一边。众人把长板凳搬进屋内,寿棺抬进屋子,沉稳地横着放在板凳上。叔伯们抬起红布包裹着遗体入棺,冰冷的水晶棺拔掉电源,温度渐渐回升,此时没什么用了,被众人推出去,联系人用卡车拉走。盖上棺木,等一切都安置好,雨脚如麻,水泡鼓起散落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还有门外的纸人和金库银库,空调洗衣机大电视之类的,它们淋不得半点雨,被搁置在南屋的屋檐下,和孝棍放在一起。

忙完这些已是凌晨,王国剩和堂弟挤在一个小屋里睡,堂弟还是希望事情早点过去,尽管大家都清楚有没完没了的事情,假如我们拥有片刻的安静又会去做其他的事。雨还在下,不知道为什么,王国剩有一种漠然的情绪,如果香烛灭了,会有守灵的叔伯们点着,不是这些问题让我们感到苦恼。而是问题本身,死去的人们,留下我们来祭奠。是否真的有灵魂存在呢,还是徒有其表。王国剩自己年轻时候曾一直相信,了解灵魂以后就笃定它的存在,没有一个支点可以依靠,像给一个支点撬动地球那样,不存在支点。可能就是坚持不下去了吧,长年累月的日子飘乎不定的情绪,无法表达的痛苦,足以让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某一天转角的时刻突然间消失不知所踪。堂弟已睡去,他没再诉说什么,对打工的事,对以后的事。外面的雨还在下,它浓烈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满,大地单单承受苦楚,而我们只能面无表情地承受这一切方为人的样子。王国剩没有办法安稳地忍受这些,出门抽了根烟,静静地看着雨,又回头看向了寿棺。突然想起下午的那个老人,专程从大老远回来,只为见一面,见最后一面,掀开奶奶脸上的面纱,和王国剩一样感受着水晶棺的温度。老人眼中含着热泪,颤抖的手拄着拐杖讲述着小时候的故事。人总要知道自己的根啊。等王国剩躺在床上,无奈的思绪产生一股巨大的引力将身体拽了进去,迫使他开始入睡。

堂屋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破旧的老院子里堆满了大块小块的柴火,在院子的偏房里冬天可以用这些烧火烤红薯,火生出的烟随着北边的窗户飘向远方。爷爷的遗像就放在堂屋里,老老爷爷的牌位外面是一层塑料的布覆盖着,遗像放在外面的一层,时光这样延续着,里面一层,外面一层。堂屋和厨房紧挨,这堵墙有两块砖头大小的洞,一只黑猫窜过来窜过去,白天总是看不着它,晚上时不时叫着。奶奶一个劲儿在院子里吆喝,应该是让王国剩快点走。厨房的灶王爷还在,锅碗瓢盆还在,窝窝头还在,记忆中的印象快速飞逝着。王国剩跑进院子里,看见奶奶,苍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样看着。立刻,王国剩开始不安地诉说,没有理由地痛哭,眼泪模糊,等黑白的光影在大脑中一段段闪过,忽然开始醒来。

堂弟递来了孝布,戴在头上,早餐前众人叩头,往祭食罐倒满东西。溢出来好,大家都这样说。王国剩找了一碗面条倒了进去,自己吃了一份。拥挤的亲戚和邻里已经来了,叔伯跪在地上,王国剩和堂弟哥哥们一起跪在后面,大家双手拄着孝棍使不上力气,膝盖不一会儿便麻了,只剩下冰冷的地面支撑匮乏的肢体。

吉时已到。祭桌上的香烛被吹灭,那个巨大的奠字被打包带走。众人抬着棺木上车,封钉后,寿棺蒙上一层红布。雨越下越大,布很快被淋湿,包括引魂幡上的白纸。剩下几人上车,王国剩被落在后面。车子发动,全村的老少爷们儿跟着,路上的积水随着泥泞肆意横行。村子路口旁边的河流水涨得厉害,下面的水延申至上面的水泥路,在充满着石子、水流、土疙瘩的路上,人们拎着纸人,金库银库,空调洗衣机大电视,尽管在大雨的侵蚀下马上不成样子。王国剩回头看,雨鞋和布鞋没什么两样,只剩下长长的裤子在雨中侵透,风使劲儿吹,打湿了人们的脸庞。

这片深沉的土地在雨水无情地冲击下只剩下泥泞。王国剩站在人堆里,第一排的后面,父亲下葬时的场景也是这样,只是靠前一些,略显仓促。两条板凳在下,吊机吊着,棺木悬空,众人扶着。事故不是故事,茫然和不知所措的状态,王国剩觉得自己可以从容。当时发生的事不允许他脆弱,尽管后来伪装坚强,可他又必须支撑起这一切,在母亲的注视下保持安然无恙。他每天对着父亲的遗像发呆,想起匆匆的对话和遥远的光景。想过逃离,离开物是人非的世界,但王国剩心里清楚,逃不掉的,总有人负重前行,不知不觉被时光蹉跎在路上。紧接着,王国剩跪在地上,膝盖的泥土和头上的伤疤被这片土地侵染,这片受了伤的土地。后来,伴随着淅沥沥的雨声,老院门口,王国剩和众人在放着刀的盆子里洗手,洗去手上的泥和心里的不安,假装和过去一刀两断。

风没有停,王国剩上车前又使劲儿踹了踹轮胎,下车后,几步路的距离还是落下个落汤鸡的下场。他打开门,蜷缩在家里的任意一个角落,四周的情绪蔓延开来,穿不过那扇紧闭的门,直到窗外的雨将他包裹。夜晚总是接踵而来,我们已度过数个这样的夜。

忽然之间,夜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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