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高考刚刚结束,全城的学生就我们高三党放假了,还没到周末的国贸大厦几乎被我们占领。我在国贸碰见这个陌生女生的时候还是很吃惊的,她穿着一中的校服,一中在江对面的“清静”之地,不像西高因为历史原因留在老城,我这种交际不广的人似乎确实并没有跨校结交过什么朋友。
当时我正拿着一本刚拆封的《元史十八讲》,嘴里叼着半杯柠七的吸管。
“别看,看了你会后悔,然后说它是强行进步史观的庸俗代表,浪费你的生活费。”
很少有女生这么突兀地坐在我的面前跟我说话,而且还是评论我手里这种既不二次元也不文艺的书。
“为什么这么说?”
“正常人应该先问问我是谁。”
“好吧。”我耸耸肩,我看着她的表情,看不懂,既不是熟人相遇时的笑意也不是陌生人搭话时的紧张认真,“你是?”
“我们来玩个游戏,你先假装相信我的话,然后按照你相信我的话来做出反应,至于最后要不要相信全看你。”
“嗯,好,你先说。”
她看着我的眼睛,表情颇为认真。很多女生的表情都很比较轻柔,即使特别严肃认真的时候也只是看起来面无表情,她的表情让我有点紧张。
“我从八年后穿越来的,我来就是想让你改变选择,不要遇到我。”
“额……,好。所以这本书是我告诉你的吗?”我用力咽了一下,才控制住没呛着。
“正常人一般不会这么快地配合,不过也好,是你的脾气,免得浪费咱俩的时间。”
“你干嘛老说正常人怎么怎么样。”
“因为你性格本来就怪。”
“好吧。”我叹了口气,如果这世上真有这么一回事,我应该会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女生的时候就察觉我们俩并不是一路人,除非一种情况:像所有欲望正热烈的男生,对女生的渴望蒙蔽了我们的理智。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林舒。”
二
“你确定吗?我觉得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专业不好找工作。”
“等你大四毕业,就会发现公务员考试经济类专业和思政类招的人数差不多,到企业里经济类的对口岗位不是会计就是销售,你实习了才发现自己不是干这行的料,考研热门专业又不是人家的对手,还不如一开始就读你最擅长的。而且你还会在去过成都以后后悔没选对城市。”
我的手在键盘上犹豫着,电脑上那个志愿填报网站的界面LOW到直白得不能再直白,只要你按下六个数字,你未来的人生走向就可能会被改变。这两天爸妈几乎把学校发的那一本三个砖头厚的全国大学历年分数线翻烂了,然后电话联系了我所有“有出息”的表哥表姐堂哥堂姊,给我列了个前景看好的专业排名表。虽然我个人严重怀疑它的靠谱性,但财经类专业我本来也喜欢。林舒的出现,将他们全都一票否决了。
“其实我也很想……”
“我知道,你的理想是做专业的经济学者或者路透社那样的专栏作家,后来你发现这个圈子跟你想的不一样,你的理想破碎了。”
我忍不住拧起眉头,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女生,这种趾高气昂地知道你选了什么就会后悔的样子,和“为你好”挂在嘴边的大人有点像。
我俩对视了一分钟,林舒泄了一口气肩膀一矮,“别怪我,这是你自己说的。”
从网吧走出来的时候天色正晚,我又不想回家里听爸妈神经质式的絮叨。所以两个人打算就在外面找点食吃,其实只要再等半个小时就会有人双手提着几碗塑料盒进来喊“小面两个块钱一碗。”
现在由于林舒跟我一起出来,我只好从后面几天的网费里抠出一部分去江边吃烧烤。
这座长江边的小城真的很小,从小到大,我们常年喜欢的好像就是这么一家小店子,而且这里常点的东西都一样,果然我和林舒都点了西米露。
晚上的烧烤摊很热闹,沸腾的人生和滨江公园传来的音响声混杂在一起,我要全神贯注地听才能听清林舒的话。
“林舒,你报的什么专业。”
“法语。”
“这个专业很有前途吗?”
“我不用有前途,文科专业好考研好毕业,我需要的是找个靠得住的男人。”
我心里一股厌倦用上来,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女生脸上如果不是有饱满的胶原蛋白,那简直和一个中年大妈毫无二致。我不敢想象我竟然有一天会亲吻这样俗气的一张脸,那画面想想就叫我忍受不了。
我察觉到我的厌恶太明显地时候可能已经晚了,林舒表情冰冷地凝视着我,随后漠然地、自顾自地享用自己的那份冷饮和烤串。
三
厂家属大院的楼最高也就是六层,林舒威逼着我带她上顶楼来看红旗蓄电池厂建厂五十周年的纪念晚会烟花。其实我已经很不想鸟这个无聊的女人了,这会儿我应该坐在观众席里看一会儿节目就和几个朋友去网吧上网,这一年英雄联盟上线中国大陆运营。我们这些高三毕业生生当其时地成为了第一批粉丝。结果林舒以我后来会出车祸身受重伤的情报吓唬我,非要我带她来看。
“这玩意儿有个锤子好看的,每年过年不是都放吗。”
“我就是想来看看,每年你们院子里晚会都关门不让外人进来,我每年在外面看最后的烟花,就想着有个机会进来。”
“又不是没见过,最多今年多放点,至于嘛。”
林舒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要是能不什么无所谓的样子,也许喜欢你的女孩子会多一点。”
我俩又把话聊死了,只好默默无言地等着。直到第一声礼花炮响,无数的火球升上夜空,连环炸出巨大的火花,两三颗火球绽放后,便将整片天占据。
我看见交织璀璨的色彩超出我的眼眶向我笼罩下来,即使转头环顾,也看不出一处可以逃脱头顶五光十色的笼罩。开尽的火花如流星般纷纷洋洋地落在天地交接之外,落入楼房后,落入树林后,落入长江的后面。据后来朋友回忆说,那天晚上无论在小城的哪个角落,都感觉烟花就在头顶上绽放。这是第一次烟花能给我带来震撼,我突然开始意识到,那些本该浪漫的事物之所以最后看起来不过如此,可能是因为它们只是解决有无的敷衍之作,如果有人使尽极致的力气去演绎,那种惊采绝艳的浪漫事物是真的存在的。
突然大地晃了一下,我只感到有些头晕脚软,还以为是看烟花看的,心里正疑惑这是什么毛病?林舒说了一声“地震了”,我才反应过来。
操场上的人群开始出现骚动和惊叫的时候,林舒还扒住栏杆往下望,我赶紧拉住她往楼梯口跑,08年的可怖场景还历历在目,比起那时候从教学楼二楼往下跑,现在这栋老房子的楼梯间显得极其漫长,而且还拖着一个女生,我既不能冲也不能跳,心里急得发汗只能按捺住,知道跑出老楼狭窄的单元口。
地震已经停了,小广场上正用喇叭提醒人们保持冷静,不要乱跑。我们俩一路无话地走到小广场旁边的树下,看灯火通明的舞台和舞台下渐渐安静下来的人们。直到厂领导上台说了几句话,安抚大家暂时不要回家,毕竟留在空旷的地方看节目还要更安全些。
回过神来想想,其实这场地震一共也就五六秒钟,我俩还在往下跑地震就已经停了,这个时候我感觉,从头到尾林舒的脸上好像都没有一丝的惊慌。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是个没有危险的小地震。”
重新响起来的音乐轰鸣把林舒的声音变得含混而遥远。
“以后你交了别的女朋友,要是又通宵打游戏睡过了时间,你可以事后道歉再想办法哄她开心,别干翻高架桥去约会之类的蠢事。成年人首先要记得照顾好自己,一时冲动干的事后来去想都不值得。”
四
林舒回去那天,我送她到穿越地点,在一中高三教学楼。我俩坐着公交过了江,在学校与田垄相接的一侧墙外翻进来。林舒在一楼的某楼道拐角处找到一台自动贩卖机,丢进去一枚金色的小硬币,就坐到楼梯上。
“这样就行了?”我跟过去坐着,左看右看,干净明亮的地板、楼梯、白墙和回形楼中间的草地。外面传来高一高二教学楼的零星哄嚷,厕所传来清洁阿姨洗拖把的响亮流水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等发车?”
“对,等发车。”林舒看起来心情不错,碎花吊带背心,淡蓝色牛仔短裤,亮晶晶的凉鞋和笑盈盈的神采,真的有了点正青春的感觉。
“你竟然想着来送我,没跟张宇超他们去打游戏。我听吃惊的。”
“你都说了一中在荒郊野邻,保安都是贱人,你要找地方翻墙进来。我不送你,怕你记仇回去报复一个素不相识的无辜男子。”我心情也不错,终于要告别这位大姐了,感觉为自己人生的路上排了一颗雷,“八年以后,真的是我死活不同意分手的吗?”
“呵,怎么,你不相信?”林舒挑挑眉毛,轻蔑地斜了我一眼。
“不不,我就是想,后来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和现在不太一样。”
林舒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这句话,“那是没办法的,你也一样。你大一的时候天天泡在图书馆,说你相当个单纯的学者,后来你快毕业了,一心想考个公务员,最后你去家证券公司做经纪人,每天手机不离手,嘴上说着生活工作要分开,结果有时候睡觉前都还在回客户和领导的消息。”
说完她长舒一口气躺倒台阶上,手背在脑袋后面,欣赏这宽敞又空旷明亮的楼道。
“两个星期前我刚穿越回来的时候,我正穿着校服,最后一次背着书包走出教室,感觉心里轻松快乐得简直要飞起来了。不用数着三十岁的倒计时为自己安身立命的事焦虑,明明每天忙碌心累得喘不过气来,还要在朋友圈假装自己过得很好的样子,我都想不起来我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地活着了。”
我听着感觉气氛又有点往沉重的方向滑去,赶紧岔开话题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穿越,怎么还没开始?”
“已经开始了。”
我一惊,发现楼外学生和老师课堂上的声音,厕所里哗哗流水的声音,不知觉间都已经消失了。清洁阿姨从另一边走廊出来,迈出的一步却始终踏不到地上,整个人被定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草地上的草,也有三分之一是静止的,剩下的还在风中摇晃,而且分界线还在朝着我们推进过来。我突然意识到,时间的转换已经开始了。它最初是悄无声息的,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我包围过来。
“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林舒勾起嘴角朝我一笑,“或者我帮你带给他也行。”
我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个道别也来得太突然了,我感觉根本没有准备好,这样转瞬即逝的场景下我哪儿想得起来要说什么。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她,她也半玩笑半挑衅似的看我。憋了老久,时间变化的包围圈马上就要漫过我将我排除出去了,我心一慌,急切地想了一句,还是以前一个女生借我的小说里看来的。
“也许未来并没有什么人在等你,但是,我加油,所以你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