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蝶惊起一滩梦(第一章)

简洛总觉得自己是被捡来的,是个多余的人。多余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人人得而诛之。可真有人要取他的性命,他又不甘心,必拼命的逃。偏那索命的人追得紧,就像狗望见了肉骨头,不狠咬一口就死不瞑目。

这是一个潮湿的冬日傍晚,街边房子黏黏地溶化在轻风湿雾里,索命的人如凶神般奔走如飞,抬手挥臂间就将雾气裁为数段。简洛急急地逃,汗浸衣衫,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荡去。他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看到一条巷子,只管钻进去,跑出不远才发现是条断头路,但已退无可退。汗淌到眼睛里,用手拭去后看见墙边有个垃圾桶,瘦腿几步跨到桶后,贴着墙角蹲下,将身体收成窄窄的一条线,顺手从墙脚抠出块棱角分明的砖石,捏在手中。

刚收拾妥当,凶神就跑进小巷,脚步声迅速靠近,渐渐放慢,来回走了几圈,终于远去。小巷重归寂静无声。简洛还是不敢动,太阳斜斜地照耀着万物,有些晃眼,有飞鸟在头上盘旋,干干的极短促地叫,就像是导航仪在呼唤目的地。

蹲得久了他渐觉凉气钻进裤裆,正要起身离开,有影子罩住他,刚扬起头,脖子就是一紧,身体猛然一直,腿就离开地面。凶神一手掐着他,把他顶在墙上,另一只手握着刀,刃面平展,寒光闪闪,映出简洛痛苦扭曲的脸。

凶神生就一双巨掌,手指如树杈,勒得简洛喘不上气,他欣赏着简洛的垂死挣扎,并不急于动手,这就犯了错。简洛想喊却喊不出来,在快失去意识前,他奋力将手中砖石劈头盖脸的砸向凶神,只听一声闷哼,他已跌坐在地,扬起头去看,凶神正捂着额头,血从指缝间流出,他本就面相凶恶,此刻血流满面,整张脸突然就好像暴涨了几倍,更显狰狞。简洛一时腿软,竟忘了起身逃走,眼看凶神要扑上来,像捏小鸡般拿住他。正当其时,巷子里有户人家推门而出,看见那恶神,吓得惊声尖叫,顿时惹得住户们纷纷跑出来看稀奇。

简洛这才回过神来,爬起来拔腿就跑。凶神再凶狠,也不敢当众行凶,只好在身后发出恶毒的诅咒。

“你逃不掉,我一定会找到你,你这辈子都逃不掉。”


大难不死的简洛逃回藏身之处已是深夜。他住在一栋老旧的大楼,穿过菜市场,七兜八转地站在楼下,大楼外墙早已风干脱皮,楼外的荒草地上躺着很多链条生锈的小黄车,这些曾风靡一时的新经济产物无助地任泥土和尘埃沾染全身,颓废中透着诡异。虽是小城最早的电梯楼,但物是人非,现在的物业形同虚设,电梯长期坏,大楼里飘散着各种不可名状的气味。扶着锈迹斑斑的楼梯栏杆往上爬,沿途贴满各种直言不讳的小广告,爬得累了,抬头直望,四周的楼房圈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天。

气喘吁吁地爬到六楼,总算到家。简洛掏出钥匙前,警惕地看看身后,确认无人,才拧开门。身后还是传来一声异响,吓得简洛缩紧肩头,握拳转身,昏黄的灯光衬出对面屋门口站着个中年秃头男子。

“回来啦”男子的语气很温和,简洛定定神,认出是邻居老张。

老张见简洛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叹口气,转身从屋内端出盘饺子,递给简洛。

“我包了饺子,一人吃不完。”

简洛本已忘记自己还有个胃,饺子的香味唤醒了他。他捏着盘子,竭力将馋虫咽进肚里。

“没什么事儿吧?”老张很关心地问,他儿女都在外地,常在简洛身上抒发亲情。

“没”简洛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不管老张直勾勾的眼神,进屋关门。回到自己的天地,简洛彻底放松,没等坐下,他已将半盘饺子塞进嘴里。

他的家很简陋,破旧沙发、茶几和一台老电视就是客厅的全部家当。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门口被锁锁住。简洛用力地吃着饺子,喉节上下滚动,脸涨得通红。有粒饺子馅儿太饱满,吞得过急,咕的一声儿,就像是在胸腔里炸响个雷,憋得眼里浸出泪花。他忙冲进厨房,打开水龙头,猛灌几口凉水,重重地喘气,总算缓了过来。

简洛看看表,已是晚上十点。他感觉腹内充实,心中熨帖,于是扶一扶头发,走进卧室。

卧室与客厅迥然不同,虽屋小如舟,却布置得雅致温馨,除一架软床外,墙边摆着梳妆台,墙上挂着十几个空白相框,倒像是女孩的闺房。坐在梳妆台前,他注意到脖子上有一圈乌黑的指痕,应是那凶神掐自己时留下的痕迹。他拉起衣领,轻轻遮住,随即宽衣上床,顺手掏出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播放他最喜欢的音乐“Somewhere in Time”,悠扬的音波暖洋洋地匝着人,流遍全身。逃亡的人合上眼,恍惚仍在巷子里跑,探出手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混混沌沌,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突然就闻到太妃糖般的软厚甜香,耳边响起女人的娇嗔,那声音又滑又甜。

“老公,起床了。”

周黎阳醒了,身上盖着软缎面的鸭绒被,身旁一双妙目正妩媚地盯着他看。

“睡得跟猪一样,可算把你喊醒了。又做噩梦啦?”美女是周黎阳的妻子吴晨晨,曾经的空姐,周黎阳常出差,还常坐同一个航班,一来二去在飞机上顺便谈了个恋爱,娶了个老婆,非常符合成本效益最大化原则。

“你怎么知道?”

“还说呢,半夜叫的声音真渗人。”

“不是让你碰到这种情况,就马上喊醒我吗?”

“喊了,怎么都喊不醒。下次我用针扎。”

吴晨晨是开个玩笑,周黎阳却当了真,他神情凝重地:“可以,有效就行。”

最近这段时间,周黎阳老做梦,做噩梦。在梦里,他是个叫简洛的穷光蛋,不仅穷,而且还得躲着一个恶人的追杀,好几次差点在梦里丧了命。奇怪的是,那个梦越来越真实,就像连续剧似的,日更一集,从不间断。如此折腾了几个月,周黎阳有时会陷入一种很荒谬的自我怀疑中,他无法分清是自己梦见了简洛,还是简洛梦见了他周黎阳。

每次从噩梦中醒转,他都非常疲倦,感觉就像是从没睡过觉。作为理性的人,他知道这会影响到第二天的工作效率,于是托朋友在上海找到神经科权威专家,做了一系列检查和测试,结果显示身体很健康,大脑运转正常。又开了一堆安神的药,结果还是每晚做那个梦,没有丝毫改变。

无奈之下,专家建议他去找心理医生,今天他就和上海最有名的心理医生有约。

在洗漱间,周黎阳麻利地刷牙剃须、揩面醒脑,突然就鬼使神差地拉下衣领去看脖子,那里自然是雪白粉嫩,并无乌黑的指痕。周黎阳苦笑着,觉得自己是真的魔障了。洗漱完毕,走进客厅,吴晨晨和儿子已坐在桌边,桌上是丰盛的早餐。周黎阳惦记着和心理医生有约,吃得很快,狼吞虎咽。

儿子就完全相反,一副气定神闲的做派,一手捏着面包,一手用水彩笔涂涂画画。

“儿子,画什么呢?”

“老师让交的作业。”

对儿子的画作,周黎阳从不敢怠慢,他伸长脖子去看,只见画中一个古装男子正躺在树下酣睡,树木高大,枝叶茂密,两只蝴蝶在男子头顶舞动彩翅,盘旋飞舞。有意思的是,男子穿着红衣,躺在白色背景里,而蝴蝶却是以黑色打底,画面寓意十分抢眼。周黎阳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在讲个故事吗?”

儿子很得意:“对呀,这个故事叫庄周梦蝶。”

妻子微笑着鼓励儿子:“什么是庄周梦蝶呀?”

儿子清清嗓子,大声地:“是说一个叫庄周的人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以后,他不知是自己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他。”

妻子鼓掌拍手,一脸赞叹地夸奖:“听起来好有意思啊。”她用力地看了周黎阳一眼,示意他接着鼓励孩子。周黎阳却异样地看着那副画,似魂不守舍,又似心不在焉。直到妻子从桌下掐他一下,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夸儿子画的好。

随后他放下碗筷,说要去见个客户,逃也似地离开了家。


 陈医生六十来岁,高高的个儿,硕壮身材,头上没半根白发,颇有名医的派头。他坐在圆凳上,喝着咖啡,好脾气地看着周黎阳忙碌地打电话。

刚到心理诊所,工作电话就紧锣密鼓地追上来,周黎阳很恼火,自从这几个月做那个梦以来,他总觉得公司里人人都寻他晦气,一来二去,他的脾气越来越大,常在办公桌后面闷坐着猛抽烟,胡乱骂人,前两天还逼得几个下属集体辞职跳槽。

眼看电话不断,周黎阳干脆关机,使气似地坐在咨询室的大沙发里,他一坐下去人就陷进去一半,倚在柔软的靠枕上,倒十分舒适,心中一宽,就想一直这么坐着不再起身。

陈医生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开始。周黎阳忙向医生道歉,说工作实在太忙。陈医生大度地表示理解,两人就这么一句一句地聊下去。他已经是第五次来这里做诊疗,陈医生不愧是心理咨询界的名医,诊疗期间不多言、不多语,紧要时插上几句,就犹如醍醐灌顶,又中听、又熨帖,患者几乎当场就能听见心头那些解不开的疙瘩的爆裂声。每次从他这里走出去,周黎阳都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希望。

“您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吗?”周黎阳想起儿子那幅画,虽然有些荒谬,可他还是忍不住和自己的遭遇联系起来,这种奇思怪想也只有对心理医生才说得出来。陈医生当然心神领会,他还是那么从容,淡然地反问:“那你觉得自己是庄周,还是那只蝴蝶呢?”

周黎阳愣了半晌,茫然地:“我不知道。”

面对周黎阳讨救的眼神,陈医生依然气定神闲,他做心理医生三十余年,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病患,见识过千奇百怪的疑难杂症。心理医生不是外科大夫,不能用开刀摘除的方式,去除患者的心结。他们只能慢慢引导,让患者自己去解决问题。心理学虽然发轫自西方,可也逃不过老祖宗的一句话“心病还需心药医”。对于周黎阳这种典型的认知功能障碍患者,如果情况继续恶化,很有可能导致精神分裂。看起来前期通过药物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陈医生笑吟吟地思忖良久,做出一个决定。

“愿意试一下催眠吗?我可以观察观察你的状态。”

这个建议来得如此突然,让周黎阳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作答。催眠只在电影里见过,对普罗大众来说还是有些天方夜谭,他捧起护士泡的热茶,吹开浮面的茶叶,啄了一口,深深地舒一口气。

“我每天熬夜不想睡,就是不想回到那个梦里。”周黎阳推脱着。

陈医生云淡风起地笑:“不要有顾虑,尽管放心,催眠没那么神秘,也没那么可怕。其实对很多人都无效的。不过借助催眠,也许我们能对你的那个梦有更多的认识。别担心,最多半小时,我就把你拉出来。”

周黎阳听了医生的话,细细一想,目前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答应试试。护士很快把他带到专用的催眠房间,交代了一些催眠的注意事项,没多久,陈医生就来了。

“还有半小时就该吃午饭,时间刚刚好。咱们开始吧。”

陈医生说得很随意,就像是在约着餐前打个四圈麻将。周黎阳知道他是怕自己紧张,于是配合地点头微笑。

“放松全身,你现在正走进一个通道,这个通道很长很黑,通道尽头有一个亮点,你越往里走,亮点就越大,你越走越近。”

轻松归轻松,陈医生确实有两把刷子,简单的几句话,就让周黎阳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他看见了通道的尽头,起先模模糊糊,慢慢走进,渐渐变得清晰,自己似乎悬挂在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房间里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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