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默农维尔(Emernonville)

六月的时候,文静小朋友提议一起去wwoofing,我们咨询了南法的几个农场,都没有空位了,眼看假期过半,终于放弃了普罗旺斯的香草美梦和对蔚蓝海岸不切实际的执念,将目标锁定在巴黎附近,竟然异常顺利地在上法兰西大区(Hauts-de-France)找到一个愿意接待我们的地方。

出发那天是立秋,我们计划坐十二点的城际快线。原本准备时间很充足,还有时间烤个面包路上当干粮,然后不紧不慢地去搭车,但是没想到上午十点意外陡生,导致上演了两人在北站疯狂追火车的精彩一幕。现在想来,其实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挠我们去北方。

列车远离城市,铁道边是收割过后的麦田,无尽的黄,单调冗长,偶有玉米地,这里一块绿,那里一块绿,拼贴在黄色的大地上 。一个小时后,火车到站,我们刚刚下车,列车便赶紧关上门,飞也似的逃走了,把我们留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站牌显示:普雷西-美丽城。其荒凉程度与地名的名不副实的程度成正比。

烈日当空,我们出站台,穿过一扇小铁门,进入一个小型停车场。因为是列车到站的时间,车来车往还算热闹。每一辆车看起来都像是来接我们的,然而每一个希望都落空了。等了接近半个小时后,一辆破烂的雪铁龙摇摇晃晃停在我们面前,我们正举棋不定,蓝色的车里忽然跳出来两个小伙子,一个利落地打开后备箱,另一个提起我们的行李就往里放。“欢迎欢迎!”“我是让!”“我是马克西姆!”

让开车,马克西姆坐副驾驶,带着我和文静进入了一个叫法式花园的地方。我们计划在这里呆一个星期,结果第三天一大早,便和另一位叫莎拉的女生一起,乘坐第一班火车果断离开了。

这座花园宁静而喧闹,平和而压抑,就像是小森林和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混合体。高龄独居女主人玛丽克里斯汀以分享的名义实行着独裁和剥削,笑容满面,却言语刻薄,毫不留情,前一晚随意发火,让我们离开,第二天早上,当我和文静交出钥匙,又讶异地说:啊?你们要走吗?那好吧…说完热情奉送果酱作为临别礼物,强调说我们不拿她会不开心。

她没有挽留的意思,我们也并不想留下。玛丽克里斯汀是个有性格的女人,让人无法单纯地去讨厌她。但是因为跟她非亲非故,我们没有立场去同情她的神经脆弱,也没有义务去忍受她的喜怒无常。果酱是某种意义上的和解,用甜蜜去中和胆汁的苦涩。

回程的火车上,我们三人内心复杂,一致觉得这是一次独特的经历。到达巴黎北站,与莎拉作别,我和文静去另一个方向坐B线,走在人群中,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作响,两个人都有点恍惚,好像已经离开了很长的时间,其实一去一来,间隔还不到七十二个小时。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天晚上,玛丽克莉丝汀带着我们五六个志愿者出去散步。城市很小,更接近一个村庄,沿途经过一家面包店,一间茶室,一片墓地,一座教堂,除了我们,没有其他行人,仿佛是一座在魔法下沉睡的小城。

我们在巴掌大的墓园里徘徊,读墓碑上的人名和生卒年份。一个姓费的人家有三兄弟,三人的墓碑亲热地靠在一起。他们的生命停止于1915,1916,1938。稍加推测便得知,两位哥哥死于一战,而弟弟也在二战爆发前一年去世了。不知道是不是他信仰的上帝提前结束他的生命,让他不必一生经历两次战争,得以尽早去与家人团聚。他们去世的时候年纪都不大。墓碑上刻有:regret éternel,永远悼念。

松柏高大静默,尽忠职守,散发着清香,没有一个飞虫敢来打扰死者的睡眠。

墓园对面便是教堂,我们从教堂左边的那条路回去。天渐渐黑了。回程经过一个长长的下坡,路边有一间比利时人开的旅馆,据说只接待比利时人。铁门紧闭,门口蹲有一只白底黑花的肥猫,神态懒洋洋的,一对耳朵却精精神神。

玛丽克莉丝汀惊讶道:这很像我家走丢的一只猫!看样子它现在生活得很不错!

原来几年前有人从巴黎来,给她带来一只猫。当时小猫在生病,瘦得皮包骨头,她好不容易将猫养好了。小猫总是喜欢去面包店,因为面包店主人喜欢给它好吃的,后来有一天它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咪咪,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花猫似乎听懂了,喵喵叫了两声,去蹭她的腿。

一定是我家丢的那只猫!它现在还记得我!我想问问它的主人,是不是在面包店捡到的!玛丽克莉丝汀略显激动地说,咪咪跟我们走吧!

于是花猫真的就跟我们走了。

长长的下坡,夜色灰蒙蒙,一只白底黑花的肥猫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走了几十步,身后突然响起呼唤的声音:Diabolo !Diabolo !

猫咪的耳朵动了一下。我循声回头,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旅馆的围墙后面一闪而过。

原来你现在叫Diabolo!玛丽克莉丝汀微笑。

猫咪继续跟我们走。但是身后呼唤的声音不停。女人已经走出门来,沿着下坡朝我们走来,执着地唤着Diabolo。

马克西姆用开玩笑的语气问猫:选择冒险还是选择猫粮?

猫停下来,思考了三秒钟,又继续跟我们走。

看来你是选择了冒险!马克西姆说。

主人继续呼唤,猫又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看来你是选择了猫粮!玛丽克莉丝汀说。

于是我们继续向前。等我再回头看的时候,Diabolo趴在路上,在我们刚刚分别的地方注视着我们,既不愿意跟我们走向未知,也不愿意向原来的主人妥协,就停留在不上不下的地方。主人越走越近,仍然固执而温情地呼唤着它,而它没有回头,也许是外表平静内心挣扎,也许是冷漠无情有恃无恐。

我们左拐走进一条小巷,一对散步的夫妻迎面而来,妻子穿着深蓝的长裙,看起来有七八个月的身孕,路灯照出两人脸上的淡淡笑容。我们互道晚安,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是挺美好的一天。短暂地换过一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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