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小时候追着母亲听她讲年轻时候的故事,多次听到“枫梓岗”这个地名,那时候一直以为是“疯子岗”,大概是水浒看多了。最近母亲的师范同学召集老同学四月初云梦相聚,组建了一个微信群,五十多个同学,三个已过世,一个有病在身。今天窗外沙尘滚滚,在家看母亲微信群里师范老同学发的校学生会合影、校篮球队合影和校合唱团合影的老照片,斑驳泛黄的照片中依稀辨出“枫梓岗留念”几个字,才知道是这么个让人一看就浮想翩翩的文雅地名。照片里的她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单薄青涩又充满着青春活力。

母亲读师范时曾是学校团总支委员,负责一些宣传组织工作,经常筹办学校大型宣传板报,写得一手隽永的毛笔字,画得一手飘逸的水墨画。她也是学校活动的积极分子,篮球队、排球队、乒乓球队、羽毛球队、舞蹈队、合唱团……都有她的身影,典型的双子星。那时候的学生课业比较轻松,学校教室里还有一架脚风琴,每到课间,母亲就上去弹奏一曲,大家一起唱歌,音乐给她们贫乏苦难的生活带去了一丝欢乐。

母亲就读师范的那一届有三个班:数学班、语文班和艺术班。母亲虽琴棋书画样样俱佳,学校的声乐、体育和语文老师也都想重点培养她,不过在传统思想之下母亲还是选择了就读数学班。我常跟母亲开玩笑说,如果当初选择艺术班,你这时候应该是某歌舞剧团的女中音独唱,每天穿着雍容华贵的礼服在舞台聚光灯下收获鲜花和掌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起早摸黑备课改作业熬得两鬓白霜了吧!

母亲初中还没有毕业,全家就下放到外公的老家云梦田家坳。一个原因是我外婆思想进步响应国家号召,另一个也是害怕社会运动可能祸及家人。当时外公和外婆均已年迈,两个从没干过农活的老人早已无力靠体力劳动养活自己和孩子们。上面两个哥哥都考上高校,但家里条件有限,最后决定体弱的大哥去外地读书,二哥和母亲一起下放农村。大哥在外地读书时候,节省的钱也都悉数寄回老家养活父母和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刚回到农村没有住房,临时借住在亲戚闲置的房子里,条件极其艰苦。

长到十几岁从没干过重活的母亲突然来到农村,在初次见到成片粉色紫云英、黄色油菜花和绿色麦田的欣喜之后,她就不得不面对现实,开始风吹日晒、肩挑担扛、插秧割谷的农村挣工分生涯,稚嫩的皮肤磨破了流血结痂,又被磨破,直到生出老茧。除此之外,她还在离家三四里路的李家店、王家门等集镇小学教书挣工分补贴家用。家里实在没有吃的,外婆就让母亲去外婆老家应城黎家新集舅舅家借粮食。有次母亲自己一个人挑着借来的四十斤米走了四十多里路,路上都是沙石和灰尘,一路荒无人烟,回到家腰都直不起来,时候她才十几岁。

下放的地方是外公老家,村里干部也都是远方亲戚,他们表面和气热情,但背地里却对城里来的外来户排挤打压,而单纯的母亲对于这些尔虞我诈一无所知。两次上学选拔考试,她都名列前茅,但机会却被别人顶替了,第三次选拔她终于如愿以偿,原因是运气好,刚巧那一天村干部出去开会了,否则她大概一辈子就只能留在农村了,这也是后来别人告诉她的。她去教育局转关系时候,接待的人前两次监考曾经看过她的卷子,对她的名字印象深刻,还很惊讶她怎么现在才来读书,以为她早被录取了。如果前两次录取的话,母亲应该是去读大学了,至少也是武大华师级别的学校,第三次只有中专招生名额。求学之路如此坎坷,她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大量的时间用来阅读书籍、汲取知识。

师范学校里很多老师因为各种原因从大城市来到这个只能算四线城市下属的县级学校教书。他们眼界开阔,学富五车,生活的沉沦掩盖不住他们光芒四射的才华和对生活的热爱。有些老师精通国文,人称活字典,《红楼梦》整本书倒背倒流,提到里面诗词立马知道是出自书里哪个章节,诗词典故信手拈来;有些老师精通历史,上下五千年侃侃而谈不在话下;还有精通多国外语,看过很多外国名著的。母亲说特别喜欢听这些老师讲课,有时候下课了还会去找老师探讨,跟老师们都成了忘年交。如今母亲同届毕业的同学大多都事业有成,学生的成就足以证明老师的优秀。

母亲去师范读书时,外公已经中风瘫痪在床,时时需要外婆照顾。农村没什么吃的,加上外婆家也没有什么壮劳力,一米八大高个的外公常常处于饥饿状态。母亲吃不完的饭票都攒着退钱,带回家补贴家用。她周围同学的父母都很年轻,家里没有什么负担,每月都有零花钱就拿去买好吃的。唯有母亲吃得很差,食堂有蒸肉从来舍不得吃一口,都是步行40里路带回家给外公吃。有次她带了一罐蜂蜜回家,走到半路不小心摔地上了,伤心了一路。还有一次她把一个月的饭票弄丢了,是同学们给她凑的那个月的饭票,结果那个月饭票比平时还多,这份同学情老妈一直记在心里,每次回忆都要提起。每到寒暑假,她都找地方勤工俭学,有时候去应城亲戚所在盐矿打工,有时候去汉川亲戚所在的刁叉湖农场务农。给自己找一份口粮的同时,也补贴一下家里的开销。

师范毕业要求回到原籍,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母亲原本可以留校做行政工作,但她想离家近一点,于是带着同乡的一帮同学回下放地方沙河的教育组报到,由于成绩优异被分配到云梦五七高中教书,当团总支书记,教物理和政治。那时候外公年岁已大,熬不过农村缺衣少食的艰难生活,饥饿加病痛缠身,母亲结婚前就已过世,母亲说如果生活条件好一点,大概还能再活几年的。母亲结婚后又辗转到黄渡沟教书,这里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在那里长到一岁多就送回外婆家了。我河南平顶山的表哥已经三岁了,外婆也从平顶山回孝感了。母亲结婚和生孩子的时候外婆都在河南平顶山帮大舅带我的表哥,她独自一人完成了人生中两件大事,而我在她这个年纪,还是一个在学校读书、懵懂无知、无忧无虑的少年。母亲不太喜欢回忆往事,偶尔兴致来了才会说一两句,再令人心酸伤感的往事,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淡淡的,似乎都是他人的一些平常琐事。在那段幽暗时光里她无人听见的哭喊和无人看见的眼泪都淹没在这滚滚红尘的某个角落里了。

在黄渡沟时,每到周末学校的其他老师都回附近的家里了,就剩她一个人留在学校宿舍无处可去。父亲大概每隔一周从武汉回来一次,周五晚上深夜火车赶回来,周天下午就要走了。下了火车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学校,路上没有路灯,坑坑洼洼、黑黢黢的土路上只有月亮的清辉和野地里的荧火相伴,胆小的人早就被吓个半死。母亲上课没有时间照顾我,请了附近一个老太太帮忙,老人很好,待我如自己的亲孙子。我一直以为黄豆沟是一个山沟沟里种满黄豆的地方,大抵因为母亲曾给我讲过的这里发生的故事,在我听起来都笼罩在一片灰暗的色调之中,直到后来才知道其实是“黄渡沟”,这里以前有一个渡口。

为了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母亲一直想调到武汉,但比较困难,必须刚好有愿意对调的人。于是老妈先从云梦黄渡沟调到孝感长湖,至少离外婆家近一点。长湖学校在孝感澴河河坝的边上,从大马路下来到学校大门口有一个特别陡的大坡,胆小的人都只敢推车慢慢下去。骑车下去就跟坐极品飞车一样,如果车刹不好肯定会摔个四脚朝天。下雨天推车也很容易滑倒,非常不安全。于是母亲又从长湖调到黄花,这里虽然也有一条县河,但是地势比较平坦。

在农村教书的时候,教师资源紧缺,母亲不光是班主任,还同时教好几门科目,除了英语之外只要能想到的科目她几乎都教过,数学、语文、物理、化学、地理、生物、政治、音乐、体育……回孝感城区之前,她主业是教数学,教学质量极好,带的班级每年都是年级第一,学生各种竞赛获奖,学校公开课也都是她来讲,家里奖状一大箱子。她教过的学生遍布各行各业,有公务员、教师、医生、营业员、工人、农民、个体户,也有市井走卒,有些学生比她小不了几岁,学生们见到她都特别热情。记得在黄花教书时候,班里有个学生是母亲守寡带大的,家里还有两个哥哥,这种情况在农村是非常困难的。这个学生勤奋好学,放学和周末基本都来家里请教问题,家里只要有好吃的我妈都会喊他来吃饭。后来高考考上华师的数学系,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是家里困难选择读了师范,现在是西安一所211大学的教授。母亲对那些家里困难的学生特别关照,能减免的费用尽量不收。有时候看学生实在凑不够钱交学费,她也会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一些支援。老师每年都会发新课本,母亲把她往年备课的课本和一些学习资料留着送给学生,省去他们买书本的钱。以前在老家,学生们毕业后逢年过节还会来家中看望,聊聊自己的近况,感谢母亲的培育之恩,母亲多是关心他们的身体和生活,并对他们的工作规划提一些建议。

母亲是一个坚韧不拔、勤奋上进之人,为了能在我身边陪伴我读幼儿园,她三十多岁又自学了中文,以全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孝感地区进修学院中文系。这其中的艰辛是他人无法想象的,十几本砖头块那样厚的书要一本本啃,而且还是利用业务时间。学校其他老师下班后都在聊天打牌,而却她在煤油灯下挑灯夜读。全脱产学习结束后,母亲从城郊黄花调回市区重点学校教语文。父亲也为了照顾家庭和我,舍弃武汉的工作跟别人对调回孝感,一家人从此结束了颠沛流离的三人三地生活。

母亲进城区教语文虽是半路出家,但是她的教学质量依然是极好的,她一直担任班主任,付出比其他老师多很多。我家就在母亲教书的教学楼对面,隔着一个操场,我记得她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最晚一个回家。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各种奖状荣誉纷至沓来,但母亲并不是一个看中荣誉的人,得之坦然,失之淡然。

她带的有一届学生里有个学生数学成绩非常好,但是语文成绩老是上不去,老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天单独给这名同学布置一篇作文,写完拿过来她修改。有时候让学生放学后到家里做作业,顺便帮忙辅导。学生后来语文成绩有了很大进步,两门主课齐头并进,最终考上理想的大学,现在在武汉一所高校教书。学生取得好成绩,她从不居功自夸,觉得教好他们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她只是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学生有没有出息全靠自身的造化。

我读书时候在母亲学校上过学,但跟母亲不在同一个年级,那时候文章写得还凑合,经常被贴出来展览,于是母亲同校的老师们都知道田老师有个优秀的女儿。有次考试,我写的命题作文《驿路梨花处处开》得了满分,被作为范文在年纪各班传阅学习。其他老师想到母亲是教语文的,就问我妈,你在家怎么辅导的?我妈笑了笑说,她自己学,没时间辅导。其他老师不信,但我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她一心扑在教学和学生上,腾不出时间管我。她在家备课时候都不让我打扰,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别人家的孩子,而她的学生才是她亲生的。她每天早上要去教室监督学生早自习,中午要去教室监督学生午休,下班还要看看有没有学生还在游戏厅徘徊,晚上回到家要改学生的作业、日记和作文,大考小考完要改卷子,再有多的时间她还要组织学生郊游或者去学生家里家访。我看过她的教材和备课本,教材每一页都标注得密密麻麻,每一年都重新备课,即使教材没有更换。在周围很多老师上班间隙聊吃穿养生、下班回家照顾孩子或者打麻将的氛围中,她能这样坚持下来还是难能可贵的。她心中最简单朴素的想法就是,家长把孩子交到你手上,就要对学生负责,一个孩子人生路的起点关系到他的未来,马虎不得,必须对得起家长的信任和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的称谓。

上学时候我曾说过有空要把母亲讲的故事写成一本回忆录,后来不了了之了。母亲年轻时空闲下来也写过一些豆腐块,不单单是个人生活经历的记录,也有小说散文之类的作品。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全凭手写,厚厚一摞文稿,字迹一丝不苟,如同铅印,行云流水,妙笔生辉。退休后老妈自觉精力有限,特别是眼睛不太好,大概读书和教书时候过于用功,现在很少提笔。我再提起此事,她说没啥好写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懒得回忆了,看看《平凡的世界》,我们那时候可比书里苦多了。

人说穷不做老大,富不做幺儿,母亲偏偏就是那个幺儿。母亲儿时,家里开着丝绸铺。她姐是家里大小姐,穿金戴银,每天穿着旗袍,打扮漂亮出去打牌,没钱了在家里堂屋抽屉摸一把钱出门。作为我外婆的第十个孩子,也是最小的女儿,母亲小时候也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外公老年得子,把她当成掌上明珠,身体尚可时常常把她高高地架在脖子上出去玩耍。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比她大九岁,一个比她大七岁,各个品学兼优,恭谦有礼,对她也是呵护有加,去同学家看书、玩乐器都会带上她,两个哥哥的同学都知道田家有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每天上学出门前,外公会给她和哥哥们几分钱买早点吃,哥哥们牵着她的小手去上幼儿园,放学哥哥们又去把她从幼儿园接回来,口袋里总是装满了外婆炒好的炒米。老师们都很喜欢这个灯芯绒小褂子永远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乖巧听话的小女孩,幼儿园的小孩们也喜欢跟她玩。读书后,外公比较注重对母亲学业的培养,常常在母亲跟小伙伴跳皮筋踢毽子的中途提前把母亲喊回家学习。有时候教她写毛笔字,有时候闭目躺在躺椅上,听着她打算盘,听着她背书,听到母亲念错就让她重新背过。童年生活大概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光阴流逝,白驹过隙,时代的巨轮轰隆隆地驶过,一切都变了。她突然从城市来到农村,此时双亲已年迈,无人可依,她和两个哥哥从此得靠自己打拼养活一家人,稚嫩的肩膀早早扛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而人生没有退路可言。她一路打拼,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永远积极乐观,从来没有气馁过放弃过,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命运对她的凉薄和冷漠。母亲常对我说,苦难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也是人生最大的财富,它可以磨炼你的意志,也可以提升你的修为,当你战胜了它,你就是生活的强者。生命以痛吻我,而我要报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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