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杂想

  半夜了。天气颇不宁静，风在外面嘶吼，从窗的缝隙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猛兽的低吼，令人有些害怕。我脑子一片乱，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睡都觉得不舒服。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同宿的同学已经睡得鼾声如雷了。我有些担心明天上课，可越是担心，就越难以入睡。

附近不知什么人死了，哭丧的喇叭吹响，也听得人的哭泣。这些声音慢慢地近了，和着风的吼叫，在半夜里如灵魂般凄凉地飘荡。我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担心有什么鬼东西跳出来，掐住我的脖子，拉我陪他而去。我把被子盖过头，只露两个鼻孔呼吸，大气不敢出。过去听过的鬼故事，一个接一个便涌现在脑海里。这让我更加难以入睡了。丧事，我不是没见过。过去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对这样的事便很好奇，附近有的话就喜欢待在旁边看，而心里又是害怕着。有一回深夜里，外面也是这样的事，我好奇着跑到窗前，开一条缝，朝外边观望，见着一些人抬着黑漆漆的棺材，走在大路上，前边有人手执火把，有人撒着纸钱开路，后面是哭成一片的人。我看得心惊胆战，不觉两腿发颤。

怕！怕！怕！人究竟在怕什么？怕鬼。也确实是。或许会有许多人说自己不信鬼，可几乎没人敢说自己是不怕鬼的。鬼这东西，是信的人多见的人少，在我身边，还没有人敢说自己是亲眼见过鬼的，顶多说知道哪里不干净。大概是没什么人见过，鬼这东西才显得如此神秘。鬼有什么可怕的呢？或者问，人为什么怕鬼？若世间真有鬼，那也是人死后形成的，其根本也算是人的另一种形态了，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想，人怕鬼，是长期以来，人所听的所说的，都是鬼这样灵异的东西取人性命，说鬼的样子多么可怕，多么凄惨，怨气多么沉重，说多了，一提到鬼，人便想到狰狞可怖的面孔，就产生恐惧的心理了。鬼片里演的鬼，也多是模样凄惨恐怖的。人怕鬼，怕的是“恶鬼”，要是像一些电影里所演的“好鬼”，不但不怕，反倒觉得有些可爱。如此说来，倘若鬼的样子也跟常见的人一样，既不吓人也不出来害人，那鬼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鬼是死亡的产物，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人归根结底，所真正怕的，不是鬼这种东西，其实是怕死亡的本身，也就是怕死。死，这真是可怕的字眼；怕死，这是肯定的。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的动物，其本性都是怕死的，不怕死动物无法存在，也不会存在。怕死，是对自我的一种保护，是生的本能。“怕死”不奇怪，要是哪个人说自己不怕死，倒有说谎的嫌疑了。然而说起“怕死”，人们往往会投去轻蔑的目光，觉得没出息：“哼！怕死。”这究竟是受“贪生怕死”之类的负面说法的影响，对“怕死”产生曲解，“怕死”没有错，错的是“贪生”。

丧事，人们哭哭啼啼的，哭的是什么呢？是对死者死去的哀悼，还是对死者丢下生者的悲戚？倘若是年轻的人，在人生的中途死去，哭倒是有理由的，而老年的人死去了，为何而哭呢？中国古就有“红白喜事”之说，红喜事指婚事，白喜事指丧事。既然是丧事，又为何而喜呢？且说生老病死，无人能逃，而一个人活够了一定的岁数，也就是顺顺利利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了，功德圆满，岂不是喜事，又因何而悲呢？我想人所悲伤的，不是“死了”，应该是“不见了”。我们这里的风俗便是这样，老年人驾鹤西去，忌说“死”，而说“不见了”。也是，能见到也是一种乐事，若不见了，感情的牵引，就会产生思念，无止的思念，就是一种苦。人死了，一阵痛哭后，往往会在逝去的日子里淡忘，毕竟，人不能一直悲伤着，一时悲伤一时愁罢了。不过，我有见过老年人西去，其家属伤心除外，还请人唱歌跳舞，开的追悼会倒像欢送会，或许说罢就是欢送会。这并非不孝，而是对死亡更为深刻的理解。庄子何不是这样，老伴死了不哭不泣，而敲着盆唱歌。

人分离母体，最终的归属，是土地，是坟墓。一座矮矮的坟墓，便隔绝生与死。孔子说：生死亦大矣。生与死都是人生的大事，是人生的开始与结束，而结束往往比开始还稍隆重些。一般的说，人出生，是一家的事情；人死了，却要牵连好多户人家。按照以往的习俗，人死了不仅要看风水，选坟地，还要择吉日下葬，办丧事。古代的人死了，有钱人都要一些贵重的东西陪葬，帝王还要活人殉葬。近年来，频发活人与死人争土地的事，常有死不起的事。我小时候想，为什么要坟墓呢？我那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为了记住人埋了的地方来祭拜的。清明节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按传统习俗，清明时节要扫墓，从中还烧香点蜡烛，烧纸钱，贡祭品什么的。在人们的意识里，有着“那个世界”，认为人死了还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究竟有没有“那个世界”，这和“世界有没有鬼”的问题一样，没人敢说，也无法可想，只有信与不信。人们烧纸钱，是给“那个世界”的人用的。有说人到“那个世界”，还照其本业，生是干什么的，死亦干什么，而我想罢，每年无止尽地烧纸钱，“那边”谁都有钱了，那谁还会干活生产呢？没有人干活生产，也就没有所谓的商品，纸钱即便烧得再多也没什么可买，又有何作用呢？这甚至不是“通货膨胀”，因为那边根本就没有“货”。那么，烧纸钱是不是自欺欺人呢？人们烧纸钱，其实更是心理上的寄托与安慰，不是为那边的人怎么样，而是让这边的人好过点。人们相信“在天之灵”，相信“祖宗保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是人们最淳朴的希望了。

人生着就一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怕的是见不到这个世界的美好，怕的是见不到身边的人，怕的是死亡的毫无生气。人一死，土一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死了的人安详，活着的人也清静。

不过，人最容易感受到死的，就是深度睡眠的这段时间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所有的功名荣辱，所有的烦恼忧愁，就此消去——大概死了的人也是这样吧——于是有人想不开会自杀。死了便是把自己归还至出生之前，生来是空，死了亦是空。既然这样，也晚了，就睡吧。我闭上眼，像死一般地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