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稻香粥
我的童年记忆藏在那一片小小的山洼,那里遍布着绿油油的水稻田,一层层的叠着。
我总记起外祖父在学校上完课后,总喜欢站在自家的田埂上眺望那浩浩荡荡的绿色,仿佛那些绿色里有一些能让外公为之感动的成分。
在农家人心里,天是父,地是母。而那一株株翠绿的水稻杆子是一个个扎根于大地母亲身上的孩子。农家人为这片土地倾注了所有的心血,他们让水翻山越岭,为稻田送去一缕缕甘甜。在稻子喝饱水后,他们抬头看天,这时候的农民和水稻一样,都是天公的子民。
到了某个不经意的时节,那些绿油油的稻田一下子就转成了金黄色,于是人,牛,车上阵,粮食翻山越岭,人们汗流浃背的吆喝:“唔喂——你家的收成真是好啊”,对面的应答:“是嘞,今晚上的稻香粥格外香噢”,这种吆喝带着鄂南方言独有的古音,把丰收的交响曲推向了高潮。这是一种问候,也是一种祝愿,更是一种仪式。
于是家家户户门前都是晾晒的新谷,阳光明晃晃的照着,晒出的新谷水分散发出特有的江南糯米的清香味。女人和老人们翻动着那些黄澄澄的果实,熟练的人可以从稻子翻动的声音中判断新谷中的水分是否干透,干透了就会收仓,那黄澄澄的果实像一颗颗黄金,但是却比黄金更珍贵,这是农家人生活的底气。
晒新谷的那天晚上,外婆和其他的苗族女人一样,会在晒干的谷子里选出一小袋熬一锅香喷喷的稻香粥,再拿出八月里做的桂花酱,那稻香味和桂花香味交织在一起,成了我童年时候最甜的味觉记忆。
(二)蜜饯杨梅
可是我记得那时候,我最惦记的不是稻香粥和桂花酱,因为这两样要一连吃好几天,第二天我便腻了,我惦记的是下面邻居奶奶家的杨梅树。
每每到了稻子收获后的几天,我知道那便是杨梅成熟的季节了。等到邻居奶奶午睡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便拿着竹竿悄悄的上阵了,我们让最瘦小的玩伴上树去摘杨梅,他在上面摇晃着,我们在下面撑着衣襟去接。我们兴奋得想叫出来,但是又怕惊醒了邻居奶奶。
不知道什么时候,邻居奶奶突然从屋后摸了出来,拿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的来了,我们大惊,一人兜着一捧杨梅就跑。我们跑了一段,邻居奶奶早已经追不上我们。
我们跑到树荫潭那里。树荫潭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粽草,粽草下是两尺见底的泉水。我们把杨梅放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开始大吃杨梅,杨梅有深红的,有淡红的,有墨绿的,还有粉红的。阳光从水底反射出来的光影照在五彩的杨梅上,说不出的美。于是,小伙伴说笑的声音,流水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
现在想起来,那杨梅的味道已经不记得许多了。只有那侵入骨髓的酸味,还有吃完之后留在唇边的粉刺,或者是已经酸倒到连饭都嚼不动的牙齿...这些一下子都在记忆里鲜活起来。
那天和小伙伴吃完杨梅回家,已经是晚饭时间。鄂南人在夏季和初秋时节的晚饭是露天吃的,把桌子和椅子往外面一摆,外面还有着阵阵凉风,天边是尚未落尽的五彩的云霞,夕阳红透万里,幽深的山谷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于是忙碌了一天的农家人开始了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喝上自家酿的谷酒,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消散。要说烦恼——他们是没有烦恼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还有什么烦恼?
吃完饭的时候,只见邻居奶奶从山坡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上来了,我心里一惊,笃定以为是邻居奶奶来告状来了,一边心里恨这个老婆子,一边想起身躲进屋里,又怕家长起疑,只能怔怔的坐着。
邻居奶奶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外祖父一边跟她打招呼,一边招呼她坐下。外婆早已从家里拿出了酒杯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邻居奶奶手里,邻居奶奶右手接了酒坐下道谢,左手却从兜里拿出两个小巧精致的玻璃瓶,里面都是红透了的杨梅。“娃儿们喜欢吃杨梅,做了一些蜜饯杨梅,给明明尝一下鲜”,我却愣住了,不知道这老婆子闹哪出。“还不快去接着”,外祖父见我愣住了,呵斥我道。我只能悻悻的伸手去接了,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邻居奶奶一个劲的夸我聪明,却绝口不提我偷杨梅的事,这反而让我觉得这两瓶蜜饯杨梅有千斤重。
外婆把那两瓶蜜饯杨梅放在屋后的水井底,那井水冰凉彻骨,把杨梅的甜酸味渲染得愈加浓烈。在午后太阳火辣的时候再开封吃上几颗,甜酥酥的。
后来每逢杨梅成熟的季节,邻居奶奶总会做上几瓶蜜饯杨梅,给几个小伙伴各送上一瓶,而我是例外,我有两瓶。也许是和我家的交情最好的缘故,也许是我见了她都会亲切的叫她“奶奶”的缘故。
可就是这样一位慈祥和善的奶奶,却单独生活了几十年。听外婆说这位奶奶年轻时有过一个丈夫,后来丈夫生病死了。后来一个做长工的外地人插门,可巧的是,那位长工在回家路上被蛇咬了,抬回家三天便死了。于是乡间的流言便流传开来,有人说她“克夫”,有人说她“阴气重”。
但是我从未见她骂过怨恨过,反而她每逢出门,从头巾到布鞋,都是整整齐齐的,她几乎不和乡间的男性说话,但是她和外婆外公却交情甚好,在某个阳光甚好的午后,她总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出门,拄着拐杖从那条小坡道上来到我家坐一坐。衣服兜里总会变戏法似的多出几个糖来掏给我,我是乐意见她来我家的。
偶尔阳光好的时候,邻居奶奶也穿戴整齐,一个人坐在杨梅树下打盹儿,或者哼着一些不知名的小曲儿。她的倾听对象,只有那颗杨梅树。外婆说,那颗杨梅树是她家盖房子的第二年种的,第三年她丈夫就过世了。几十年幽深的时间,全都沉淀在她家那一个小山坡里,几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几十年。
(三)年夜汤
在鄂南的丘陵地带,杂居着许多的山村,这些山村又以同姓同宗居住为多。
我所在的山村是个例外,这里各种姓氏都有,甚至还有汉族和苗族杂居,在山的另一边,还有些许的土家族居住,不过后来那座山被划到了湖南地界,也就不属于鄂南了,但是人们还是联系紧密,人们经过漫长时间的磨合,语言和习惯渐渐变得统一,非重大节日穿特定的衣服,看不出民族分别。
每年的除夕夜,全村的人总会在大晒谷上燃起几堆熊熊的篝火,人们围着篝火唱起了祝酒歌,晒谷场上寒风凛冽,但是这丝毫没有损伤人们的热情。有的人从家里抱来了柴火,有的人从家里抱来了大锅,有的人提着三两只野兔,有的人提着一脚猪蹄,这便是开始熬年夜汤的时候了。
年夜汤里什么肉都有,什么都往锅里放,就在篝火边上煮。当然每个人都得来上一碗。人们就围着熊熊的篝火,野山椒的辣味浓烈得让人说不出话来。但是越辣,人们越是开心,辣,昭示着来年红红火火。
在喝年夜汤的时候,村里的每个人都必须到场的,除非是真的卧病在床无法动弹。但是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邻居奶奶。邻居奶奶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去喝过一碗年夜汤,每逢年夜汤开始的时候,外婆就把我叫到一边给我盛一满碗年夜汤要我给邻居奶奶送去。于是我就一路小跑给她送,可怜送到时不知那碗里还剩多少汤,全在路上洒完了。
每次送到邻居奶奶家时,邻居奶奶就一个人坐在火塘边烤火打瞌睡,红通通的木炭映照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奶奶,这是外婆给你的年夜汤”,邻居奶奶猛地抬头,神情一下子喜悦起来,“乖崽快来,冻坏你了,快来烤火”,说着一边接过年夜汤,一边拉着我的手到火塘边烤火。顺手又从边上添了两块柴火,那火更加旺了。邻居奶奶也顾不得喝那所剩无几的汤,一个劲儿的搓着我的手。她的手已经很老了,像干枯的木柴,有点硌人。在拉着我的手烤了一会儿火之后,她便转身去了内房,出来的时候捧了一大捧糖果全部都塞给我。
我通常在奶奶家是坐不住多久的。没有一会儿我就想走了,奶奶也看了出来,“乖崽,我送你去”,说着从火塘里抽离出来了一个烧的最旺的柴头,那火焰颤颤巍巍跳动着。
邻居奶奶借着火苗的光亮踩上了屋前的小土坡,对我说,“乖崽,去吧,别怕,怕的时候回来看看火”,说着奶奶举起并不灵活的手,把那个火苗努力举得很高。
我一边向晒谷场走,一边频频回头,直到我走过了平安坳,那一个小小的光亮还在微微亮着,那个火,颤颤巍巍,好像随时要熄灭。但是那一簇并不是很明亮的火,一下子就灼痛了我的心灵。
多少年了,无论是邻居奶奶颤颤巍巍的身影,还是那一簇颤颤巍巍的火苗,像一颗尖石硌在心间,硌得我很痛很痛。
(四)残忆之痛
08年奥运会,外公一直想看看开幕式,却在6月份溘然长逝。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哭不出来,仿佛命运之神扼住了我的咽喉让我不能呼吸,然后冲向九天云霄之外。在外公出殡的时候,棺木刚刚出灵堂,外婆拄着拐杖站在老屋的屋檐下,一边跺着脚一边哭喊:“你去哪儿啊?我在这儿!你去哪儿啊?”,此情此景,几个姨母,舅舅,还有白花花一片的外公的学生,泪珠顿作倾盆雨。
养育了八个儿女的外婆,经历了七十年世事的外婆,在外公刚刚闭眼的时候,没有一滴眼泪。在出殡的时候,大概才意识到她是真正的失去了外公。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哭声,也不愿意再见到那样的离别。
在外公离世后,我就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外婆和舅舅独居,门庭寥落。08年寒冬,邻居奶奶在一场肺病中离世,外婆守了她五个昼夜,听说那一次乡里人没有再说邻居奶奶“阴气重”,都出手帮忙,热热闹闹的把邻居奶奶送进了绵延千里的大牙山。后来每次去看外婆,总要经过邻居奶奶家门前的那棵杨梅树,那颗杨梅树现在大如车盖,在树的顶端,结了一个很大的马蜂窝。于是孩子们都不敢去摘杨梅了。
杨梅树的土坡下,原本是一层层的梯田,现在大多数都荒芜了。年轻人没有谁愿意待在一个荒芜的村落,属于他们的是城市的灯红酒绿和烟柳繁华。原本长着绿油油的水稻的水田里现在长满了人高的苇草。
至于稻香粥,很少有人记得了,我也只是在吃腻了油水的时候,偶尔想起。
我的童年像一片羽毛,轻轻地飘落在我记忆的土地上。于是夏夜的虫鸣,幽山的草露,还有蜜饯杨梅的酸甜,都在我的如秋水一般的梦里荡起了涟漪,让我不得不去想念。于是这种想念也会沉淀出我二十多年来活得最真的元素,入骨入髓。
2018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