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祖籍山东省梁山县祝家庄。祖上祝隽平,是乾隆四十年乙未科初点状元,因拒绝改祝姓为清,惹怒皇帝,被消状元功名,关入大狱。次年,又被施以膑罚,终身囚于和珅府后罩楼中。祖上的事迹虽未被载入清史,但曾一度在颍水两岸民间一带广为流传。
因祖上案发于京,惹恼的是当朝皇上,恐受诛连,我们祝家不几日便变卖千倾良田,房舍十数间。而后,从安徽省颍州府举迁至山东梁山。
又过了百多年,到了清末民初,也是我生活的这个年代。
因我父祝文远尊崇南宋时期的大圣人朱熹,后为长子取名祝知朱,为次子取名祝知熹。父亲虽仅是从祖辈口中获悉家族兴衰,可念念不忘有朝一日能够重振家风,带领族人东山再起。怎奈,生不逢时,那些年时局动荡,八国联军、义和团闹得人心惶惶,父亲常言位卑不敢忘忧国,可眼见自己日渐苍老,早年的志愿仍遥不可及,只得寄希望于后人。
我便是长子祝知朱,生于光绪二十三年,自幼与弟弟祝知熹苦读四书五经。晨起于寅时,鸡未曾啼,便已捧书在手。夜寝于戌时,常常伏案昏睡于书稿之上。
我与知熹将近弱冠之年时,虽身无半点功名,可这张口闭口的之乎者也,动不动就是子曰如何如之何的圣人言论,倒也在祝家庄以及周边的乡村间颇有一些名气。隔三差五就有人抱着刚下生没多久的娃儿登门,想在我们这书香世家里求取个名字。
父亲老了,平日在庭院中侍弄些花花草草,不愿多动脑筋。知熹许是得了朱圣人的真传,每日也是盯着花草树木,常言此乃格物致知。
于是给这娃娃取名,亦或求对、求诗的事情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乡里乡亲都知道我爱吃肉,尤其爱吃猪肉,每次登门造访都不忘拎一块方肉。待客、辞客后,我便将肉交于管家祝福,再令其送去后厨做成佳肴。
我二十一岁那年,朱熹十九岁。一日他拉着我去雾灵山上的品云观内,格一百年老松。
那老松长得歪歪斜斜,横生枝叉状如蒲扇。我盯了半天也没格出个所以然,倒是被前来道观求签的一位女香客吸去了魂儿。
那女子长得眉清目秀,肤若凝脂,聘聘婷婷地沿阶而上,一看就是受过礼教之人。不仅是我,她也吸去了旁人的目光,即便是我身侧一直倡导存天理、灭人欲的知熹,也从格松改成了格她。
我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知熹跟言:吾正有此意。
我俩相视一眼,平生第一次有了敌意。
待那女子走后,我俩赶忙找张真人打听女子出处。而后,一路无话,匆匆下山忙着去找爹,再由其购置彩礼,请媒人去邻乡薛家下聘礼。
我祝家光景虽与百年前相去甚远,但仗着家底殷实,在祝家庄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富户,而且家风纯朴,逢节便在街市开粥棚接济穷苦。要娶薛家年芳十八,初长成的碧玉,人家自是求之不得。
父亲说我年长,论年岁早该成家立业,这彩礼买了,媒人也自是为我找的。知熹面色不悦,但绝不敢出言顶撞,拜别父亲,出堂屋,入院、再入自己西房,猛听得摔门之声。
父亲摇首叹息,又一摆手,命我也退了。
我入东房,想这东房不需几日便要成为洞房,心内美意荡漾,弃诗书于枕边,闭目沉思,指望这日子过得飞快,尽早与薛小姐成婚,共度良辰。
当晚,不知为何,我做一梦。梦中一美髯老者面带愠色,浮空出现于眼前。
我深施一礼,问老翁何人?
他自称道长。
我又询:“是哪方道长?是龙虎山,还是武当山?”
他说:“是六道中,畜牲道的道长。”
我故作了然,问:“来此何故?”
他言:“人之一生,凡事皆有定数。你这辈子吃的猪肉太多,已然够了。”
我问:“够了,又当如何?”
他言:“你命数已尽,可前往地府投胎。或者……”
我赶忙问:“或者什么?”
他言:“或者我把你直接变成猪。”
我怒,言道:“那我宁可去死。”
他对我天灵盖虚空一指,我立时灵魂出窍,垂首间,看见了仰卧在炕上的自己。
他言:“你已经死了。”
我心如死灰,问:“投胎的去处在何方?我这
便去。”
“不用那么麻烦”他伸出手掌对着我的肉身隔空一拂。但见我那肉体被一团云雾缭绕,待雾气散尽,就变成了一只四脚抻直侧卧的猪。
紧接着,他又一掌打在我飘起的魂魄上,将我打入猪的身体里。
我四脚刨蹬,挣扎着从炕上站起来,发现身量照那道长还是矮了一大截,再一张嘴发出的竟是“哼哼”声!他捋着胡须满意地点首,“不错、不错,连投胎我都给你省了。”说完,他便化作一团烟尘,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线。
我变成猪了?不、不、不,这是梦,绝对是梦,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我顾不得悲伤,先自安慰,而后再度卧下,用嘴咬住被角,勉强盖在身上。心想,这也许是一种警示,待我一觉醒来,变作人样,以后再也不碰猪肉了。
二
祝家庄的清晨鸡鸣犬吠不绝于耳,晨曦的微光渐盛,拔高的日头从雾灵山背面一探出头,便洒下光来,从庄口的那边直铺进庄里。家家户户也在此时开始起锅弄灶。但在这家家户户中,能有下人叫主家用膳的只我祝家一户。
祝福的婆娘祝香莲也在我家做长工,但我家的家风显然从未吹拂过她。祝福左边的耳朵被她揪得不但又尖又长,还挺聋,活脱就是精灵的耳朵。在家把男人管教得像条猫,出了门又是骂大街的一把好手。使得乡里乡亲对我家除了敬重以外,难免还要心存几分忌惮。若不是她烧得一手好菜,在祝家做事倒也本分。我父亲指定要为祝福写下一纸休书了。
“大少爷,用膳了,今早儿可有你爱吃的拌猪耳。你要再不起,就只能吃二少爷的剩饭了。”
祝香莲说话不走脑子,有的也说,没的也说,回回叫我都要拿老二说事,可又有哪回他知熹比我起得早了!
我抻了个懒腰,猛然间瞧见两只猪蹄伸出了被窝。以往我侧躺着,眼睛的余光绝看不见房梁,这回不但是看见了,还看了个正着!坏了,我真变成猪了!
我一骨碌身儿,又是四脚刨蹬地翻下了炕,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顾不得疼痛,我两只前蹄攀到凳子上,抻长了脖子去看桌案上的铜镜,对着镜中的猪头哼唧了两声,霎时,我脑瓜子就炸了,只感到万念俱灰。
我一头撞出了东屋,想去雾灵山背面的悬崖上来个一了百了,不成想,院门的门栓还插着,只得在院子里急得直转磨。
这下可乐坏了祝香莲,她手掌拍得响亮,招呼人出来,“哎呦喂!快来看呀,大少爷房里跑出来一头大白猪。”
一听要被围观,我急忙又跑回东屋,灵光一闪,又赶忙费劲巴力地将桌上的一方砚台弄翻,又用猪嘴咬住毛笔,在洒了墨汁的地上来回磨蹭。
待父亲、知熹和祝福全都赶来,几人全都傻了眼。
知熹惊道:“哪来的畜牲,成精了不成。看这意思,分明是要舞文弄墨呀!”
父亲故作沉稳道:“它要是能写出字来,我就送它进京赶考。额,不对,现在是民国了,那我送他去日本留洋。”
闻言,祝福赶紧取来熟宣,择了个干净的地儿,铺好。
我对祝福扬了扬猪头,又用鼻子拱他裤腿,他捋一捋山羊胡,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突然一亮,然后就把毛笔取下,插入我的一只鼻孔里。
我摇晃这沉重的大脑袋,在宣纸上写下:我乃祝知朱也。
见此,父亲一屁股坐到炕上,苦叹一声:“我的孩儿啊,你再也不是知朱了,你现在就是头猪啊。”
知熹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我的大脑袋,哭哭啼啼道:“大哥,你怎得如此?你这格物致知,格得也太绝了吧。分明就是逼着我戒圣人之学呀。”
父亲起身,颤颤巍巍地取下我鼻孔里的毛笔,“唉,都这样了,以后就别拽文咬字的啦。”
祝家的大少爷东渡留洋了,祝老爷子身边时常跟着条大白猪。前者成了祝家庄人尽皆知的事儿,后者又成了人们喜闻乐见的事儿。
虽然我是猪了,不愿出门。可父亲每日早晚都要在庄子里闲溜一圈的习惯不见收敛。他还非要我跟着。
父亲又立下一条家规,全家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包括由祝福两口子饲养的鸡、鸭、猪、狗都不得再吃猪肉。炒菜也只可放豆油。剩下的猪油连同猪油坛子,都被他送给隔壁弹棉花的祝老五了。他说:“打今儿个起,全家都当回民过。”
薛小姐还是如期过门了,只不过是嫁给了知熹。她每日早起给公公敬茶。父亲便会笑呵呵地唤她一声“凤枝”,然后从衣兜里翻出几枚银元,叫她买些喜欢的饰物。
薛凤枝眼里可没有我这个大伯子。她对我这个常在公公身边转悠的大白猪,背地里总是流露出厌恶的神色,更是不知家里明明养了几头猪,却为何不吃猪肉的缘故。
可我不这么想,每晚二半夜都能听到西房内知熹弄得凤枝杀猪似的叫唤。就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每回她回房,我都会跟上一段,看着她裹在藏青缎旗袍里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这猪心里面的一把浴火就荡漾开来,深了一想,便又不是滋味起来。
三
准是祝香莲给知熹通风报信了,有一回趁父亲被县长请去喝酒。知熹骑到我身上揪起我的一只耳朵说:“你要是再盯着凤枝的屁股看,我就找猪贩何二敲了你。”
一听这话,我猪心一激灵。那何二既养猪,也收猪卖肉。前几年,我只当新鲜还瞧他杀过几回猪。甭管多少斤两,多能闹腾的猪,都能被他摁到身下,再用一条膝盖压住,然后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直刺入猪颈,豁开的口子连握刀柄的拳头都能伸进去。再看那猪,一口接着一口地倒气,猪血顺着脖子一股子一股子地往那洒了姜蒜沫的盆子里流淌。当时瞧着只觉得惨烈,而今想来,我这一身的猪毛都冷得根根倒竖起来。
待知熹从我身上下来,我已尿了白花花的一地。细想也通,既然我未能做到非礼勿视,又怎好怪他这自允的圣人门生说出这等话来。
凤枝成了我只可远观不可近瞧的人,她那来去时皆能散在风中,香上好一阵子的胭脂味,也就越来越淡了。但距离拉不断我对凤枝的喜欢。我还可以跑到西屋后墙根听她洗澡的声音。那声音哗哗啦啦的,淅淅沥沥的,听得我这猪嘴直流口水。
西屋后面的胡同连着后院,后院西侧贴墙根到后院门的位置是猪棚。那里我可是万万不敢去,因为大黄总会呲开满口的犬牙对我严阵以待。
可那天,我偷听凤枝洗澡时,一只花斑猪从猪棚里跳了出来,瞧它那慌张劲,一不小心还踩到了大黄的狗头上,大黄拖着链子跳开,冲它直汪汪。它又是被吓得跑开了一段儿,看见大黄抻直了链子也咬不到它,这才一扭一扭地向西胡同走来。
它来到我近前嗅了嗅,又拱了拱,眼睛是忽闪忽闪的,耳朵是忽扇忽扇的。见它身量比我小一圈,我放松下来,四蹄向退,躲它远了一些。因为它身上的那股子猪骚味实在是很难闻。
它见我不爱搭理它,就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往前凑了凑,我又往后退了退。它仰起头抻直脖子冲我哼哼两声。我冷落了它,它很扫兴,一扭身朝东边的菜园子走去。
期间,大黄一直在汪汪,但它的叫声在我耳畔越来越不真切了。我也不再抻长脖子,眼巴巴地盯着西屋后窗,听里面浴桶里被凤枝弄出来的水声了。我完全地被花斑猪吸引,它一扭一扭地走着,不慌不忙,似乎还是个“越狱”的惯犯。最打紧的是,它居然一只小母猪,而且是很调皮的小母猪。它把菜园子里的春菜胡吃一气,又乱拱一气,最后赖在松软的土上蹭脊梁骨,通身被正值晌午的阳光晒着,它好不惬意!
自从被那道长变成猪以后,我一直处于从人到猪的纠结中,还从未有过它这般的心境。我向吠叫的大黄看了一眼,它又来了精神,扽得锁链哗啦哗啦地响。我已顾不得了,一步一步像菜园走去。
“哎呦!你这个挨千刀的死猪,又跑出来了。”祝香莲从灶间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手里掐着根灰不溜秋的烧火棍儿,她一进菜园就给花斑猪一顿好打。吓得它哼哼唧唧地,忽扇着大耳朵,绕着后院就跑开了。
我甩了甩脑袋,实在不敢想祝香莲的这一举动在我与花斑猪之间,产生一种棒打鸳鸯的意味。更不敢想它跑起来,是那么的有活力、有朝气,甚至是还很性感。
很快,祝福也被喊出来帮忙了,花斑猪被心有不甘地撵回了猪棚。祝香莲气鼓鼓地说:“死猪,等你长胖了,我看你还怎么跳。”
祝福看了我这边一眼,拉住祝香莲的衣袖就往灶间里走,边走边说:“你这婆娘嘴真碎,也没个眼力架,没看见大少爷在那呢嘛!”
祝香莲蛮横地甩开他,“什么大少爷,连老爷都说这家里再没有祝知朱了。”
见她仍不收敛,祝福又冲西屋一努嘴:“那也不成,要让少奶奶知道了,咱俩都得滚蛋。”祝香莲这才消停下来。
自那天以后,我去西屋胡同就更频了。倒不是为了听声儿,与那看得见碰不得,更不敢多看一眼的玉人儿相比,我对花斑猪倒是兴意更浓。
可恨那既讨厌又势利眼的大黄总是能第一个发现我,然后狂吠不止,惹得庄子里其他的狗也跟着吠声扬天。它们似乎是在议论我。或许祝家大少爷变成猪的消息没在人与人之间传开,倒是在鸡、鸭、鹅、狗间成了相闻必聊的话题。
就连从猪棚墙头探出头来的花斑猪,也总是用一股熟悉的眼神盯着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我早就知道你。”它就那么直勾勾地,专注而热切地盯着我看,粉嘟噜的鼻头一鼓一凹的喘着气,像是对猪棚里的猪都不感兴趣,只对我有一些意思。这令我不禁想到知熹格物时的神态。难道它也在格我吗?
不管怎样,我必须承认,它很有一种依靠清纯就能达成的诱惑力。我得接近它,想尽办法接近它。我看了一眼拖着链子上蹿下跳的大黄,在祝香莲出来之前,我必须离开后院。离开时,身后传来一阵“哼哼”声,我停了一下,想了一下,既然决定还会再来,就不要与它道别了吧,免得没完没了,免得又要被棒打鸳鸯。
四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悄悄留意祝香莲,她做饭会去后院的储物间里取米,偶尔,还会从里面拎出一两只死耗子。
我小的时候,在后院和知熹玩躲躲猫猫的时候,总躲到储物间里。长大一些就不去了。但我知道耗子药一直被祝香莲放在里面。
那些洒在地上拌了鱼肉的的耗子药,我是万万不敢碰的。但我有办法把狗食盆里的狗食打翻在那片地方。大黄的链子最长能到储物间门槛的位置,它见我打翻了它的狗食盆很脾气更大了,刚一冲过来,我就屁股对着它,用后蹄刨那些狗粮,盖在下面的耗子药也被一并刨到门槛外面去。大黄止住叫声,舔食起地上的狗粮,不一会的功夫,就四腿一蹬,口吐白沫地死掉了。
看着它那副死相,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以前为人的时候它对我亲热得不行,尾巴永远是冲着天摇摇晃晃的,从来没觉得它是个阻碍。怎么我一变了猪,它就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呢?
大黄“误食”耗子药死去,于父亲和知熹而言,无异于一场噩耗。父亲老泪纵横,当晚一口饭都没吃,整个人像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知熹趴在凤枝腿上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有眼泪顺着那两条眼缝不住地往出流。父亲,一脚踹开西屋房门,“别哭了,你这么大声,这街坊四邻的还当是我死了呢。”
我站在院子里惨白的月光下,看着井口边儿祝福闷声不响地打水,突然觉得大黄并没有错。它是看家护院的好狗,它又不是哑巴,只是做了它该做的事。
狗没有错,那错的就是我这头猪还拥有着人类思想的猪。看着父亲蹒跚地走回正房,听着西屋里压低了但仍止不住的哭声,我也有些伤心起来。
但这伤心随着月上枝头,各屋里传出的阵阵鼾声,很快的就被我酝酿已久的计划取而代之了。
我走进后院,来到猪棚的土坯墙外。一定是嗅到了我的气味,花斑猪从墙里探出头来,冲我哼哼两声,我也扬起脑袋冲它哼哼两声。就当它是对我说:“来啦!”而我也对它说:“来了。”
就在我试图奋力跳进去的时候,墙垛上又伸出几个猪头。我没有细瞧它们,心里、脑子里装的都是正在看着我的花斑猪。我想,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就像我当年看见凤枝时一样。还因为,它比别的猪,比大黄更懂我,甚至比凤枝还懂我。凤枝只把我当猪看,她从不会往这上想。有一段时间,我多想让她知道我是一头会舞文弄墨的猪,肚子里装的可不光是谷糠,还有墨水。可我又无数次地忍住了。她已经是知熹的女人了,前阵子怀疑自己吃的不对口,找来郎中诊脉,说她有喜了。
五
我既不能做出对不起知熹的事,又不能辜负了这一生中短暂而躁动的青春。我能怎么办呢?我一次次奋力地助跑、起跳,有好几次我的前蹄碰到了花斑猪的前蹄,可都没成功翻过去。
花斑猪看不下去了,从猪棚里跳出来,想再跳回去给我做个示范。可它出来才发现,外面的墙根没有猪食槽垫脚,比里面墙面高出一截。显然,它也不能再回去了。我担心明天一早它被祝香莲发现,又要挨一顿好打。干脆就去猪棚门边想想办法。我发现那门是用一根铁棍别住的,用鼻子往上一拱就给顶开了。天呐!原来这么简单,看来我还真是头笨猪啊。花斑猪在我身边哼哼起来,似是夸我聪明,邀请我去家里做客。
我看着它热情的,周围长着长长的猪毛的眼睛,哼哼起来,我说:“以后我就叫你小花吧,你叫我大白。” 它脸贴着我的脸一面蹭,一面哼哼,似是很得意“小花”这个名字。
猪棚里的味道很难闻,但猪棚里的猪似乎都很快乐。我看到四头公猪,也终于知道小花为什么不喜欢它们了。因为它们都被敲过了,身上少了一股子公猪特有的味道。我进去时,那几头公猪就与我擦身而过,鱼贯而出,跑出去玩了。另外,还有两头母猪没有走。其中一头是身量和小花差不多的白母猪,它一见我就拘束地躲到墙角,但那对好奇的猪眼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还有一头体态很大的白母猪,它甩着尾巴很欢快地走过来,然后拱我的肚皮,力气很大,把我两条后蹄都拱得离了地儿。它还在不住地嗅我,最后它把屁股对准我的脸,一动不动了。
小花似是来了脾气,它小跑两步用脑袋撞开大白母猪的屁股。大白母猪一扭身与它脸贴脸转起了圈。我看明白了,它俩都朝着对方的耳朵下嘴,这分明是在打架呀!
小花没它高,没它壮,时间一长肯定是要吃亏。我不能眼瞅着它吃亏。趁大白母猪转过来的时候,我扬起后蹄正蹬到它肚子上。
大白母猪一声惨叫,脚下一滑,摔倒在满是污浊的地面上。我和小花不敢掉以轻心,依旧死死地盯着它。
大白母猪挣扎着站起身来,绝望且悲伤地看了我一眼,便退到另一侧墙角去了。小花这才又与我脸贴脸亲昵起来。它在我身上到处嗅,还把屁股顶过来让我嗅。它那里很脏,还黏糊糊的粘着草屑,但不知为什么会令我头晕脑胀,目眩神迷。也许就是它身上杂七杂八的味道吧。我猜想那就是雌性激素赋予它青春的气息。
我不得其法,小花围着我转来转去也很着急,但我看得出来,它不是因为害羞、矜持,只是与我一样头一年做猪,没有任何经验。
见我俩一直没有实际进展,那头大白母猪可看不下去了,它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冲小花哼哼几声,又冲我哼哼两声。
小花犹豫了一下,调转屁股对着它。它前蹄离地,一下子跃到小花背上……它一面做一面冲我哼哼。
我看明白后,连忙点头冲大白母猪哼哼起来,示意让它快点下来换我上。
我和小花就是这样好上的,并有了第一次。我俩做的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是头猪,可还是有点觉得对不住父亲。
当我从小花身上下来以后,那大白母猪又倒退着把屁股贴过来。墙角的那条小白母猪尽管还很害羞,可也忍不住有所动作,跟着大白母猪有样学样。小花坚决地挡在我身前,不让它们靠近。
六
虽然我很想和小花度过一个完整的春宵之夜,但是我真的该走了。猪棚外祝福和祝香莲已经开始在驱赶那几头被敲了的公猪了。我窜出猪棚正好被祝香莲看了个正着,小花也想跟着我跑出去,被她堵住门口一棍子打了回去。
事情闹大了。我被叫进正房,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知熹在一侧侍立。不知情的凤枝被祝福拦在门外,后又被祝香莲拉着回了西屋。
父亲花白的眉毛倒竖起来,气得哆哆嗦嗦,用手指着我,叫我走近些。然后,他脱下一只鞋抄在手里,照这我的猪脸就是一顿扇。
“你个孽畜,我老祝家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我与熹儿把你当人来看,你可倒好,跑去和猪棚做出那种事来。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呀……”
父亲边打边骂,突然就没了动作,没了声音。我听见知熹不住地喊:“爹、爹、爹”。
我赶紧抬起头看,就见父亲一手捂住胸口晕倒在太师椅上,嘴角溢出了鲜血。
七
民国八年,我父亲走了。是被我活活地气走的。他这一走,也代表着前清遗留在祝家庄里唯一的一位举人老爷走了。这是一些人的悲哀,是时代洪流里注定要被抹去的人和事,因抹去而形成的悲伤。
他这一走,庄子里的很多人心头都蒙上一层阴云。他们只知时局动荡而不谐世事,以前父亲从县城回来,总会围上一些人听他说道一番。从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到孙中山代理大总统,再到袁世凯统领北洋势力主持国政。不管添了多少油,又加了多少醋,他们至少知道一些因由。可现在,很多人都瞎了,瞎得人心惶惶,瞎得没了主张。最后,他们选择了在我看来一样瞎知熹,做了祝家庄的领头人。时年,他也不过二十一岁。
父亲出殡的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是祝福陪我喝的。大多是父亲生前在地窖里泥封的酒。有山西汾酒、贵州茅台、还有知熹去日本时带回来的清酒。
我看到那瓶清酒就知道是知熹吩咐祝福这么做的。他不怪我吗,怪我气走了父亲?也许他不会原谅我,但我毕竟是他在这世上除了凤枝以外,唯一的亲人了。再者,父亲在这庄子里曾经积攒的尊重、风光、荣耀,以及这家中的一切都以传承的方式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得到的够多了,像白白捡来的一样。
而在祝家庄的人心中,我这个在外留学的长子,连父亲过世都没有赶回来看一眼。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可在心里,恐怕是早已将“不孝”二字化作棍棒,将我打入无间地狱。留学是假,可不孝是真。我真该去那里受过。
今晚,祝家前院,灯火通明,大排宴宴。很多人起身向知熹敬酒,还很多人在席间或直视,或用眼角余光跟踪着他,桌上的酒杯要时时填满,待他走过来,赶忙起身相敬。
以知熹现在的身份,除了县长以外,他不必担心怠慢任何人。倒是很多人怕在这一时刻怠慢了他。
“老爷很好,对谁都很好。他知道穷人的不易,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知道很多国家大事,常教导我们说,国之兴衰,匹夫有责。大少爷,你不该这么做呀。”
祝福喝红了脸,老泪纵横,桌上的菜他一口未动。我的猪食盆也是空的。他知我同样吃不下去,只是拿起沽酒的漏斗,自饮一杯,又喂我一口。
后院柴房里只有我与祝福,一猪一人,一主一仆。多半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心里难过,我就哼哼两声。他就边说便喂我酒。他想说一些怪罪我的话,可一直憋着,每次话到嘴边就换成了抽泣声。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不管自己是何等心情,祝福从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即使我变成了猪,气死了对他恩重如山的老爷,即使他喝得大醉,那家仆的身份也时刻束缚着、制约着他。
猪棚里不时传来小花的哼唧声,它蒲扇似的耳朵和长长的鼻子,还有它的心都知道我在后院,在柴房里。它这会儿一定守在栅栏门前,盯着柴房看呢。我向祝福讨酒,它就叫我一声。到后来似乎是等得着急了,它不停地哼唧。
我拱开柴房的门,小花透过猪棚的栅栏门看见我,哼唧得更欢了,还转过身儿,把屁股对准我。
祝福气的一把将门关上,拿起斜依在门边的镐头举过头顶。我把眼闭上,听到的却是镐头落地的声音。他跪在地上掩面而泣,“老爷,我对不起您呀。祝福该死,祝福真想替您去死呀,老爷……”
当晚,我喝了很多酒,但是我没有醉,看起来也比祝福还清醒。虽然,我也在流泪,也在伤心,可我做不到祝福那样。这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动物和人的区别。我为自己不能由心而发地大哭一场儿羞愧,懊恼。
祝福哭过一阵儿后,擦净眼泪,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说不好他的那种眼神,有痛恨、有怜悯、但在离开的一刹那都转化成了决然。
桌上的菜有红烧猪肘、有拌猪心、还有炖猪排。像是在时时提醒着我,父亲走了,改朝换代了,一切都要按照他知熹的规矩来做了。
祝福一离开后院,小花就从猪棚里跳了出来,它急切地,一扭一扭地跑过来,先是跟我脸贴脸亲热了一阵儿,而后吃起桌上的菜。它把装着猪肘的盘子弄到了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又把滚落的猪肘拱到我面前,让我吃。我后退了几步,它又把猪肘拱过来,哼哼唧唧地催我快吃。
我走出柴房,不愿见小花。恨它,可又恨不起来,喜欢它,可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者不怪,它还不满一岁吧。
八
杀猪的何二来了,是祝香莲带到后院来的。她一见小花就抄起了铁锹。小花叼起猪肘肉,吓得四蹄飞奔,竟通过长距离的助跑,一下子跳进了猪棚里。祝香莲骂骂咧咧的,还在心疼被叼走的肉。
何二盯着我,皱起了眉头,“我从没敲过这么大的猪呀!这不是总跟着祝老爷的那头猪嘛!我要是敲了它,祝老爷的鬼魂儿晚上不会来找我吧。”
祝香莲没好气地说:“何二,别以为祝家庄就你会敲猪。让你做你就做,东家还会亏待你吗?”
何二闻言一股狠色跃然于面。他围上猪皮围裙在腰后勒紧打了个活结,挽起袖口,将敲猪用的桃心刀咬在嘴上,大步流星地奔我走来。
祝香莲也在此时抄起一根粗木棒,移步到西屋胡同口严阵以待,防止我逃窜。
我确实慌了,吓得尿了一地,腿也软得像面条似的提不起劲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何二。
他揪起我的一只耳朵,力道极大,使我一条前蹄都离了地儿,另一条前蹄虽还在地上,但也只是虚踩。
我从恐惧中反应过来,想要挣扎但为时已晚。他一个扫堂腿就把我撂翻在地,紧接着一屁股做到我的后丘上,抄起我的一条后蹄向上掰,又用脚踩住我另一条后蹄。我撕心裂肺地嚎叫,拼命地甩尾巴,只感觉那个地方一阵刺痛,有两个球被挤了出来,又被他一刀一刀地割断了黏连。
我知道我废了,心情从恐惧到愤怒,拼尽力气想要扬起头咬他一口,一只眼正看见他从后腰皮囊里取出早已穿好的针线。见此,我又不敢动弹了,只希望他能把我下面的伤口缝得美观一些。
不用谁说,我也知道这是知熹吩咐他们做的。那之后,过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来看过我。我了解他,也理解他,他还在气头上,看见我就恨不得宰了我。换做是我也会忍不住这样想的。
我被阉割了以后,也失去了父亲在世时对我的照顾和特权。知熹和凤枝不敢去正房睡,只在白天待客时才会用到。祝香莲也只敢白天阳光最足实的时候进去打扫。他们也不许我去进去。东屋自从被父亲请品云观的道人做过法事以后,一直被一把铜锁锁得死死的,我的遭遇,揭示出那里是个不祥之地。同样,我也不能去前院,西屋后的胡同入口被加装了铁门,铁栓。
知熹还是念一些旧情的,至少他没有在后院养一条狗。而且,他还找来会做泥瓦工的人,在后院挨着柴房的一片地儿单盖了一间猪棚,供我和小花居住。
刚住进去的时候,我连续窝都不会。祝香莲扔进来一捆枯草,还是小花用鼻子把它们拱得散开,弄成了草席的样子。
父亲在的时候,我和他睡一个屋。后来我把土炕压塌了一次,他就让我睡在挨炕沿的地上,并吩咐祝福铺了很厚的草垫子,还有一床里面续满鸭绒的被子给我用。自从我变成猪以后,父亲说我睡觉总打呼噜,爱踢被子。他起夜的时候会为我盖被,至于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他不说,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和小花一起睡,觉得草不够厚,还硌得慌,深夜的时候还会被冻醒。小花睡着时呼吸声很重,似乎惟有肺部充盈饱满撑起它一身的肥膘,才足以维持它年轻的性命。
与它一身的猪骚味相比,更令我无法容忍的是它一直“尿床”,我有时不是被冻醒,就是被湿醒,然后使劲贴在它身上继续睡。因为离开它会更冷。还因为,不知道是我胖了懒了的缘故,还是“学坏”太容易了,我竟也开始“尿床”了!但这些都不是我最难的,最无法面对的事情。
母猪的发情期很长,一年两次,有大半年时间都可以做那种事情。小花像是不知道何二对我做过什么,它总是用屁股对着我,不停地要,要到我想逃。有几次它气的直拱我,拱得我欲哭无泪。
这样的情况过去一个月才有所好转,小花不爱搭理我了,除了睡觉的时候还是挨着睡,别的时候我俩很少交流。还是祝香莲看出小花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是怀猪羔了。她大呼小叫地招呼祝福过来。
祝香莲看着我“咯咯”地笑。祝福嘬一口烟袋锅子,苦叹一声:“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不行,笑死我了,我得去告诉东家。”祝香莲说完就要往前院跑,被祝福一把拉住。他狠狠瞪了她一眼:“算我求求你了,你别给少东家添堵了行不行。”
祝香莲甩开他,“那怎么办?”
祝福一口接着一口地嘬咕着烟,想了一阵说:“还是去找何二吧。真要让它生出来,只怕是一窝妖孽呀!”
他们说好要去找何二,可何二迟迟没有来。他越是不来,我越是为小花担心。何二只会敲猪、杀猪,他一来小花连同它肚子里的猪羔就只有死路一条。
九
小花知道自己怀孕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了。因为要养育肚子里的猪羔,它开始护食了,不允许我与它同槽进食。只要我一把脑袋伸进猪食槽里,它就咬我耳朵。我只能吃它吃剩的,凉透了的猪食。
在等待何二到来的日子里,祝福会趁着知熹出门的时候,把猪棚打开,放我和小花出来透透风。
他坐在台阶上,不抽烟的时候就用犀牛角的木梳为我梳理猪毛,开始很痒,后来又很解痒,总之,就是很舒服。小花躺在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青石板上,粉红肚皮上的两排奶头,越来越大,颜色也越来越深了。它也很喜欢祝福为我做的事情,但它不敢在祝福面前对我不敬,或者做出欺负我的事情。要等我起身离开后,它才敢挪到我先前的位置,可怜巴巴地冲祝福哼哼。
祝福看了我一眼,抽完最后一口烟,磕搭磕搭烟袋锅子,这才又拿起木梳为小花梳理起来。祝福很给我面子,也很爱和我唠叨,他老婆祝香莲一直说他窝囊,没个男人样儿。他俩聊不到一块去。而且,她嘴上没个把门的,有些事祝福宁可烂到肚子里,也不会说。但自从发现和我说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以后,他总是来找我。我从他口中得知了很多事情。
凤枝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听诊脉的郎中说极有可能是双胞胎,祝香莲现在天天围着凤枝转,生怕有一点闪失。
要当爹的知熹反倒不是很上心家里的事。他越来越忙了,时常去县城,偶尔还会去省城。好像整个山东没他就玩不转了。前些几天,祝福说他还从济南府带会来三男两女五个学生,听说他们要在那边开办报社,专门印李大钊、陈独秀和鲁迅的文章。祝福很担心知熹,说他这是在胡闹,老爷一走就没人能管得了他了,薛凤枝也只能是生闷气,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忍着不和他吵。
知道知熹这么忙,我反倒是放心了。他不来看我,我也看不见他。他东跑西颠地过他的人生,我就在后院过我的猪生,这就挺好。
祝福还说父亲的脾气秉性知熹和我一人随了一半。知熹脾气大,有大主意。我呢,性情纯良,但有蔫主意。
“你就说你和那小母猪办的这个事,无论是天理,还是人伦,哪上他也说不通啊。你爹呀,一辈子没做过坏事,怎么临了就让你活活给气死了呢!”祝福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我知道他是又想我父亲了。他想他的时候,就会找个由头说到父亲那去,一些老掉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都要说,但最终都逃不开我父亲的死因。
十
一日傍晚,祝福拿来一捆绳子,一头套在我一脖子上,另一头绑在院中的石磨上。我犯起来寻思,这么大的家业难道让知熹败光了不成?磨棒子面连头驴都租不起了?非的要我亲自出猪?
直到他把绳子的那头捆结实了,我才看见喝得脸红脖子粗的何二系着他那条沾满血污的猪皮围裙,拎着明晃晃的杀猪刀,眯起一对三角眼,笑呵呵地从西屋后胡同里走了出来。
我当时就吓得膀胱不受控,又尿了一地,看着刚忙活完的祝福,心道:“祝福啊,祝福,你们就不能让我给猪当回爹吗?为什么非要把小花弄死呢!”
身为一头与生俱来的猪,小花没有机会见识到何二的残忍,当它即将要认清他的手段时,也就意味着死期将至。
在小花不明所以而瞪得大大的眼中,屠夫何二正一步步向它走近。或许在它的意识中,眼前这个持刀的糙汉,要比总是骂骂咧咧的祝香莲更加亲切。因为他一直在笑,步伐轻快而不显急躁,手中的刀也远比柴火棍子要短小、光亮、好看,并不挥舞而来。
何二笑着蹲下来,用左手顺着皮毛挠小花的脖颈。他笑意不减,与小花对视以显出对对方的重视,手上的力道也恰到好处。
何二的左手只是参与,却从不用来直接杀猪,与总是下刀子弄得鲜血淋漓的右手不同,那是一只十分了解牲畜性情的手,它使小花在夜幕降临气温缓慢下降时得到了安抚,又很舒服。
小花慢慢躺下来,任由那只手在它的身上游走,时不时还会舒服得哼唧两声,一来是真的舒服,二来是向何二表示感激。
何二笑的更灿烂了。但小花不明白人的笑分很多种。有善意的微笑,有无奈的苦笑,更有趋炎附势的皮笑肉不笑,和阴险的奸笑。
奸笑的何二把刀也放到小花的肚皮上,用刀背刮它的猪毛。小花渐渐眯起眼睛,看样子是要在享受“按摩”的过程中睡上一觉。
我像当初大黄向我使厉害时一样,冲向何二,挣命地嘶嚎,把绳子扽得像二胡的胡弦一样直。小花张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但很快,通过何二的手和刀,不断传递到它身上的舒适感就淹没了它的好奇。
对于这单买卖何二很有信心,他甚至都没有看向我,不把我当成个阻碍。
我一会儿回头撕咬绳子,一会又盯住何二冲他嘶嚎一阵儿。但一切都于事无补,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头猪从屠夫手里救下另一头猪的故事,更没有信心认为自己能创造出这样的故事。何二的刀划到小花的脖颈上方,悄悄地立了起来,甩出一个漂亮的刀花后变成了反握。与此同时,我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眼角有了温度,流出了泪水,可心却凉透了。
“住手!”
突然,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声音传来,是知熹!我赶紧张开眼睛看,多日不见,他瘦了,也黑了,身上少了几分儒生气,又平添出几分成熟干练。
他那双被青灰色长衫盖住的双腿快速地动着,手上握着的一本书也在急切地摆动着。他来到何二近前,先看了眼小花的肚子,突然转身看向厨间,问已停住往灶堂里添柴的祝福:“这猪带了猪羔,为什么还要杀?”
祝福看了眼何二,又看向知熹,摆出一副难以启齿样子,愣了一阵儿,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干脆就把视线全都集中到锅里滚开的水上。
“何大哥这钱你拿上。这猪我们不杀了。”
“祝先生,无功不受禄!我虽然喝了点酒,可还没糊涂啊。”
何二起身,盯着知熹掏出来的那块银元,虽眼里尽是不舍,可还是婉言谢绝了。
知熹拉起何二的手,把银元硬塞给他,“何二哥别客气了,今天就这样吧,改日来家里喝酒。”
何二谢过知熹后,仍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厨间,见祝福故意不去看他,便收起刀,一边解围裙,一边溜达着离开了后院。
一定是祝香莲那个大嘴巴的娘们告诉了凤枝,凤枝又告诉了刚回到家中的知熹。即便是猜,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见何二走没影儿了,祝福拍了拍手上、身上的灰,走出厨间说:“东家,它怀的可是…可是…”他吭吭哧哧地说不出来,只好看向我。
知熹背过手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想知道它俩在一起究竟能生出个什么玩意来。”
祝福苦叹一声,“东家,我认为还是不生的好。”
知熹眼光一冷,看向祝福道:“我才几日未归,这个家什么时候就轮到你做主了?”
知道知熹说得是气话,祝福叹了口气,不再言声儿,蹲下来解开我身上的绳结。绳子一松,我立时拱了祝福一个四脚朝天。他这辈子对我们一家人忠忠恳恳,唯独这次是真把我惹恼了,也伤透了。
祝福摔了个屁墩,我的屁股上也挨了几脚。知熹踹了我一阵儿,觉得还不解气,又脱下鞋,用鞋底子抽我的猪脸。他抽完我的猪脸,才想起来说话:“咱爹的事,你别以为这样就完了。”说完,他喘着粗气,气冲冲地走了。我看到他背后拿着的是一本《德意志意识形态》,我好想记得这本书的作者姓马,叫马克思,具体是哪个国家的人可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十一
我很快就原谅了祝福。当人的时候我没有记恨过谁,更不知道原谅一个人需要经历何种心理过程,但我好像跳过了那样的经历,也失去了那段记忆。那天的事更像是一段插曲,之后祝福回到了这事之前的样子,他依旧给我送好吃的,从山上很远的地方割来最好的干草,为我和小花梳理皮毛,在祝香莲欺负我的时候,站出来帮我说话。一切都恢复得一尘不染,就好像何二从未来过,那天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小花更是不知自己经历了由生到死再到生的全部过程。
三个月后的一天,知熹在前院转个不停,我在后院也转个不停。为凤枝接生的稳婆是知熹花大价钱从县城里请来的,听说她还给一位军官的小妾接生过。而为小花接生的人是祝香莲。
我不敢进猪棚,不敢看,甚至还想把一对大耳朵卷成烟卷大小塞进耳洞里。我真怕小花生出来一窝人不人,猪不猪的东西。
好在母子相安无事,西屋里的是,猪棚里的也是。凤枝为我们祝家添了一儿一女,是一对龙凤胎。我这个当大伯的是打心里往外那么高兴。小花也为我生下11只猪儿女,它们粉嘟嘟的,肉乎乎的,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最关键的,它们全是猪崽。我从一场虚惊中缓过神来,凑过去,想挨着个的拱拱它们,亲亲它们。小花本来疲倦地躺着,突然,一下子跳起来又要咬我,把我吓得连连后退。它怀猪崽时的肚子大得快要拖地了,分娩以后,中间的肚皮已经挨到了地上。
祝福抱来了更多的干草,一次不够就抱来两三次。祝香莲也更勤快地清扫猪棚。续窝的事情自然落到了我头上,概因此事表现出来我对它们母子的殷勤,月子中的小花对我和祝福放松了警惕,我也终于可以亲昵地碰碰我的儿女们了。
满月的那天,知熹和凤枝两人一人抱着一个娃娃来后院。我明白他是想让我看看。
知熹抱着孩子坐到台阶上,示意凤枝也坐下来。祝香莲怕凤枝着凉,为她拿来草铺垫垫上。
祝福刚打开猪棚门,知熹就向我连连招手,嘴里还“叻叻“地唤着。我一步一扭地走到他们近前,凤枝立时紧张起来。
知熹告慰她说:“莫要怕,这猪通人性。”
凤枝这才仗着胆子没有站起来逃走。
那俩娃娃在襁褓里只露出小脑袋,一个正在熟睡,另一个把指头放进嘴里吸允,头上的毛发皆是稀疏发黄,我挨个看看也没分出哪个是小子,哪个又是丫头。
只听知熹说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我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维新派任公的《少年中国说》,当年我与知熹也颇受任公与其师康有为的影响,只可惜,而今听来,我竟有一种“人无再少年”的悲凉心绪。
凤枝在一旁抱怨:“这么早就开始说教了!你这父亲可真是尽职。”
知熹笑道:“还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我就该每日诵读给他们听的,可惜,那阵子忙于报社的事情。即便是现在也只算做抽空补上。”
凤枝斜愣他一眼,“真不知道你要我带着孩子来着后院做甚?臭烘烘的,你倒还挺有雅兴。”
知熹笑而不答,摸摸怀中孩儿的头,对祝福说道:“操办满月酒的四位厨师我已在县城请了,一会儿他们来,要什么只管去买。晚上,还是把县长和几位乡绅安排到正堂。你再去通知戏班把戏台搭在庄口谷场,一定朝西,免得晚上吵到夫人和孩子。”
祝福点点头,“那我这就去庄口迎一迎,要买什么也是顺路。”
知熹点点头,“也好。”
看着知熹又开始逗弄起襁褓里的孩子,我竟有些迷糊了,他真的是想让我这个当前大伯的看看自己的侄儿侄女吗?他不怨恨我了吗?
凤枝终是受不了这后院的味道,起身抱着睡熟的娃娃回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又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如果我没有变成猪,而今守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我呀。
知熹说:“祝知朱,人各有命,人各由命。猪也是一样。你认命吧,接受现在的命运吧。”
他像是在劝我尽早认命。可我不认为一只真正的猪会有这样想法。
十二
傍晚,前院渐渐热闹起来,四里八乡的人都赶了过来。单从那此起彼伏的道喜贺声中,我就能感知到知熹现在的排场比父亲在的时候可大多了。
祝香莲往猪食里添了不少的酒糟,小花吃饱后使劲摇晃起脑袋,想把里面的昏沉劲赶走,可终是架不住酒精的作用,很快就睡着了。我把几只跑到泥窝里贪玩的猪羔拱到她身边,它们咬着小花的奶头,吃了一会儿,也相继睡着了,一时间猪棚里鼾声四起。
今晚祝福没空过来,又也许忙完会抽空过来给我送一些撤下来的酒菜。我一口没吃,也并不饿,心里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总是有一股焦虑的作祟。
盛夏的夜空缀满了繁星,像一颗颗明亮的眸子打量着人间。祝家庄的池塘里蛙声一片,吓得蛐蛐、蝈蝈为了自保,都不怎么声张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嘬咕几口祝福的大汉烟。我该是一只猪吗?我都这个样子了,我还不该是一只猪吗?当初,我想去找孙先生跟着他闹革命,让知熹守在父亲身边尽孝。当初,我还想去大地方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开办报社。可现在,我能想什么呢?
祝福的声音响在西屋的后胡同,他似乎是在为人指路,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这还要得益于我的一对能扇出风来的大耳朵。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男人来到我居住的猪棚,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俩从小花身下抱走了两只猪羔。大概是正堂吃席的那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吃乳猪吧。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心道:也罢,也好,早早去投胎,争取下辈子做人 吧。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些话,念着,念着,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流了下来。知熹呀知熹,你一点兄弟情不念,你是真把我当成了猪啊!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是盘中的肉吗?
小花不识数,也没发现少了猪羔,它依旧与它们亲昵,照顾着它们。在我眼里,它是一位不懂算数但又很好的母亲。
猪羔一天天长大,每日活蹦乱跳,又极能吃。我常看着他们的吃相,心想,吃吧,吃吧,是猪都逃不了挨刀的命运。我也尽量疏远它们,不与之亲近。我怕真到了那一天,何二的那把刀会不止一次地捅在我的心上。我自私,冷血到把小花和它们都当猪看待,这源自我内心的恐惧。也源自每晚都能惊醒我的噩梦。我不知道猪会不会做梦,会做什么样的梦,但我确信一头纯粹的猪,它的梦境于我决然不同。
半年以后,祝福给我拿好吃的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他叼着烟袋锅子空手而来,只为和我聊天。
民国八年,山东蝗虫闹得凶,庄家颗粒无收。年初的时候,知熹作为山东代表,跑去北京参加五四运动,与一群青年学子,爱国志士,共同抵抗北洋政府在巴黎和会上对青岛问题的懦弱妥协,可是枪声一响,他就吓得尿了裤子,从游行的队伍里钻出来,连夜赶火车,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这事儿,他只和凤枝在西屋里说过,是祝香莲扒窗户听音儿听来的,都还没过夜就又告诉了祝福。祝福叮嘱她千千万万别再说出去了,但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她哪天脑袋发昏,和几个无话不说的娘们说漏了嘴。甭管她爱听不爱听,祝福只能是勤提醒着。
到底是一把软骨头,我打心眼里瞧不起知熹。可又觉得他做得没错,跑回来没什么不对,祝家需要他,凤枝和孩子也离不开他。
祝福还告诉我,山东地界,有不少难民又走上了老路——闯关东去了。远近的乡镇,只有祝家庄,只有知熹还在硬着头皮支粥棚救急穷苦,但那锅里的粥也是越熬越稀了。
晚上祝福在后院掌了灯,说是年景不好,怕有偷猪的贼人。夜里,果然有贼人来,但都被祝福的几声咳嗽吓得走了。但我知道这样不是长久的办法,人要是饿急了眼,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祝福只怕也得被他们害死,或者活活打死。
贼人不敢进来,祝家庄的男女老幼念着父亲和知熹的好也不敢打祝家的主意。但土匪是不讲这些的,当一圈举着火把,扛着大刀,挎着洋枪的土匪出现在祝家时,知熹吓尿了,我也吓尿了,只有小花和那几只长得半大的猪羔仍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瞧着新鲜。
好在土匪里有一位二当家的,因当年落难时,在父亲支的粥棚里对付过几碗米汤。他记得我们家的恩情,便和匪首商量,只图钱财。于是,家里就被搬了个空,连凤枝的嫁妆都没给留一样,东屋的锁头也被枪托砸开,但里面除了密布的蛛网,就是一些陈旧的摆设。
祝家再没有余粮救济乡里了,知熹去县城求助,县长带着几房姨太早就跑没影了。他只是个县长,这年头手底下没人没枪说话不硬,更别提要做什么了。
十三
年景不好,匪患横行,祝家庄的人到了要考虑生死的时候,就只剩下一条路了——走关东。这也是知熹去祠堂与几位有威望的长者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但庄子里的人不是谁都可以走出去,有几位经不起长途跋涉的老人,就给他们扔下几袋干粮。没有人说要让他们自生自灭,可这摆明了的事情,无论如何含蓄地说或做,都显得太明显了。老人心里也是跟明镜似儿的。他们的老命加一块也比不过祝二爷家的一头猪。
我和小花,还有我们的孩子以及猪棚,里的其它猪,都被栓了绳子赶着走。庄子里四、五百口人哪家都是拖家带口,真到逃荒的时候谁也不顾上谁。说话还算的人也就是知熹了,因为他有猪,还因为他知道路。但这路也是他从以往闯关东的人寄回家的书信中得知的。海路,祝家庄的人没人敢走,因为听说海上有海盗。在陆地上遇到土匪,这人再不济也还有四散奔逃的机会,可要是在海上遇到海盗,那就横竖都是个死了。另有条旱路书信中称其为“傍海道”,顾名思义就是一条沿着靠近海边的路走,从河北东部穿过山海关,抵达关东。
最开始的一段路,实在没吃的了,知熹就命祝福去找来何二,杀一头猪让大伙吃顿饱饭。每到杀猪的时候祝福都会指定何二杀哪一头。
后来,何二和祝香莲合起伙来,偷了半扇猪肉,一起私奔了。这个时候没人笑话祝福自家媳妇都被人拐跑了,也没人骂何二恩将仇报,骂祝香莲不守妇道,因为大家都笑不起来,也没余力骂人,即便是有,也要惜力做些有关活下去的事情。
祝福也不伤心,只是说他俩要跑也只能是往东北方向跑,但愿别在遇到。至于遇到了该如何,他肯定也想过,但没有说。
祝福真的没再遇到他们,路上他得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后来发展到咳血的地步。知熹急坏了,命几个还算有力气的乡民用大木棒子打晕一头猪,杀了,然后熬汤给祝福补身子。可是太晚了。祝福喘气都费劲,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但他还是能用那半口气强撑着要知熹叫我过来。
躺在板车上的祝福一连几日粒米未进,瘦得眼睛都陷进眼窝里了,一双手也是皮包骨头,黑黢黢,皱皱巴巴的瞧不出一点肉。他听见我哼哼唧唧的声音,总算是把眼睛撑开了一条缝。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爷啊,知朱啊,自从老爷立下规矩后,我就在没吃过猪肉,我没吃…”
祝福告诉完我这件事后就咽气了,埋在了通往榆关的道上。我和知熹像死了爹时那样难受。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为我们做那么多事,考虑得那么周详了。
活着的人,即便是活受罪,可还是要活下去,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去寻找那片据说是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的土地。
我和小花,还有我们的孩子,已经瘦得没了猪样,比土狗也大不到哪去。也难怪,人都没得吃,何况是靠人饲养的牲畜。
祝福走的那天,知熹命人杀的最后一头猪,是最后一只其它的猪。又过了两天,他抱着儿子祝维新来找我了,他说:“知朱,大哥,我没有办法了。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即便我不同意,他们也有他们的法子,到时候我这个领头人就被动了。大哥,说真的,我不为保全自己,但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看着大家伙一盘散沙,甚至是失去了做为人的理性啊。”
我全明白了,知熹的话甚至让我想到了更多,可回头瞅瞅我的那些孩子,瞅哪个我都舍不得。我冲知熹哼哼两声,意思是:“要杀就先杀我吧,杀了我,往后再发生什么事我也就都看不见了。”
知熹抹了把眼泪,“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做不到啊。”
知熹没有按我的意思做,他找来人把我和小花用绳子套住,栓在一棵树上,从我们的孩子中最瘦的那只杀起。
我用身体挡住小花的眼睛,她拼命地抬头看,看见孩子被两个人摁在地上,看见刀子连根没入它的脖子,看见血溅出来一股股地流。然后,小花就不看了,它低着头不断地哼哼,眼睛里都湿了。突然,她一口咬住我的尾巴,疼得我一声惨叫。声音引来了杀猪的人,他从小花的嘴里夺下我的那根尾巴,对背过身一直不敢看的知熹说:“二爷,这回可以给大公子加一道菜了。”
拜小花所赐,自此,我在他们口中多出一个名字叫秃尾巴猪。
小花再不识数,也知道自己生养的孩子在不断减少。它不愿再走了,死拉硬拽就是不走。因为这,一天夜里,知熹又来找我了,他把栓住我的绳子解开,带我走出驻扎的地方,又穿过一片枯林,走出去很远。
他说:“哥,你走吧。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那一刻,他哭了,我也哭了。我想父亲了,想祝福了,还想我的那些猪孩子。我在他的裤腿上蹭干眼泪,跟着他往回走,他又回过身劝我,“大哥,你走吧。我知道你难受,你还回去干什么?”
我知道到哪都是死,与其饿死在荒野,还不如做个有用的死猪,让相亲们填饱肚子,再多走一段路。虽然我很难受,可知熹他就不难受吗?我没有听他的话,走到了他前面。他从树上折断一根树棍,撵我,“哥,你别逼我动手。快走吧,算我求你了。”
知熹打了我,他打我的屁股,打我的腰,打我的头。可那一刻,我只想见到小花,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知熹的计策。
我发了疯似的跑回去,没有见到小花,只闻到铁锅里炖肉的味道。我看着被拴在树杆上的剩下的几个孩子,挨着个地拱了拱它们,我对它们说:“别怕,别怕,娘走了,接下来的路爹陪你们走。”
知熹想到了办法,他把烈酒和安眠药掺进猪食里,要杀哪一头就喂给它吃。
其余的根本没有吃的。所以,那天小花没有叫,走得连它自己都不知道。
过了古北口,我连最后一个孩子都没了。我成了孤家寡猪,跟着队伍后面走,看着破衣烂衫的人,大人默不作声,孩子一个劲地喊饿,找爹找娘讨吃的。突然觉得这一天我等了好久,终于要轮到我了。我开心地跑到前头,跑到知熹和凤枝跟前,我对知熹哼唧,求他给我吃的,我要喝酒,我要吃安眠药,然后,然后,我就能去见父亲,见祝福,见小花和孩子们了。那才是我该走的路,该去的地方啊。
知熹看见我就哭,没了做族长的样子。我这才意识到,他还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他与小花比,又显得太老了,他是一个活了很久的人。还有我,一只活了很久的猪。我又冲他使厉害,撕咬他的裤腿,试图告诉他,“你不要哭,不要掉眼泪,不然会镇不住后面的那群人。”他们视知熹为主心骨,可在我眼里却早已是一群豺狼。
知熹把儿子朱维新放到我的背上,那小家伙揪住我的耳朵被我驮着走,他还咯咯地笑,笑着说:“臭猪,好好走,不要把我摔下来,不然晚上我就吃了你”。
我知道,知熹是想通过这个方法保全我。我也喜欢维新和婷钰,这俩孩子脸盘像知熹,鼻子眼睛随凤枝,维新聪明调皮,婷钰又很可爱。
可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还是盼着离开,知熹送来吃的,我都要先闻一闻,没有酒味我就不高兴,冲他哼哼。
知熹说:“哥,我就剩下你了,虽然你不会说话,可只有你最懂我。”他说完这些就抱着我哭,也不嫌我又脏又臭了。
十四
我驮着维新和婷钰走,最开始的一段日子庄子里的人觉得我还有些作用,又是碍于知熹的面子,他们只敢在心里、梦里想着要吃掉我,哪怕想得直流口水,也绝不会说出来。可是路上有人饿倒、病倒了,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去,就再也没能起来。
于是有人怕了,因畏惧死亡而露出了贪婪的獠牙,也不再忌惮知熹了。
知熹失去了族长的作用,没了话语权。他甚至被人绑在树上,被人安慰着说:“等我们杀了那头秃尾巴猪,就放开您一起吃肉。”
知熹出言阻止他们的话全被当成了耳旁风,可他到底是个聪明的读书人,那些曾读进他肚子里的墨汁很快就鬼画符般地为他出了一个主意。
他对他们喊到:“不可,不可。你们要杀的是一头神猪。先前,我们吃了它的孩子,老婆,它都没有怪罪,可是你们要杀了它,吃了它,那就再也到不了关东了。”
他这番话不但把人说懵了,连我这头猪也听懵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我活着,与这群人能否到达关东有什么关系。但他们还是停手了。有人问知熹如何证明我是头神猪?
知熹让那人解开身上的绳子,然后找来笔墨纸张。他选定一枝毛笔蘸饱墨汁,再然后将笔插进我的一只鼻孔里。
他跪到我面前祈求:“猪神,我知道你是来着乱世历劫的。求求您带我们走向沃土,走向希望,求您为我们指点迷津吧。”
接着,他在我面前一个劲地磕响头,见我纹丝未动,就又招呼周围的乡民都跪下来与他一同向我叩首。
这场面让我哭笑不得,心中五味陈杂,知熹呀知熹,你明知我一心向死,为何执意如此呢?我把眼一闭,想着他们赶紧给我来个痛快的得了。可我这脑子全是知熹、凤枝,还有维新、婷钰影子。即使家中被土匪洗劫一空,但知熹只要当掉随身的那块怀表和祖传的那块玉佩,还是可以买到几张船票走海路去关东的。但是他为了这一庄子的乡民,还是走上了这条异常艰难的傍海道,他明明畏死却又深感责任重大,最终他选择扛起责任,如此
想来,他不失为是一个好人。
我的心软了下来,想了想,摇晃起脑袋在纸上写下:蝗虫成祸匪成患,战事不休冲狼烟。三百年间疮痍乱,四千万众向东关。生生死死舛驰难,风风雨雨无遮拦。一朝入关勤把锨,秋日金辉照金砖。
见我挥笔疾书,一首打油诗不消片刻便跃然纸上。众人哗然,一头会写字,通晓世事的猪,不是神猪,它又能是什么?
我被人们当成了猪神以后,或许是受到了我神性的召唤,一天夜里,我看见小花回来了。它一扭一扭的跑来,还是没生猪羔时的年轻体态。它很用力地把我从躺下的地方拱起来,瞪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一见是它,我很开心不得了,使劲蹭着它的脸,哼哼唧唧地说:“花花你终于回来了!是我错怪了知熹。他没有让人杀你,对吗?毕竟你是她的猪嫂子呀。”
小花很开心地躺下来,哼哼着让我睡到它身边,只要我俩挨着就暖和了,就不冷了。
知熹过来看我,我告诉知熹小花回来了,我拍着小花的肚皮,用头蹭着它的后背。见我很开心,知熹也很开心,他掏出祝福留下的那把木梳为我梳皮毛。我知道小花也喜欢,就示意知熹帮忙给小花梳。可知熹给我梳完,拍拍我的头就走了。我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保护好小花,是生是死都不要再与它分开了。
十五
白天,我们继续走,越是往东北方向去,流民的队伍就越聚越多,走得尘沙四起,走得除了锅碗瓢盆的声响,和关中呜呜的风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人确实很多,从头望不到尾,永远是呜呜泱泱的一片。
夜里,知熹会偷偷将明日的路线告诉我和小花。待到天亮,由我当众写在纸上,队伍这才似是受命于天,动了起来。
时值惊蛰,我和小花还有知熹走在队伍的前头。春寒料峭,众人皆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地走着。
突然,一匹战马驮着一位军人从远处的山道上疾驰而下。待到队伍近前那马一声长嘶,刹住蹄子。军人手持王八盒子在马背上一摘歪,一头栽了下来。
知熹和另外两人赶忙将他扶起,一边喂他水喝,一边“军爷,军爷”地唤着。
那军人肩胛骨受了枪伤,子弹洞穿了身体,被烈酒消毒后,又用草灰和着烟油子糊住,暂时性命无忧。
他对知熹说:“我是张大帅的部下,从奉天一出来遇到了日本军队。你们万万不要再往前走,赶紧隐蔽起来。”闻言,知熹犯了难,这么多的人往哪藏呀!
消息传出,前面队伍里的人最先慌了,后面的虽不知情,可也跟着骚乱起来。
我听得真切,更是心乱如麻,一时间没有看住小花。再见它时,它已顺着马来的那道山坡跑了上去。
我哼哼地大大喊:“小花,危险,快回来。”
可它已经跑得太远了,大耳朵忽闪忽闪的像是根本听不进我说的话。我只能去追。翻过山梁,我看见小花从一队扛着太阳旗的日本军队中间穿过。我顾不得多想就追了下去。枪声响起,子弹破空的声音自我耳边呼啸而过。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神猪,但我肯定是一头发了神经的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猪。我拼命地追小花,日本军人也在玩命地追我。
我看见小花跑过了荒草遍地的原野,跑过了冰封的河谷,在河对岸停住,回过头看我。我也追了过去。紧接着身后枪声大作。
我随着小花回过身子看,一只没有尾巴的猪,被几个人日本人从冰窟窿里打捞出来,河对岸还有一些人叽哩哇啦地说着话,架起了火堆。
小花拱了拱我的脸,示意我该走了。
我们走进一处密林,林中有一片空地立着一所房子。它像极了我以前住过的东屋。
我像受到召唤般走了进去,一位白胡子老头端坐正中,似是等候已久。
他捋着胡须说:“我乃是仙道道长,恭喜阁下位列仙班。”
突然,屋里屋外白雾四起,又渐渐消散。外面的空地上,有了院墙,有了门,有了铜铸的大香炉,有了左右的房舍,恍惚间又有了络绎不绝前来祷告敬香的人,更有一块大大的匾额悬于正房之上,上书:祝宫祠。
附录后记:祝宫祠,位于辽宁绥中县境内,始建于民国十一年,毁于一九六七年。相传,曾有一只天猪下凡,投胎于山东梁山祝家庄一大户人家,后牺牲其骨肉至亲,助难民闯关东。最终为引开日军追兵,以身犯险,命陨石子河中。食其骨肉之日军,悉数毒发而亡。
民众感怀天猪之壮举,为纪念、祭拜,亦为教育后代子孙心存善念,多行善举,特筹资兴建祝宫祠。
祝宫祠内正堂中立一金尾大猪,乃天猪本尊相,左侧立一花斑猪为其妻相,右侧立一干瘦老者手持烟杆是其养父相。另有东西房分立十一只铜猪,是其子嗣相。
……
(本小说一切内容纯属虚构,但义不假,情不假,世间曾有疾苦迷惘不假,如有雷同毋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