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牵挂

文:潘志远

初次听到《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

那时,在我们这个远离城镇的乡村,满村人将肚子里的墨水都吐出来,也装不满一口小缸,把认识的斗大的字堆起来,也没有一个草垛大谷堆高。穷乡僻壤,荒山恶水,来了几个下放知青,便是鸟中凤,鱼中龙,让人捧如星月。乡民们主动搭讪,曲意攀附,谁家有新上市的瓜菜,总要送上一篮,也算是表示对文化人的亲近。而我快小学毕业,为能从知青嘴里听到一些闻所未闻的典故,从他们书架上借来几本厚书,常常去给他们掏灶灰、烧锅洞,弄得满脸沾灰,满头挂汗;当然也没少受益。从那时起,我的作文总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上朗读,以至我的破褂旧衫上,常常落满同学们赞誉的目光。

一个农忙时节,吃罢晚饭,洗浴完毕,搬一把竹椅,手摇蒲扇,坐在场院里纳凉。此刻,微风乍起,一抹隐约的远山上,喷薄出橘黄的圆月。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飘来,接着响起粗犷、浑厚、动情的男中音:“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场院里纳凉的人们静默下来,洗耳聆听。那歌声忽而婉转,忽而高亢;忽而缠绵如茧丝;忽而深情似流水。唱得蟋蟀止吟,夏蝉哑默,满院人悄然动容,等琴停歌歇,不知道叹息一声:“哎,那些娃们想家,想自己的恋人了。”只是“恋人”二字轻得不能再轻了。

说实在的,在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心里,我第一次听到如此优美抒情的歌曲。随后,我又多次听到知青们哼唱。有时在劳动晚归的余晖中,有时在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的田野,但更多是在皓月东升的夜晚。我很快谙熟了此曲的旋律,在心里也能暗唱了。

后来更多的优美歌曲,从知青屋里飞出来。什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河谷》、《友谊地久天长》,一曲方罢一曲又兴,如开音乐会一般,唱到激情处,简直有些歇斯底里。虽然在劳动之余,闹到夜阑,搅得乡邻们难以休息,不免招来埋怨。但在那广播里终日充彻样板戏的年代,听到这样风格迥异的歌曲,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乡村现代歌曲流行,若论将起来,说起源于这些活力四射知青们的传唱,恐怕是不为过的。

一直到九十年代,我才从电视媒体中,了解到这首传唱了半个多世纪名曲背的风风雨雨和坎坎坷坷。作者王洛宾已年过八旬,银白如雪的须发上,落满了岁月的风霜。六十多年前的牢狱之灾,三十多年前的浩劫磨难,虽然增添了他生理的苍老,却掩饰不住他心理的年轻。他精神矍铄,满脸红光,仿佛玉树临风,依然焕发着青春的活力。

当年二十六岁的王洛宾,从京都云游到青海湖边,结识了一位牧主的女儿。当十七岁的卓玛姑娘,用牧鞭轻轻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马而去。王洛宾痴望着远处那一团火苗似的红裙,脑际中闪过一轴美丽的画面:绿油油的草原上,金花银蕊绽放,草味花香飘荡。牧歌、山风、湖水、牛羊,万般风物,千般风情,无限恋意都浓缩在这轻柔的一鞭中。于是一首世界名曲在他年轻、浪漫、宽广的心田里流淌出来,如涓涓泉水,似徐徐清风,又像娓娓白云,从青海湖滨,传遍神州大地。

在这首歌里,有婉转的旋律,美丽的姑娘,缠绵的情素,执着的追求,甚至有无奈的感叹,甜蜜的惆怅;独独没有庸俗的物欲。作者心中一刹那的闪念,一个无法兑现的相思,化为一曲深情的音符,激起世人多少爱的向往,美的寻思。

在那艰苦的岁月里,知青们远离生养自己的城市,形影相随的亲人,优裕的生活环境,只身来到异域他乡,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不正是有了“那遥远的地方”,心里塞着一份遥远的牵挂,才战胜了农活的劳累,习惯了蚊虫的叮咬,淡泊了物质条件的贫乏,克服了长夜难耐的精神寂寞,历经漫漫炼狱,如涅磐之凤凰,又重新腾飞了吗?

呵,不为爱情,不为那遥远的姑娘,只要有一分遥远的牵挂,心中就会多一分坚韧,笔下就会多一行流淌的文字,口中就多一曲跳动的音符。也许那遥远的牵挂是一黛苍山,一泓溪水,一株花树,一只斑蝶;也许那遥远的牵挂是苍颜鹤发的亲娘,臂寒鬟湿的妻子,咿呀学语的爱子,独在异乡的兄弟,不思量自难忘的初恋情人;也许那遥远的牵挂是一扇柴扉,一间老屋,一盆炉火,一床新絮,一碗余香盈盈的果蔬;也许那遥远的牵挂是一个儿时的许诺和未圆的梦想。

因为牵挂,狗尾草秋枯春荣,年年知为谁生?因为牵挂,小溪夏涨冬落,鱼儿游向何方?也许就是因为牵挂,燕子千里迢递,秋去春来;蝉儿栖息高枝,餐风饮露,岁岁高歌。牵挂让皎月东升西沉,季节周而复始;牵挂让你千百遍出发,让我无数次回归!

人生背着牵挂,肩头挑着责任,心里疯长着追寻,脚踏着永无止尽的路,生命才能奏响一曲永远珍贵的交响乐、咏叹调,或者如怨如诉的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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