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自打1949年后,每年的八月一日都要举行一场烟火会,前头村干部忙活着摆出各种烟花架子,后头的群众有大有小,大的牵着小的,小的扶着老的,九十岁的魏婉华总是第一个到场。
魏婉华腿脚早已不好使了,却年年抢着坐到草坪前第一个位置,人头攒动中,有人细声细语道“当年跟日本人出去卖的,”说完这句还不够,“真该当年和那个日本女人一起炸死。”有人干脆直接大声道:“魏婉华个老不死的。”生怕魏婉华听不见。
魏婉华虽年迈,耳朵倒是灵敏,毕竟年轻时是戏班子里的小花旦。听惯了,年年如此,日日如此,出去买块豆腐还要被人唾弃毁了豆腐的清白。
魏婉华五岁被卖进了戏班子,像块生得一副水灵样的白板,只知道自己姓魏名婉华,生母卖她时是蒙着头来的,只说婉华生日是八月一日,还有个好嗓子。来戏班子后,魏婉华也没少挨班主的鞭子,“到如今薄命人死期不远,眼睁睁红粉女要入黄河....”
“啪!”班主一鞭子打到魏婉华的背上,“黄河你个头黄河!”又一鞭子,“ 到如今薄命人死期不远,眼睁睁红粉女要入黄泉。”
魏婉华不知道什么是黄泉,也不知道为何一个人相思到极致就要入黄泉。
然而这鞭子催着魏婉华成为了村子里最年轻的花旦。
十四岁的魏婉华第一次上台,台下一个个西装革履赞声一片,名声一下在村里传开了,都说破村子出了一个好戏子。
魏婉华的戏路子才开始三年,她从未想过台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她只想唱出去,唱给更多的人,只想唱着唱着就能让村子里的人儿全吃饱饭。
某夜,魏婉华坐在床头背着词儿,班主猛得就推开了房门,魏婉华一个打颤,本想问班主为何突然闯进来,却见班主手里只挑了一根蜡烛,后头跟着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那男人高班主两个头。
魏婉华猛地从床上站起来,抓住班主的胳膊。班主从前一定会让她走开,然而这次没有,反而僵硬地向魏婉华靠了靠,眼睛只是盯着自己手上那根蜡烛。
“这...就是魏婉华。”
“身子可干净?”
男人的口音是刚满十八岁的魏婉华从未听过的,班主比往常还要急促,握着蜡烛的手在黑夜里颤抖,颤抖的频率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干净的,长官,”“价格……价格按着之前商量好的。”
“交易愉快。”
那天的夜很黑很黑,只有班主手里的蜡烛是亮的,飞虫不断往灯上扑,“滋啦”一声又消失了,像极了烟花绽放在夜空的样子。
“婉华,对不住了,日本人问我讨你。”这是魏婉华第一次坐上汽车,班主在车窗外紧紧握住魏婉华的手,那手竟是冰冷的,冷得如入冬的第一场雪。
“这些钱够我养活一家子,戏班子,也不必开下去了。”
汽车坐着舒坦,舒坦得正如魏婉华的前十七年。
魏婉华这才清楚自己真的是一块白板,一块会唱戏的白板,唱了三年戏连戏班子都养不起,如此真是出去了。
隔天汽车在一栋挂满红灯笼的馆子门口停下了,那楼比魏婉华唱戏的馆子要高四层,装横得也很是气派,“哟,大川老板,”楼梯上站着许多姑娘,一个个红嘴唇,红脸蛋,花衣裳,“许久没来,陪我们坐坐呀。”姑娘们见着那男人便摆出一副姿态来,魏婉华看了看自己,披头散发,一身单一的破布,先生,为什么那些姑娘的头发都是卷的,先生,这里的字为什么都是一些圆圈圆点组成的,这里的墙上都是些什么图案,用的是什么颜料,姑娘们的旗袍用的是什么布料?魏婉华只是微微张了张干涩的嘴,什么话也没问出来。
“我带来的姑娘,干净的。皮相嗓子都不错。”魏婉华跟着那高男人上了顶楼最后一个房间,房间里坐着一个吞云吐雾的老妇女。
“真是辛苦长官了。”
那妇女的衣服旁袍子出奇得大,布上绣满了蝴蝶,紫的,红的,配着满是金线的腰带,比魏婉华见过的任何一套戏服都要来得华美。
“别看了,小姑娘,”“知道你没见过什么世面,日本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你叫魏婉华?”
“是......”魏婉华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你可知道你在哪?”
魏婉华闻声不应。
“上海,你应该没听说过吧,”“而这里,是青楼,我负责管理所有姑娘,叫我蝶妈妈就好,”蝶妈妈一边上下打量魏婉华,一面褪去她的外套,“魏婉华,婉华。”
一丝不挂的魏婉华站在蝶妈妈面前,“从今天开始,你不姓魏。”
“日本人的东西是最好的,躺下”魏婉华愣神间便被推倒在地,蝶妈妈用力扯开魏婉华因紧张而蜷缩的身体,“你要知道你能在这里吃饱饭,靠的都是谁,”蝶妈妈一面打探魏婉华的身体一面说,“大川婉华,客人喊你婉华就得应。”
“去洗个澡打扮打扮,在穷乡僻壤唱歌真是苦了这副皮相。”蝶妈妈轻轻拍了拍魏婉华的脸,“只要陪着男人喝喝酒,吃吃饭,时不时亮一嗓子,小日子就能舒舒坦坦的。”
于是魏婉华重新冲洗,重新打理发型,涂上胭脂,站稳在上海青楼的土地上。
魏婉华这些日子脸色也红润了不少,来找魏婉华的男人也确实多,原因即是魏婉华没一点风尘味儿,一张小脸生得俊俏,声音也甜滋滋的。
“婉华,你可知道鸨母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还从不让你去接脏活?”一个叫舒婷的姑娘是最常来找婉华聊天的,“因为大川老板看上你了,他一定会接你去日本的。”
“我可是村里出来的村姑娘,再说大川老板一定已经结婚了。”
“那可不止结婚,他还有一个女儿。”
“那你还能说他看上我,”魏婉华漫不经心地打理着自己刚卷的头发,“班主说一个人只能结一次婚。”
舒婷用肘子顶了一下婉华的肋骨,“你以为我们都是什么身份,不都是没爹没妈的,或者爹妈不要的,你不也是爹妈不要的?”
“被大川老板养着当小老婆呀!那可多舒坦!我们做梦都想被大川看上。”
“可班主说...”
“别再班主班主的了,这儿可没你的戏唱,”舒婷从背后抱住魏婉华,“女人啊,一生就是要有个男人当依靠。”
婉华从没被人这么抱过,客人来的时候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搂着她,从不敢轻易多吃她几分豆腐。若真像舒婷说得那样,可班主说,可班主说,说了什么,班主曾经说过一句话,魏婉华居然忘记了。
“婉华,婉华,大川先生来找你了!”蝶妈妈站在楼上大声道。
“大川老板。”魏婉华模仿那些姑娘撩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也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蹩脚可笑。
“婉华,今晚陪我出去吃顿饭。许多人都想见见你。”大川说完这句话便走了。
魏婉华为了这次吃饭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再次坐上那舒坦的汽车,可那饭局真远,直到她睡着了也没到。
痛。
痛!
黑暗中的魏婉华突然惊醒,除了身体某处剧烈的疼痛和身上承受的重量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此时,魏婉华的脑中闪过班主的蜡烛,闪过飞蛾,闪过蝶妈妈的和服,闪过舒婷的拥抱,闪过——“被大川养着当小老婆呀!”
魏婉华开始尖叫,开始大声嘶吼,开始乱挠乱抓,“老实点!”
魏婉华不能镇定,魏婉华不能停止反抗。
魏婉华被捂住了嘴,绑住了手,十八岁的魏婉华,被生母卖进戏班子,被班主鞭打,被泼冷水,被蝶妈妈扒光衣服,十八年的回忆一点点积攒起来一同从眼里倾泻而出,直到这疼痛消去。
魏婉华醒来时已在一个四方形的房间。这里没有大红灯笼,只有一面墙上画着一簇小小的烟花。
“目が覚めましたか?”
魏婉华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房间里还坐着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剪着齐耳的短发,身着一身淡黄色的和服,和服的襟上绣着一个小巧的烟花。
“你是?”
“我是,哈子,”女孩这才意识到魏婉华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手忙脚乱地打翻了床边的水盆子,“我...中文...不...”
“我知道了,你不会说中文,那你听得懂中文吗?”
女孩点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哈,哈,湖,话,花子。”
“你和大川是什么关系?”
门突然被推开了,“お嬢さん、どうしましたか?”一个女人匆忙跑了进来,看着满地的水便拿起布开始打扫,一边斜着看了一眼魏婉华,“你醒了,”
“放心,我是中国人,也是被大川带来的,”“这是大川的女儿大川花子,是她叫大川把你留下来的。”
“那你呢?你是谁?”
“你应该看得出我只是一个打扫房间的,”女人把地上的水擦干净,站了起来,“这里的女人都是中国人。”
“但是,你们为什么......”
魏婉华想从床上坐起来,可身体的疼痛让她再次倒向床上,女人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花子和她。
你们为什么不逃跑?
这句话哽在了魏婉华的嗓子里。
“玩,万花。”
“婉华。”
“你嫩叫我中问吗?”
“能,”“但是有一个条件,”
“带我逃出去。”
魏婉华已经不是一块唱戏的白板了,她是被日本人用过的,随手就可以扔掉的物品,而花子是她唯一能利用的人。
花子总是笨手笨脚,还很赖人,画画只会画烟花,写字歪歪扭扭,像一条条蚯蚓,花子喜欢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我喜欢。”
“喜欢什么?”
“装死来吓唬她们。”
魏婉华总是轻轻叹一口气,花子,才是一块白板。她像曾经的婉华一样单纯,轻轻一碰就全碎了。
“花子不好听,我要给你取个中文名字。”
“嗯...我们班主姓董,你喜欢这个姓吗?”
“喜欢。”
“那你就叫董贞,”“贞,就是干净的意思,一尘不染的意思。”
花子笑了,从背后抱住婉华,和舒婷一样,轻轻地,软软地,舒婷说女人一辈子一定要依靠一个男人,那魏婉华能不能一辈子就依靠一个女人呢。
一晃两年过去了。
大川家的女人都说魏婉华变得和花子越来越像,一起剪了短发,一起穿烟花和服,一起在墙上画烟花,把每一个房间每一堵墙上都画满了烟花。
“婉华,爸爸昨天终于同意我和你出门了,”花子蹦蹦跳跳地拿着苹果糖在魏婉华面前晃悠,“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知道,明天有庙会,会放烟花。”
“不是,是你20岁的生日。”
是吗,连魏婉华自己都忘了。
和花子在一起的日子里,魏婉华感到安心,比在戏班子里,比在青楼,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心。只要魏婉华睁眼看见花子在身旁,她便会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为什么不逃走。魏婉华想想算了,还是舒婷说得对。
第二天晚上,魏婉华和花子一同前往了烟火会。
烟火会开始了,烟花绽放的瞬间,花子张开嘴:“婉华,婉华,我觉得我们更适合做一对中国人。”
“花子。”
“我叫董贞,”“你叫魏婉华。”
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在花子装满眼泪的眼睛里形成一只万花筒,在层层光斑中,在烟花的声响中,花子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花子,花子,”魏婉华的眼泪止不住,她感觉很疼,比那天还要疼,“董贞,董贞!不要装死了,你吓不倒我的。”
“董贞...”
“魏婉华,快跑!”大川家的女人们开着大川的车,不知手上哪里来的枪,
“烟花被我们动了手脚,跑!”
魏婉华还没来得及抱起花子,便被一个女人拉上了车。
“我们前几天早就商量好了,”车子在飞速行驶,“我们先杀花子,怕打不中,就对烟花动了手脚,先把你救出来。”
“大川这几天是回不来了,我们回中国,就说是大川让我们回去的。”
女人们在叨叨,原本舒适的汽车也因为人太多拥挤得喘不过气来。
魏婉华不敢看车窗,魏婉华不敢看被烟花炸得支离破碎的花子。
“你的右臂在流血。”
“我可只用了一发子弹。”
“真不凑巧,大小姐是被烟花炸死的。”
“大川喝醉酒,说花子不是她亲生的,也是从襁褓里抢来的,那家是中国人,姓董。”那个女人摆弄着枪支,仿佛已经见惯了有关死亡的一切,“花子因为心脏不好所以一直被大川放家里养着,估计也是被糟蹋成这样的,” “大川那么多女人,想想也不可能生得出女儿。”
“你怎么不早点说,害得我们布了那么大一个局子!”
“说了有什么用,被日本人养大的回去也要遭人唾弃。我们不也是吗?”
“婉华,你怎么不说话。”
“婉华!”
“到如今薄命人死期不远,眼睁睁红粉女要入黄泉。”
眼睁睁红粉女要入黄泉。
原来是这样。
花子,你根本就不是在玩什么装死游戏。
是你本来就不舒服,才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的花子,我的董贞,我所依靠的人。
班主曾说,人道是戏子无情。但下了场,就是漂泊在外,不该依赖任何人,也不该爱上任何人,因为他们只会把你当成戏子。
魏婉华回到了村子,戏班子已经被改成了茶馆,人人道这里有个戏子当时前途无量,却跟着日本人跑了,害得戏班子一家全饿死。
这么一道,就是几十年,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到如今薄命人死期不远,眼睁睁红粉女要入黄泉。”
村子里自打1949年后,每年的八月一日都要举行一场烟火会,魏婉华总是第一个到场。
九十一岁的魏婉华缺席了,这时才有人明白,魏婉华是死了。
村里人打开魏婉华的房门,只见满墙的烟花涂鸦,和穿着老戏服的魏婉华,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本笔记本,上面的日期只有每年的八月一日,每一页上,都写满了“董贞,中国人。魏婉华,中国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