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十九年

疫情在家的这段时间,吃饭时父亲总是无意流露出自己培养出两个大学生的骄傲,并为我的四个同龄发小现有的处境而欣慰,最后还深深地为自己当初将本已考取县中学且学费半免的我留在乡中学读初中的决定而得意。如今研究生在读的我,在各种评价指标中不满足于自己在读学校层次,为自己的身无所长以及在就业市场上的专业弱势地位而焦虑,在深感自己的卑微而愤懑的时候,渐渐回首漫漫求学生涯。

小学时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放学后去结伴山林里拔春笋送给老师,回家的路上在大雨过后池水溢出的小水洼里面捉鱼仔,寒暑假就在田野里玩泥巴捏成各种饼干小娃娃的形状放在太阳下炙烤,父母只知春耕秋收或者流水线三点一线,当时不知道常年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孩子被叫做留守儿童。在那样的成长环境下,孩童没有未来的意识,所有的兴趣欢乐都是当下的,未来怎样,谁在乎呢?长辈一代生长在乡野中的封闭视野,使得成长在土地与溪流之间的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无比地单纯,那时候,镇上的繁华是每个小孩子心中的向往。

初中,因为自身成绩和家境原因得乡中学老师青睐,那时候乡中学优质生源流失严重,为了留住仅剩的可能没那么容易出走的生源,乡中学的老师几次三番来我家做思想工作,再加上父亲和母亲教育理念不一致的原因,父亲妥协,我留在了乡中学继续初中。确实,初中之后小学名列前茅的同学有相当大一部分去了县中学,于是顺理成章地我名列前茅。初中的生活是快乐的,除了保持学习成绩年级前三之外,大多数的课余时间都可以肆意挥霍。因为成绩的原因,并没有多大的竞争意识,也没有刻苦奋进的欲望,自始至终的做的都是在认真完成自己的作业之后,肆意地玩耍,以做好一个学生本分地职责为目标,这就导致了每次在镇上和县里面参加学科比赛总是被寄予厚望的我,频频让老师失望,在各种竞赛中籍籍无名。

高中的我由于中考分数的原因去了县高中最好的班级,当时的班级分四级,级别越高,楼层越高,我在最顶楼的班级。在奥赛班最大的感受是学习氛围浓厚且压抑,课后班上寂静无声,除了小部分人埋头睡觉大部分人都是伏案做题。那时候很不喜欢老师上课时的说话方式,“你们是奥赛班的学生这么基础的就不重复了”“这个题目对你们来说太小意思了,就不解释了”,每当这时候我是很恼怒的,老师认为我班同学应该具备的优秀自学能力与领悟能力当时的我并不具备。初中的懒散肆意时光使得我在三年后收获了和班上多数同学巨大的学习差距,这使得我不得不花费其他的时间去适应去追赶,班级同学心中只有学习的冷漠氛围也让我极度地不能适应。在这里能够体会到学校和老师对班级的偏爱,毫不夸张地说很容易激起人的优越感,但是我并未能充分感受,因为在持续追赶与持续不适应当中,我深陷自我怀疑的泥潭,无法找到作为优秀班级学生的认同感与归属感。随着学习的深入,学习难度的增加,我的学习成绩从中上一直往末端滑落,最后七十多人的班级里我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四五十名左右,在家面临的总是父亲对学习成绩刻薄刁钻的评论,以及对我学习态度的批评质疑,甚至还会因为学习成绩的退步开展棍棒教育。

也许在家人看来,是我学习态度的懈怠与懒散导致的成绩退步,在朋友看来是因为巨大的学习压力导致我脸上甚少欢笑。但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教育资源的分配不均,是城乡教育质量的参差不齐,乡中学三年的简单基础,根本无法应付高中高精尖的学习强度,班级占据学校最好的师资,但是教师本身在课程教授时瞄准的就是大多数人的扎实学习基础,像我这种半桶水的个体差异,远不在老师教学的考虑范围之内。而除去学校本身的因素之外,家庭教育原因也是其中之一。当初母亲由于教育费用的局限,执意将我放在乡中学,对教育的认知与竞争意识不够,而我本身处于乡中学,在学习态度方面也颇有井底之蛙的自觉,没有奋斗的远见。除此之外,父母心理教育的缺乏导致我在高一的学习环境中几乎没有外援,父亲坚持的挫折教育将我原本不高的自信和自尊再次击碎,从此越发没有学习的兴趣与动力。

所幸一年之后情况发生改变,高二分班选择了自己擅长的文科,班级氛围没有那么压抑,同学之间更为平等温情,也遇到了一个擅长鼓励教育的班主任,他帮我搞定了来自家里的压力。之后结识了一帮性格迥异但是热闹爱笑的女孩儿,学习上不温不火,生活上较高一明朗很多。这两年的时间里,依旧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自己作为一个学生的本分职责,要说旁的发自内心的努力?那还是没有的。以至于高中毕业这么些年,每当高考时提及奋斗努力拼搏的字眼,我都无法共情。那时候老师说起我们是底层的孩子,每每我都不解其意,如今却感同身受。细细想来,那时候高三缺乏的学习的激情和拼搏的勇气,不是因为偷懒和懈怠,仅仅只是我们没有具体可触的以及能够激起我们激情的目标,在我们的有限认知里,大学生生活神秘又遥远,对大学生活的了解也仅仅限于老师的口头禅“上了大学就好了,什么都可以做了”。当初百日誓师老师提倡写出自己的目标大学,我怀着无比平静地心情完成了写下的任务,没有别的原因,因为差不多只知道这个大学,知道地理老师是从那里来的。大学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大学校园是什么样子,大学所在的层级、地域、所选的专业对将来的人生发展有什么影响,我们一概不知。老师未曾向我们普及过,家长更是没有意识,在当时缺乏互联网与智能手机的高中,这些基本的共识无从了解,于是为了一个模糊不确切的目标,我所付出的努力仍旧是有所保留的。

高考,由于志愿填报的关系,我去了一所普通的一本学校,双非,自作主张选了一个非常冷门的专业。当初志愿填报的一切都是以自己为主宰,这就使得如今为就业焦虑的我后悔不已。由于当初自我智识受限,家庭层面缺乏有限的建议与指导,也未曾寻求老师的建议,于是很荣幸地被一志愿专业录取,开学之后才得知班级的同学绝大部分都是调剂来的。一个缺乏丰足经济资本的底层家庭子女选择了不以谋生为主要培养目标的博雅教育,并非情怀,只因那时年少,无知且无畏。从小到大家庭文化资本的缺乏,使得自己对教育、对社会的客观认识在步入大学乃至大学毕业之后才逐步形成,对自己原生阶层在社会中的定位,自己的可见未来发展才有了清醒的认识。人一生的发展走向看似是需要步步为营事事思虑周全,但其实几个关键节点的选择就决定了大部分的发展基调。在高考择校这个关键节点上,因为缺乏对时局的利弊分析以及对未来发展目标的理解,当时的思维层次也根本够不着所谓的前瞻与大局意识,没有合适的长辈或者教师引导,在高考志愿填报需要慎之又慎的选择上,一个心智未开的少年便开始用眼缘的标准迅速拍板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如今,一次偶然的机会去晚上搜索高考当年好几个211学校的录取分数,比对当时自己的高考成绩,仰天长叹,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反观毫无波澜的大学四年生活,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参加了一些学生组织,间断性地参加了一些志愿活动,象征性地获得一些所谓的社会实践与实习经验,大学时光可以说没有完全虚度,但实践经验也难登大雅之堂。在面临转专业和修双学位的改变契机时,我又因贪图安逸最终选择了放弃,在如今为就业迷茫的此刻,又多添一重悔恨。我仍旧没有发展出任何一个兴趣与特长,也无任何过硬的实践技术傍身,如果不是尚且勉强争取来的升学机会,我的就业完全没有优势,毕业即失业。四年以前,班上的同学因为高考分数天南海北地聚在一起,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审美与兴趣爱好,我天真地以为这仅仅只是个体差异而已,如今看着毕业后倚仗家里的资源步入工作岗位过得现世安稳的同学,我深深意识到所有的审美、性格、思想观念、言谈举止的背后是原生家庭带给我们的印记,是所处阶层的差异,我们本就不同,入学前是如此,毕业之后的起点依旧是如此。

这段时间,山东农家女高考录取被顶替事件、西南交通大学保研分数修改事件、仝卓高考身份修改事件这种触及教育公平的事件屡次被曝光,触及大众的神经,对规则的质疑、对教育公平的呼声高涨。在反复提及阶层固化的今天,教育成为底层子女逆袭实现阶层流动的唯一途径,只是这唯一的途径,在自利的人性之下仍旧遭遇重重阻碍,既得利益者拼死捍卫,底层人民举全家之力托举而成的一线希望远不及隐藏在规则背后的那一点非正式关系,可悲可叹。

一个人的出生与成长环境决定了一个人成长发展的起点,甚至还可以决定上限。但值得庆幸地是,在乡村教育日渐衰微的今天,父母跳脱出成年即自力更生的普遍教育观念,给了我一个继续求学的机会,已有的十九年受教育的经历使得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可以以更深入的眼光回首自己的求学生涯,在这过程中不断丰富着自身已有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对这个世界了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体察,学会了批评、反思与质疑。也许你们会觉得这没有经济利益来得实在,脱离物质谈价值是奢侈,但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大概是目前迄今为止教育带给我的唯一好处。

另外,每当自己觉得前途渺茫时,看到身边走向各行各业工作岗位的朋友在自己选择的领域充满期待与不断探索时,小镇做题家仍旧残存一丝希望,终究与父母辈的生活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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