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身边陆陆续续死了很多人。
起先,是年过耄耋的大阿公走了。在传说中的“喜丧”中,携卷着那一代人风雨飘摇的记忆,给了所有后辈一个早就知晓的必然结局——尘埃落定了。
然后,是楼下看着我长大的邻居叔叔,被胰腺癌折磨了几年,过了很长医院家里两头住的“旅居生活”,最终还是回到家里,在基督教友哀婉不绝的圣歌声中,归于安详了。
最后是我妈的大半辈子好姐妹,总角年代就编着花环一起割猪草的友谊,见证了我妈到迄今为止人生轨迹的朋友,在昨天因为突发心肌梗塞猝然离世了。
出于某种命数,这三人在同年与世长辞,但这三种死放在一起,才让我阒然惊觉原来死也有不一样的性质。
大阿公之死
大阿公的死,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等。早从大阿公开始咿咿呀呀说不清话,混混沌沌认不出人开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用“快了快了”这样的字眼开始判定他即将迎来的命局。
越到后期,几方远房亲戚越开始频繁走动,早定居市区的表妹也时常出现在故乡,每每提及回乡原因,开头必然是一句“大阿公不是不行了嘛..”
我去探望过几次大阿公,老人或是全然摊在床上,或是全然瘫在轮椅,总之就像一张软绵绵的摊煎饼,软塌塌地把灵魂瘫在各个地方。
整个老人房间充斥着无限接近死亡的结束意味,每一寸空气都在泥泞里陷落于最后一刻。阿公是最后一点燃烧的蜡油——风烛残年,是雕花木床上即将剥落的腐朽木头——行将就木,这些词精准又刻薄,在我脑子里来来回回地转来转去。
每个人都扯着嗓子吼“阿公啊!我是XXX啊!还记得嘛!”比起唤起大阿公的记忆,我更觉得这像是一个大家乐此不疲的游戏,结果永远是大阿公含混不清的“诶诶哦哦”,结论永远是大伙儿早就设想好要说出口的“他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人老了老了,快走了快走了。”
大家都在等,等早就知道的一个结果。
然后,那一天就来了。
金国叔叔之死
而邻居金国叔叔死的那天,对于除他本人以外的其他人来说,都是人生中不断重复的普通一天。
“金国叔叔死了。”我妈如是说。——而我两天前才看到他穿着睡衣在街头晃来晃去。那个挺着大肚子笑呵呵的人,那个说起笑话来滔滔不绝的人,那个从不出去工作,只在家里做饭打扫的人,那个身后跟着两条小狗,老给喜乐送骨头的人,“咻”的一下没了。
他的葬礼期间,正值我爸妈被隔离,我们全家都错过了他的丧酒。我在某天晚上,踱步到他家门前,看着白色的挽联,踟蹰着不敢向前。——这感觉很怪,从鲜活到死寂,从具体生动到不复存在,我一下子感悟了“音容笑貌应犹在”的氛围。
但我必须往前走,直到听到此起彼伏的赞美诗音乐,看到所有虔诚的人齐声用歌声送他一程,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从小一起浪到大的金国叔叔的儿子,只用了非常贫瘠却永远不会出错的两个字——“节哀。没想到他倒是比我想象得乐观,回我:“喜乐都来看过了。”我立马回“怪不得这几天喜乐都闷闷不乐的,没人给他送骨头了。”
我和我妈说:“这太让人伤心了。”她说“不伤心的。他不用受苦了,他去西方极乐世界享福去了。”
原来对于生死,宗教是不分好恶的。像我妈这种,不愿意分享供佛的苹果给基督教徒的人,面对金国叔叔的死,说了一句“他去西方世界享福去了。”——生死在每个维度,都是互通的。
西月阿姨之死
而我妈好姐妹的死亡,一切的发展就显得悲戚得多,昨天我上楼吃饭,我妈看到我,对着我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这样说——“西月阿姨死了。”
我确信这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她心里在重复这句话,重复了太多次,不小心从嘴里漏出来了。这句话的主谓宾太过齐全,太过直白,下一句就是脱口而出的“那我怎么办啊?”——也是她问自己的。
我自然无法回答一个不是问我的问题,也无法续接明明就是事实的情绪,只点点头,说“嗯怎么会。”
我很少看到我妈哭,我妈人生里大多数的眼泪成分,都源于我哥的后期调配。但从接到西月阿姨走的消息那一刻开始,她发红的眼眶就没有降解过颜色。
我企图安慰她,但我知道是徒劳。一个垒砌在你生命中的人,一面关照了你几乎整个人生的观照镜,西月阿姨给我妈的陪伴,超过我,超过我父亲,可能甚至超过了她自己。
她像是被恶狠狠抽走了一半的灵魂,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的看法是——“人生真的没意思,人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她一遍遍回忆她们的种种,一遍遍叹息前一天是唯一一天没有看到西月,一遍遍跟我描述西月的遗体看起来不是那么漂亮,一遍遍跟我说她耳朵发黑,最后甚至一遍遍怨怼西月的医生不负责任,了西月。
而我们这样一个小镇,所有消息不胫而走。哪怕我在健身房游完泳,也能听到两个陌生的女生谈论着西月阿姨的死“本来都要去医院了,突然就爬不起来了”“大女儿嫁去了天津,因为疫情都回不来”——最后她们得出的结论是“所以人生,就是要及时行乐。”
我妹说我们年龄到了,或者他们年龄到了,我们要一遍遍去分析,去看待,去面对生死了。人总是在生生死死中长大的,用别人的死揣摩自己的生,用自己的生来参透自己的死,对于生死的永恒命题,会被一直揣摩下去,直到我们成为死人,下一代生人又开始用我们的死体悟他们的生。
人生是不是真的很没意思,我不知道。我知道绝大多数的身边人从西月的死里得出的结论是“世事无常,及时行乐。”我们会因此洒脱几天,坦荡几天,释然几天,看破人生,想通一切,然后渐渐遗忘,遗忘人生可能会一下子就没了,然后又开始纠结,又开始琢磨,又开始拘泥于自己的小小生活,又开始陷入了新的烦恼中去。
没关系,一边烦一边爱,一边经历一边感悟,一边谨小慎微一边目空一切,一边闲愁万种一边海阔天空,这些不到死,可能不会停止,我们现在还活着,就一步步往前走就好了。
——谨以此文纪念大阿公,金国叔叔,西月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