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5

抢救西游记系列第一部《来去之间》第三十一章        沙悟净再结金兰

大圣扒拉柜台上的算盘,劈劈啪啪很是嘈杂,停手时大圣说道:

“古玩宝玉该值什么价,可以卖多少银子,为兄能断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你到店面后边瞧瞧去,子家老屋偌大的一间屋子,家徒四壁,要什么没什么,再看后边那一畦菜地,枚芳每日在那里挑粪担粪追肥施肥的,乌蝇乱飞,其臭无比,讨人嫌弃得很那。”

“唉!”大圣叹了一声,望着外边路上的行人,“师弟,做人处世的艰难,我是至此方知!枚芳大婶种菜贩卖,自已照顾自己已是勉强,如今子归逢的病情不过稍有起色,就不愿再受檀香客栈恩惠,拖着病体残躯和枚芳大婶回到老屋居住,说着是有志气,实际上只有一个卖菜的营生,想要兼顾二人衣食住行,你说,怎么可能呢?这样捉襟见肘的日子,他们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有心拿赚到的钱接济他们一把。”

八戒听了,颇是生出了一些感触,说道:

“想我那时在高老庄里卖力气,不外是下地除草牵牛耕田,时常遭到烈日暴晒骤雨浇身,俗世的一些苦头,我也是见识过的。”

大圣笑道:

“呆子,那时高老爷管吃管喝又管睡,你一介神仙不过是出几分蛮力罢了。何况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高家小姐让你过干瘾,时时激励你用心干活。用枚芳和子归逢的状况相提并论,你不觉得丢脸?!”

八戒讪笑道:

“眼下枚芳大婶是不做便不得生路,我那时是要当人家的女婿自己屈就,比不得,确实比不得。”

大圣点点头,继续说道:

“我们承租这间店面,子君逢只要求一样,有一份长久稳定的店租便可。当时我应承每月给二十两银子店租,枚芳大婶主动过来传话,每月仅收一两银子。他们老实人家不会漫天要价,说房屋过于简陋破旧,要赖我等修葺,每月收一两银子,情理之中。又说古玩生意不一定每月都有交易,如果实在不行,拖欠一段时间也可以。而且不收我们的押金。他们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大善人——宝贝都卖大价钱,几时卖得出一个?那样不但没有房租付给人家,更不要说接济一把。

八戒默然发呆,心中念想:

“有大钱不要要小钱,和在宴席上只喝果汁不饮美酒一样,木鱼脑壳,笨得要紧。”

大圣看到八戒呆懵,欲言又止,索性关门打烊。

天色尚早,八戒说道:

“关门作甚?”

大圣一面拿门板,一面说道:

“早点关门便可以四处去逛,让身子骨轻松些,这两天你不是嫌买卖太好,累了么?!”

八戒上前帮忙,心不在焉,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大价钱不卖,只卖乞丐钱,木鱼脑壳笨得要紧啊!”

大圣一面闩门一面说道:

“凡夫俗子能有如此仁义,我一百个佩服。我们兄弟二人不是凡胎俗子,如今做这行买卖,为的不是发达兴旺,而是要在杨美城有个打发日子的所在。子归逢既然愿意把这个地面租给我们,我们何不趁早聚敛多一些银子,有机会就接济他一把。人家帮我我帮人家,如此不好么?”

八戒不甘心,说道:

“我总觉得实在卖得太过不值!”

八戒三句话不离钱字,大圣气恼,耐心随之云消雾散。

“啪”一声,大圣把钥匙重重地摔在柜面上,说道:

“谁有闲暇慢慢地跟买家讨价还价?卖得便宜了,三下五除二把这些劳什子卖得干干净净,到时我再去找人家讨要便是。两种卖法各有利弊,你若老是要钱,就上天去找财神赵公明元帅罢了,也不用陪着我在这里过细水长流的小日子了,好不好?在这里叽叽歪歪磨蹭算什么事?!”

八戒不敢当面激惹大圣,大圣愠怒,是自己说得过了头了,乃紧闭嘴巴,一心只顾拿门板关门。做事最怕认真,一眨眼的功夫,店面门板已经被他一一闩上,手脚十分麻利。


大圣余怒未消,“哼”一声径自从后门离去,八戒慌忙喊道:

“银子!银子!你得给拿回客栈去,这都是今天的辛苦钱!”日前二人约定好了,由大圣保管钱物。

大圣头也不回地应道:

“你全部拿了去!这些银子,以后我再也不管了!”


“啪啦……”

后边传来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想是八戒心里着急,不慎把银两撒泼到了地上,大圣心里好笑,神态自若扬长而去。

穿过子君逢祖屋,可以去往檀香客栈。

枚芳在天井劈柴,劈啪的响,子君逢坐在一张矮椅上,安静地观望。大圣上前,笑问:

“子老爷,今天又好些了吧?!”

子君逢日渐康复,再见到大圣兄弟,也不情急生变。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从矮椅上起来,拱手施礼,说道:

“承蒙孙老板吉言,还好还好!不过我这副身板已经老迈,凭再怎么好法,也只能是这般光景了。”

兄弟二人将名字身份做了更改掩饰,姓氏不敢改,大圣名为醒,八戒名为谓能,互称表亲,把在地图上找到的淮泷城认作老家,推说在老家的地里开荒种谷,意外掘得了一批古物,为了得到上好价钱,所以拿到京城附近贩卖,并打算从此往后都做这一行买卖。“誌古斋”开张前后二人频频抛头露面,扬美城中知道的都称大圣为孙老板,称八戒为朱老板。

大圣郑重打量一番子归逢,安慰道:

“虽然岁月流逝,物是人非,子老爷却也不必伤感!照我看,子老爷穿上这身整齐的衣服,又得枚芳大婶巧手装扮,正好似英姿勃发,年轻了三十岁都不止!有道长者都是这样!子老爷来日必定重振子家声威,再现当年无限风光!”

子君逢微微一笑,说道:

“孙老板有心,承蒙夸奖了!不过此言差矣!子某经历多年颠簸,早已经不谙世事。如今心灰意懒,望死不望生。如果还能凭籍老祖宗上传下来的这间屋子平安终老,就算是还有点狗屎运了。其余的实在不敢痴心妄想。”

八戒正赶上来,闻言说道:

“子老爷,俗话说有地就有屋,有屋就有钱,有钱就可以利滚利,发家致富光大门楣的捷径可是摆在眼前啊!这里前前后后的地产、房产可不都是你家的吗?在我们两个外乡人面前假装英雄志短,子老爷,你可是相当地不地道!”

子君逢摆摆手,踱了两步,幽幽说道:

“都说我家是扬美城大户,只怕到了我这一代,所有的一切都要断送了!”

枚芳递过来一杯茶,子君逢接过轻轻呷了一口,大圣眼神热切,期望子君逢能说得更多。

子君逢叹口气,说道:

“我们子家在杨美城三百多年了。最早的时候,杨美城的疆域还没有这么开阔,老祖最初也只是在山野之间以采茶种田为生。他们躬耕陇亩,勤事劳作,十一代人之中,从来没有在哪个人身上有过一夜暴富的经历。成为望族,也是高祖父那一辈先人迁到城内,专事售卖茶叶以后,家里才渐渐有了积蓄,由此添置家业,购买田产。后又经历我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人辛苦营生,才终于成了富庶人家。子家在这三百年经受的林林总总,虽不足为外人所道,实则自己知道来之不易。到了我祖父这一代,虽然已经有钱有势,但却开始人丁单薄,接连单传,现在轮到我这一支,二十多年前就已断绝子嗣……如今这般败落,我又已年老体迈,都是快要被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难道还能重拾旧日河山?还能光宗耀祖?你说出来,你信吗?我不信!”

大圣无语,眼睛望向门外。门外有竹,竹林外是滟滟池水。八戒叹了一口气,先出了门外。

大圣心里默默嘀咕:

“来日方长吧!重振旗鼓也确实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求得来的,来日方长,哪天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就好,就好。”他前脚跟着后脚,随八戒离开子家。

子归逢坐回到椅子里,一脸的默然。枚芳见状说道:

“老爷,我看这两个年轻人也是一片好心,他们到底是想老爷心里舒坦,快点好起来,只不过有些时候心直口快就口不择言。老爷不要往心里去,就让枚芳好好地侍候着。等老爷把病全养好了,我们主仆就这样浅浅淡淡无忧无虑的过日子,也不是坏事。”

子君逢借着夕阳余晖暗暗打量枚芳,看着枚芳操劳的背影,子君逢心旌激荡,脑海里出现一幕幕已经流逝却熟谙的景象。

枚芳比子君逢小了将近二十岁,原是妻子芊娘的陪嫁丫鬟。芊娘不是富贵人家的闺女,她的父亲乃是一个教书先生,为使芊娘嫁得风光体面,芊娘的父母把自幼收养的孤女枚芳做为陪嫁随芊娘一起送入子家。芊娘与枚芳自小在一起吃住玩耍,情意堪比亲生姐妹。芊娘出嫁远离娘家,幸得枚芳相随,十分欢喜,心里想的不是相公子君逢就是玩伴枚芳,子家知道芊娘喜爱枚芳,上上下下也不把枚芳当做婢女看待,只把她当成是子君逢夫妇二人共同的妹子,对她甚为礼让。

子家惨变之后,一家四五十口人被生计所迫,四处散卖东西家当,最后各自收拾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枚芳一人始终留在子家,初时子君逢的老父亲还在世,但在多重打击下病入膏肓过得是苟延残喘,子君逢则早已经开始呆呆怔怔,经常人事不知,枚芳咬紧牙关,凭着一己之力担负起照顾老少二主的重任。

子老爷不堪其子疯疯癫癫,没多久郁积而终,此时已家徒四壁,最终要靠枚芳到各家各户门前沿街乞讨求得丧葬钱,让子老爷得以体面下葬。

恶人趁火打劫,欲强霸子家祖屋,枚芳拼死阻拦,在衙门上据理力争,感动府台,让子家老屋得以保存在子归逢名下。

子君逢患了失心疯之后,有人笑话有人嫌弃更有人肆意欺凌,枚芳憋着一口气桀骜不屈,即种地卖菜营生,又抽空守护子归逢以躲避无妄之灾。

子君逢在外流浪,无论何时回到老屋,枚芳总要赶做出一顿茶饭服侍。有时子君逢癫狂发作不能自制,枚芳便象抚养小孩儿般一路追随亲手喂食。

为了避免惹来闲话,枚芳让子君逢居住在老屋正室,自己在老屋后门处搭了一间简陋的木房子,一年到头无论何种情形,都居住在木房子里,从不逾越一步,饱经风霜雨雪的侵袭。

有些年头,子君逢连续数月消失得无影无踪,枚芳坚信主人一定还会回到杨美城,她时时在城外高山观望守候,从不放弃希望,直至子君逢身影出现。

枚芳初到子家年仅十岁,子家逢遭巨变之时,枚芳正是豆蔻年华待字闺中,二十多年风霜雨露,耽误了一个姑娘家多少美好青春,今日的枚芳已是徐娘半老风韵无存。

子君逢念及枚芳大恩大德,心中悲恸难以名状,不知不觉脸上满是热泪,为了不被枚芳看到,他强忍着,于暗中饮泣。

“啪!啪啪!”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把子归逢从回忆拉到当下。

两个路人站在门前,其中一个问道:

“有人在吗?”

“在!”

枚芳迎上前,诧异地望着二人。

“打扰了!打听下,这些日子有两个外地人来过这里么?一个瘦些,一个胖些。”

“你们是……”

“我们是那两个人的朋友,知道他们来到杨美城,特地赶来见面,打算叙叙旧。”

“他们姓什么?”

“呃……一个姓孙,一个姓朱。”

枚芳想也没想,当即说起了大圣兄弟,并且指路,告诉二人若是着急,可以到檀香客栈寻找,是不是自己朋友,到时一看便知。

这两个路人找到檀香客栈,向店小二说明来意,店小二把他们领到大圣兄弟客房门前,叩响房门。

吱哑一下门开了,大圣当中站立,看看三人,不解地问小二道:

“小二哥,有什么事么?”

“孙老板,这两位自称是你和朱老板的朋友,找上门来了。”

“哦!”大圣再次细细打量来客,疑惑地说道,“我不认得你们啊!我们真的认识么?”

两个路人看着大圣,这也分明是陌生人啊!

“呃!只是太巧了。我们要找的人也是一个姓孙一个姓朱,既然不是你们,那么我们告辞了!”

“且慢!不是太巧,简直是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们一个叫孙醒,一个叫朱谓能,两个人,恰巧都同姓,我觉得我们和你们那两个朋友之间,缘分简直妙不可言。”

大圣让店小二先行离去,将二神请入房内。八戒躺在床上蒙着头,大圣催他起来斟茶倒水。八戒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被吵醒,红着脸,不情不愿地倒了茶水递给二位路人。

“我们正好也是从外地来此做生意的,长夜漫漫聊一聊奇闻逸事正好打发时间。二位愿意说说你们的朋友么?我真的很好奇,居然他们和我们一样的姓,”大圣话题一转,“如何称呼二位?”

“我姓钱,他姓舜。”

“钱大哥,舜大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钱舜两位看起来很是沮丧。姓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们是从你的古玩店店面的东家那里找来的。他们说你们住在这里。”

“原来如此!你们那两个和我们同姓的朋友是做什么的?”

姓钱的道:

“呃,我们久已不曾相见,他们最近做些什么,实在不好说。”

姓舜的道:

“也许就是四处游山玩水,或者随便做点生意什么的。”

大圣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道:

“既然久已不曾相见,怎么突然要找他们了?”

钱舜两个对看一眼,不是很愿意回答。

“二位不要往心里去!”大圣说道,“我只是觉得和你们的朋友同姓这事有缘!缘分这事说不准啊!寻思将来哪天万一碰上他们了,我说有两个人在找你们,一个叫做钱……不好意思,请问您二位大名。”

“钱里眼!”

“我叫舜封迩!”

“千里眼?!顺风耳?!”

“不不不,我是钱里有眼的钱里眼,他是舜姓,封号的封,名闻遐迩的迩。”姓钱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大圣一拍手,继续说道:

“我就说钱里眼和舜封迩在找你们,你们姓孙和姓朱的朋友反问我一句——我们久已不曾相见,他们为什么突然找我们啊?你倒是说啊——我回答不上。眼看本来能帮上忙的,他们一看接不上话,转身走了。二位,这是不是太可惜了?!”

说得真有道理,完全有可能!钱舜两位又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于是姓钱的说道:

“那好吧!要是你们有缘见面,就说很多年前我们和他们都还在家里的时候,有一天我们拿了一个壶请他们喝酒,他们把壶留下了,那壶不是我们的,现在壶的主人突然说此壶极为宝贝,价值连城,要找回来,要是一直找不回来,就要族长把我们逐出家乡。逐出家乡是破了天的惩罚,你跟他这么一说,他就懂得情形严重了。估计他们听了会把宝壶送回去,那时我们才没什么事,才能又回到家乡。”

大圣火眼金睛,一早看出钱舜两个就是天上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很快,千里眼顺风耳告辞出了客栈。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窗外被夜色吞没,大圣回头问八戒道:

“八戒,那个壶最后是你拿了,现在它在何处?”

八戒苦想,道:

“自己本来也不想理会的事情,知道是他们来,两句话把他们打发走了就得了,你偏给他们进来问个究竟,真是的!那壶不在我身上,也不记得落在哪里了。”

“不能不记得!现在想不起来,上床睡觉了也要想。”

“为什么?!我们现在是修人心养人性,和天上界域分明,东西找不到就找不到,不行么?”

大圣摇摇头,说道:

“八戒,他们被逐出天庭,沦为凡人,这我已用火眼金睛看得清清楚楚。你没觉得他们凄惨么?我们于心何忍?!”

八戒愕然。

到底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

大圣想把宝壶找回来交给千里眼顺风耳,让他们得以交差重回天庭,如此自己便能够释怀。私自下凡之前,便没有碍着天上的谁,如今到了凡间,更不想和天上再有瓜葛,宝壶的事要一了百了。

大圣守着八戒,一副想不出来不罢休的姿态,八戒困倦已极,支持不住往大圣身上倒下的时候,忽然冒出一句话,说是在八珍齐吃下凡的第一顿饭的时候,好像从身上拿出来过那个壶。

“你睡,你睡,我去办该办的事。”大圣把八戒放倒在床上,变成一股清风,悠悠忽忽飘出窗外。

彩云追月,橙黄的月辉遍洒大地,藏于深山的杨美城万籁俱寂。

这个夜晚,有一种静谧的美。

到了八珍齐酒楼,大圣暗中施法。清风里平白无故出现几只瞌睡虫,飞到八珍齐各处卧房,在每一张人脸上爬,令所有人深睡难醒,而后大圣显出身形,没有大费功夫就从酒楼库房找到了与众不同的宝壶。

“太上老君的宝贝随处丢,这些人真是不识货!”

怎么把宝壶还回去呢?上天上直接还给太上老君肯定不干,那么就给到千里眼顺风耳手里吧,由他们自己交回去好了。可是千里眼顺风耳现在会在哪里呢?

大圣腾空而起,居高临下俯视整个杨美城。片刻功夫,他有了主意,直落城隍庙。

城隍庙只在大堂内挂了两盏油灯,灯光昏黄,隐隐焯焯,大圣信步而入,四处张望,未几走到神像背后,此处一片漆黑,奈何大圣眨眨眼,漆黑中他的火眼金睛如同两只锃亮铜铃,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神像背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的墙上作满壁画,画的一样是白云苍狗仕女飞天,神怪佛陀飞鸟异兽。穿过走廊有个拱门,拱门外月华泻地,出来一看,除了临门一圈空地,四周成排的竹子,浓密成林。

已是庙外。

千里眼顺风耳便走在竹间的小道上,二人背对着大圣,并排而行。这么晚了,有什么必要赶路呢?

“你们真的在这!”

大圣心内好笑,拿出宝壶,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宝壶跟被凭空拎着似的,颤颤悠悠,顺着视线飘了出去,在竹林里拐了几拐,稳稳地落到小道上,距离千里眼顺风耳只有十步。穿过竹叶洒下的斑驳月光照着它,映出银色光芒。

“看!前面有东西!”

“哎呀!宝贝啊,我们的宝贝啊!”

“太上老君的宝壶?!”

千里眼顺风耳欣喜若狂,双双快步上前。千里眼一把拾起宝壶,和顺风耳一起端详,顷刻又四下里看顾。大圣哪里愿意和他们打照面,在宝壶被拿起一刻,转身隐去。

静谧的美是种凄美。

杨美城之外,山脉连绵浩渺无际,峰峦林立数不胜数,其中的一座绵延了几十里地,其与杨美城相近,附近的乡民称之为望凉山。望凉山青秀,山势险要,高耸入云,内中流水潺潺,镜泊如画,蛇虫混杂,鸟语花香,乃是一处探幽胜境。山中有一座古寺,取名清凉,未知何人所建,紫气环绕香烟袅袅,寺内只有几个僧人,潜心修行,每日诵经。此山遍地古树,既高且壮,无一不是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就算山外边烈日当空,或是大雪盈尺,山中都冬暖夏凉四季常青,显得极其灵精,游客身在其中只觉得芬芳清爽,好不惬意,时常令人浮想联翩。

山是名山,寺是古寺,这里另有一个去处,最高峰界牌屏,此处说起来更是神迹。界牌屏半山腰上有一处开阔地带,怪石嶙峋,日间常受阳光照耀。因势险难行,故而人迹罕至,但却早就修建了一座光秃秃的门墙牌坊,门楣处只写了“山神”二字。此地鬼斧神工,一直无路通行,有幸来到山脚的游客要进一步领略神奇,也只能遥遥观瞻,不可近亵。

山高有神,此山的山神便居住于此。

几天前,自诩佛祖赫封的斗战胜佛孙大圣突然造访,说是要在附近的杨美城里做古玩生意,苦于没有本钱,软硬兼施,强讨洞府里的宝贝古董,最后装走了一整个袋子,直至今日,山神兀自耿耿于怀。

眼下,山神正一面喝着闷酒,一面想着大圣巧取豪夺,恨恨地一推手,整碟山果被打落在地。

牢骚归牢骚,不咸不淡的日子还是要过。百无聊赖之余,山神走出山门,来到山脚下的市集,在游人中混迹。他左看看右望望,眼见那些摊子摆卖的都是几十年一成不变的陈旧玩艺,一时间觉得很是无趣,对着道路走了神。


呆怔之际,冷不丁被人重重撞了一个趔趄。山神勃然大怒,伸手一捞将那人紧紧拽住扯到跟前,双眼瞪圆,骂声脱口而出:

“奶奶的,撞我?!瞎了你的眼!”

冲撞自己的人低着头,也和自己一样身形高大,虎背熊腰。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是真瞎还是睁眼瞎!”


这人略一抬头,给山神看了一眼马上又垂下脑袋,低声说道:

“抱歉,抱歉,我是无心之失,好汉莫怪,莫怪!”

此人面容倦怠,一双铜铃爆眼黯然失色,眼眶深陷,目光闪缩,一面嘴里说着抱歉,一面奋力挣脱山神钳制,匆匆忙忙弯下腰抱个拳,火急火燎转过身子,眼看着就走远了。


“太随便了!你撞我,吃亏的是我呀!”山神心里那个气呀,“难道这些天我活该窝囊么?”


他愤愤不平,自己好赖都是本地山神,一个两个的太不拿山神当神了!转眼间拿定主意,要把大个子教训一番。


山神乃是一介不入流的小神,凡事不能太过造次。他暗地里跟随那人,一路察看地形,伺机动手。


说来也怪,这名撞了他的倒霉汉子路上形迹竟也是鬼鬼祟祟的,不时抬起头看看天,也不时地回头张望,专门挑僻静小路行走,有意躲躲藏藏,好似担心被什么人发现一般。


山神心中喜道: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愣小子,老天注定你是我的菜,看我等下怎么收拾你!”

天色暗淡下来,路上没有其他行人,壮汉嗖地一下钻进路边的荆棘丛。


山神心内盘算:

“出恶气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若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也身子低伏向前一拱,加快脚步,无声无息地穿过层层荆棘,紧紧跟在壮汉身后。


壮汉在密林深处怔怔发呆,落寞地坐到地上,伸手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袱,翻一翻,倒了些干粮出来充饥。


山神一声不吭,突然出现。


“啊呀!”


壮汉被吓了一大跳,像只受惊的大猫,未站起来整个人已向后滑出八步远,须臾看清楚来人,原来是先前被自己撞到的那位。


壮汉心魂甫定,壮胆问道:

“老兄,你跟我来此,莫不是有什么指教?”


斑驳树影下,山神昂然而立,紧握拳头。


“嘿嘿!你这个破落户,无缘无故冲撞了我,还有心思在这里开斋吃点心,不如我请你先吃这一拳开开胃!更加管饱!”


冷不丁挥出一拳,照着壮汉眼眶就打。


壮汉行迹猥琐,却也是个会家子,只见他眼疾手快,抬手、站立、弯腰、退步一气呵成,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已然避开拳风,然而身后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荆棘,退无可退。

前面拳风又到!


山神手腕一紧,瞬间被壮汉右手虎口叼住。怎么回事?太快了山神没看出来。

“住手!”


壮汉爆眼圆睁,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一股豪气。眨眼间奇怪的事又来了,此人又压低声音道:


“先前我已施礼道歉,告诉过你是无心之失。你若是好汉,无谓再来相逼!”

山神一时技痒,不以为败,反倒暗叫“好身手”。

“嘿嘿!原来你是练过的,那么好得很!我们过过手,看看究竟是你这个过江龙有本事,还是我这个地头蛇更厉害!”


将手一抽一放,“唰“地一下又削向壮汉脸庞,力道大涨,速度更快。

壮汉不敢大意,猛然侧身,双手举起,势如举鼎,以左手胳膊硬生生地接了山神一掌。山神自以为力大无穷,算定壮汉会被打翻在地。

“砰!”

壮汉稳如泰山若无其事,波澜不惊,山神一时怔住。


壮汉凝神静气,抖擞抖擞身骨,上前两步抬手抱拳,恳切说道:

“在下先前冲撞了好汉,都是因为赶路匆忙,一路未及细看,实在是在下的错,在下再次抱歉,请好汉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我之间本无仇怨,大可不必纠斗不清——好汉内劲深厚,鄙人甘拜下风!”

山神两眼盯着壮汉,吃惊非小。

此人在自己重击之下屹立不倒,武艺一定十分高强,自己不用法术只怕无法制服。但出于个人私怨而对凡人滥施法术,却是天上规条所严格禁止,修行之身岂可肆意妄为,此行不妥。壮汉一直采取守势,未见主动反击,况且一再施礼,给足了自己面子,不如见好就收,乐得平安无事。

意随心转,山神换了面孔,微微一笑,说道:

“你这一身武艺可不平凡,是条好汉!兄弟佩服!来日有缘再切磋了,今日你我就此别过!”

说罢,抱拳还礼,旋即转身而去。

未想后面壮汉忽然叫住说道:

“好汉且慢!不知好汉知不知道山外的大路在哪里?从这里如何能走得出去?”

山神莞尔,站住说道:

“从此处到山外大道,离得太远了。只怕你还没见到大路,天上便已雾霭深沉,地面一片漆黑了。”

他转过身来,透过斑驳树影,仔细看这个壮汉,觉得此人本来伟岸轩昂,但是此时此刻却又分明落魄不安。

山神对壮汉忽然有了几分好感,往回走了两步说道:

“好汉,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赶路,但是就算行程紧迫,也还是要打尖住店,养精蓄锐才好星夜兼程是不是?你刚刚随意吃的那些零碎点心,怎么能填补腹中饥饿?又累又饿,生出病来,赶路适得其反。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我看你有一身的好功夫,如果不嫌山路崎岖难行,不如留下来,到舍下整饬一晚,明日再行赶路,如何?!”

壮汉徐徐收拾包袱,犹豫不决,山神不由笑话道:

“你这是魁梧伟丈夫的身板,如何竟然这般扭捏?莫不是要我牵了你的手你才肯去?我真心真意邀请你,你要和我如此见外么?”

壮汉腼腆地一笑,低声说道:

“如此,就叨扰了!”

二人一路无话,及至山下炊烟四起山上夜鸟归巢,来到了界牌屏下的一处险要地带。山神把手向上一指,要壮汉也往上看。

山神笑着说道:

“好汉,你见到山涯陡峭处的尖角了吧,世人称之界牌屏,其实那里是我家的石坊一角。”

他有心卖弄,对壮汉使个挑衅的眼色,轻舒长臂,拍掌于石,腾空而起,轻轻松松几个跳跃,转眼间便攀到了那处石坊,站在石坊尖角上往下俯视,口中叫喊:

“好汉,快快施展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功夫究竟有多高。哈哈!哈哈哈!”

壮汉暗自好笑,他抬眼看天边明月,但见繁星升起,绝壁边上群星伴月,如画般精致绝美。

山风吹过,壮汉心里泛起豪迈气概,高叫声:

“我来也!”

他要施展山神所未见过的绝世轻功,向上摘星揽月。

山神高高在上,洋洋得意,像看全套笑话一样,不愿错过预料中的壮汉的任何一点出乖露丑。

然而……

壮汉在山下一纵身——连半只手指都不曾用到,仅仅是足尖轻点,月光中姿态翩然,几个起落便到了石坊之下。


大大出乎意料!

山神目瞪口呆:

“凡人习武,能把轻功练到如此地步的也算是当世翘楚,数一数二了。此人不可小觑……好在我已经有心与他化敌为友。”

此时山神再无芥蒂,从石坊一跃而下,心悦诚服地向壮汉深深施了一礼,诚恳的说道:

“兄台轻功卓绝,真乃是当世的高人!小弟有幸,请得兄台到陋室客居,蓬荜生辉矣!” 


壮汉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唰地红了起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仓促中急忙还礼,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我乃是蒙尘之人。此次承蒙英雄相请,只有不胜感激!”

“这是何意?”壮汉指着石坊上“山神”二字问道。

“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字,我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很久了,那时就已经有了这两个字。大概是说这里也是山神坳吧!”

山神轻描淡写,呵呵笑着将壮汉引向山门,边走边说:

“我早年就已远离人世,业已久居涧洞。洞内物事简陋,难成敬意,兄台见了不要嫌弃!”


门墙背后藤蔓拥翠,落英缤纷,雾水蒸华,有一个可容两人并排进入的洞口,洞内叮咚有声,好似清泉流淌。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山洞。洞中别有天地,石椅石凳石床一应俱全,洞中果然有溪流潺潺,也有瀑布飞溅,岩壁闪闪熠熠,点点亮光堪比火烛。月光斜照而入,映亮厅堂。花开不败,野果长鲜,鱼游浅水,萤虫飞舞,一切似有神灵庇佑。壮汉走着走着,默然神伤,脚步沉重。

山神请壮汉在石凳上落坐,请其稍候,自己走去洞中一处角落,蓦然间身影消失。

壮汉胸意难平,走到月光下仰面察看,这是山洞里的一个圆形缺口,月光正是由此照入。他呆呆看着布满星星的夜空,高大的身形在地面遮出一个深黑色的影子。

微风拂过,缺口边上的草木摇曳生姿,皓月当空,宇宙深邃无垠,一切是那么静谧。

忽然,洞中响起悉悉索索走路的声音,山神随即在岔洞里咳嗽了一声,有如传递讯号。壮汉不由地心一沉,洞中除了山神还有别人?!壮汉警觉地竖起耳朵。霎那间,一个毛茸茸的雪白色身影擦身而过,壮汉眼睛追看,发现并非人类。

“好汉!”


山神大阔步追出来,双手托着一盘酒菜,解释道:

“好汉不必担心,那是我豢养的一个孽畜,闲来无事时逗着玩解闷。我不知它还在里头。叫它不要惊吓客人,却呆懵了,只知道藏去外面。”

洞主是个武学的奇人,既然已经独居深山,那么行事乖张,出人意料便不算出奇,壮汉放下心笑了笑,夸赞道:

“好汉驯化孽畜,能耐罕见,小弟佩服。”


二人在石桌分左右入座,一起分食烤得焦香的野味。水酒不是佳酿,也还酣畅适口。


山神察颜观色。壮汉吭哧吭哧,大口撕咬香肉,有时囫囵吞下,虽是豪爽,更是狼吞虎咽,明显是饿坏了的一副样子,接连不断给他斟满了十几杯酒,每一杯都是端起来就一饮而尽。

一身本事的人,也会饿成这样?!山神心上渐起疑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壮汉有了精神,在衣角上擦了擦双手,给山神斟酒敬酒,开口问道:

“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人神有别,岂可直说,山神笑着打马虎眼:

“实在愧不敢当!小弟浑人一个,哪里有什么尊姓大名!只因早无父母孤身在外,已经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山下有些人,见面多了算相识,就把我叫作青木樵夫。”

“青木樵夫!好!叨扰了,鄙人敬青木兄一杯!”

一碰酒干,壮汉又问:

“青木兄在此离群索居是何缘故?”

山神笑答:

“许多年以前,我四处云游,不知不觉来到了此地。在这里没几天,自觉灵光一闪,感觉像是顿悟了人世之道,从此便留在这里潜心修道,间或习武强身。说起来都是闲事,不过期冀延年益寿罢了。”

他又给壮汉满酒,相互劝着吃了几味菜,问道:

“好汉是何方人士?怎么练得这身好功夫的?可否说来一二。”

壮汉停下筷子,沉吟了一阵,说道:

“兄台见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汉!小姓沙,唤作沙不争,曾经浪迹天涯,其间得到过奇人异士的指点,所以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这一次是因为老家有人病故,我给他们帮办后事,庸繁了些,忙得昏了头了,身心俱疲,现在出来闲游,散散心,谁知道进了这座山就不知不觉地迷了路,耽误了几天脚程,干粮所剩无几,这两日我是连一顿饱饭都没能吃上。青木先生见笑了。”


说罢又是腼腆地笑了笑。


此人未说实话,不过相逢又何必相知,山神眼珠一转,说道:

“沙老弟,你我都是远离了故土浪迹在外的人,茫茫人海中我们萍水相逢也是一种缘分!先前看你行色匆匆,面对饥寒窘迫,一身的武功派不上用场,只能潦草敷衍,看着就觉得心疼。我不禁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时我也曾经无畏无惧,四处奔走快意恩仇,有时也吃了上顿没下顿,境况和你今天一致无二,所以对你一见如故。”

沙不争怔怔地把酒杯端在手中,嘴角诺诺而动,面色泛红,猛地昂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山神长叹一声,幽幽说道:

“好汉不要怪我多言。我见老弟满面愁云,眉头深锁,情知老弟心中怀有不平之事。想此朗朗乾坤,白日里光芒万丈,入夜了月朗星明,看似两两分明,其实夹在中间的人世又有多少委屈不平?!又有多少心酸凄苦?!数都数不过来啊!善恶因果,天道循环,自是人人口中必称的大道理,但是到了紧要关头,最终都是落到自己身上,假如一个人表里如一,他不入地狱,又是谁入地狱?!”

他在月光下踱步。月辉幽幽洒洒,旧事也渐渐浮现,看看黯然神伤的沙不净,一顿足,说道:

“遥想当年,我也怀有满腔的雄心壮志,成人之后,礼敬先贤,广结同好,读破万卷诗书,得以考取功名为朝廷效力,那是我是鞠躬尽瘁,任劳任怨,原以为苍天有眼,褒奖有方,总算有机会立下一番事业名扬天下光耀先祖了,哪知三番五次被别人捷足先登,我只有在旁边站着观望的份,最后落得个越站越远、渐渐就出了局的结果,尽给人家笑话了。哼哼,今日沦落到龟缩在深山里面,也不能说自己小气,嫌自己没有胸襟,而是实在是看透了,自己本来就不是经天纬地的人才。”

沙不净瞪着地面发呆。山神走近,关切地问道:

“我说沙老弟……沙老弟……你没什么事吧?”

沙不争愕然回神,也叹一声,恨恨地说道:

“我一路走来,自顾赶路,什么名川大山不及细看,毫无心情,闷得淡出个鸟来……”乃抬头看着青木樵夫,拱手抱拳,扭脸说道,“青木先生乃是参悟世事的世外高人,沙某不敢妄抬身价,一见如故四个字,羞煞沙某了。”

山神劝慰:

“沙好汉不可言重!”

沙不争一腔仇怨,握紧拳头往石桌上捶了两捶,沉痛道:

“难得青木先生还看得起我,其实,我,我却是一个大大的罪人!”

他满腹抑郁,双手端起酒坛昂起头咕嘟咕嘟一阵狂饮,直喝了个见底透亮,酒坛再也流不出一滴酒了,便重重地砸在地上。

“庞郎……”

酒坛碎了一地。

他喘着粗气说道:

“不瞒先生说,我也曾经求真释道,也不畏辛劳勇闯天涯,从不惧怕颠簸磨砺,万水千山视之等闲,只因那时屡有奇遇,也建有不朽功业,曾令万众瞩目景仰,哪料想命运蹉跎,都已经到了那种光景了,竟然还会一再失手误犯规条,伤害了多人的性命。俗话说,天道昭彰,法不容情,如今我已没有面目再见亲人,只得流落江湖,四处躲闪,逃避他人追捕,这些日子以来胆战心惊,过得实在是苦不堪言!”

沙不争这番话,任谁都听得出来,憋闷其实已在心中聚积很久。眼下不过是借着酒劲一吐为快。间或失声痛哭,全不似身负盖世武艺的英雄好汉。

青木樵夫深有同感,陪着沙不争也默默地流下眼泪。

好一阵子,青木樵夫回过神来,见到沙不争手上多了一根木杖,如同挥舞着一件武器,正在尽情释放聊以解忧。待他停下,青木上前轻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说你害了人家性命,然而毕竟是失手,并非存心犯事,那也是有情可原,如何不做解释?官家网开一面也未可知。惶惶然苟且偷生,如何重见天日?”

沙不争掩面说道:

“我那里的官家,执法甚严,从来不讲情面,我早有教训。此番又铸大错,如不趁早逃离,不知又会被他怎生惩处?想起当年的经历,我至今心有余悸!谁愿意过那些妖邪一样的、茹毛饮血的日子?”

“妖邪?!茹毛饮血?!”

似乎要越说越明白了。有时越明白一个人,就越是和他做不成朋友,所以山神愕然一怔后明智地闭上了嘴巴。沙不争恍然不觉,恨恨地一用力,手中木杖插入地面。

山神啧啧称奇,看着木杖,说道:

“这是我平时用来防身的木杖,它有个名字,叫眛泯神杖,据闻是此山诸树之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随着日子流逝,许多事情、许多东西都会成为过去,我们需要做的是记住这些事情、这些东西曾经带给我们的快乐、温暖,让快乐、温暖沉淀于我们内心,不会也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流逝。珍视所有要过去、要消失的东西,虽然随波逐流,但是顺从内心,所以眛泯。我一用它防身,二是以它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念记本真。”

木杖耍起来还算顺手,原来竟是洞主的防身武器,那得亲手递回人家手上。沙不争一抽,木杖如生了根,纹丝不动,皱皱眉,再一拔,应声而出。

知己难逢!此刻,山神和沙不净便是一对万难相遇的知己。是夜,二人抵足而眠。

沙不争侧身,背对柔和月光,蜷缩着一动不动,两眼微闭,故意沉沉睡倒,片刻工夫,山神发出的轻微鼾声传入耳内。

沙不争心道:

“此人说睡便睡,无所牵绊,羡煞我也!”

他不愿打扰山神美梦,掀开薄被,全部盖在山神身上。自己往外挪,抱头闭眼,久久无法入眠。索性睁开眼睛。月光绵柔,照映潺潺溪流。岩壁滑下的水滴一滴接着一滴,“叮咚、叮咚”地落到水池里,波纹一漾一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他自称的“沙不争”,只是一个用以掩盖自己真实身份的假名。姓沙不假,对山神说的自己的那些经历也是真有其事,只是并不具体确切,里面亦真亦假,假中有真真中有假。

此人正是在保护陈玄奘西天取经的路上建立了极大功名的沙僧沙悟净。

沙悟净取经归来修成正果,佛祖加封为金身罗汉,此后尊听金蝉子吩咐,挂单大雷音寺与金蝉子同进同食,洗耳恭听佛祖宣讲教义,如此经历千年有余。怎奈他天质愚钝,始终冥顽不化,佛祖教义博大精深,生涩难懂,他听起来备受煎熬,越来越苦不堪言,终有一日再也不能忍受,他有意与金蝉子渐行渐远,静悄悄地退到众神身后,最后无声无息地逃出了大雷音寺,因担心被责怪,没有冒然去找大圣八戒诉苦,既然左右没有牵挂,就自顾自过起了逍遥日子。

忽有一日,沙悟净心怀故旧,便到灌洲灌江口走了一趟,本来是想拜访显圣二郎真君与梅山兄弟诸人,不想这一众兄弟外出未归,叫他白扑了一个空。百无聊赖之余,沙悟净独自在真君庙堂中游逛观瞻,哪里知道宿命轮回,这次又是一个一时失手酿下罪过,当他把玉皇大帝馈赠给二郎神的宝莲灯拿到手里摸索端详之际,宝莲灯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破碎声响起的一刻,沙悟净魂飞魄散面色全无,躲在漆黑角落里大气不敢喘上一口。想起当初在凌霄宝殿做卷帘大将的时候也是因为失手打破了王母娘娘的琉璃盏,把个玉帝气得极其火冒三丈,盛怒之下,全不念他苦修三千年的功德,也不顾众神求情,执意将他贬到人间,由他在流沙河处自生自灭。宝莲灯绝非琉璃盏可比,不但是仙家至宝,对玉皇大帝自己家里来说更是有特别的意义。沙悟净心如死灰,自觉这次闯下的祸已经大得捅破了天,已经罪不可赎,结果势必比贬谪流沙河凄惨百倍,无论是谁来出面说情,一定都难于相救。于是他星夜逃亡,此后惶惶不可终日,但是身为一介神仙,又忧恐仙界全力缉拿,如此便不敢腾云驾雾暴露行踪,只能流落人间,有如惊弓之鸟,尽找阴暗冷僻的地方藏藏躲躲,日子过得人鬼不如。

潜逃的路上,沙悟净不知道躲到哪里才算是妥当的,不敢与凡人交谈,不敢欢娱造次,一切愤懑委屈压在心底,过得实在是辛苦。当他一身狼狈地进入了望凉山,在高处看到绵延不尽未有绝歇的山脉,前路渺渺,又一次茫茫然了,从山巅下来就迷路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小市集,不期然间遇到了望凉山山神。


沙悟净不知山神的底细,以为山神是个离群索居的世外高人,虽说自己与这突兀而现的世外高人属于不打不相识,但是这世外高人率真耿直,而且言谈之中甚为交心,大家虽然经历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落魄寂寞,对挫败的感触与自己竟是那么相近,故而他对这位青木樵夫顿生知己之感。万籁俱寂之际把二人认识的经过品了又品,沙悟净内心感动得不行。

神鬼与凡人一样,虽然有样貌、技能上的差异,实则心意相通,他们不知对方其实既不是什么武学奇人,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彼此掩饰自己的神仙身份,只是认为这样可以不使对方受到惊吓,两人或可以相处得更久一些。两个命苦的神仙,一时间惺惺相惜。

沙悟净悄悄拭净泪水,眼皮沉重,睡意渐浓。

忽然,洞口又再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沙悟净想起先前那团闪身而过的毛茸茸的雪白色身影,知道是青木樵夫豢养的白猿回到洞里来了,如此权当不知,闭了双眼只顾静静安睡,谁知那悉悉索索的响声越来越近,感觉中那只白猿像是越来越靠近了自己,臭烘烘的肮脏秽气扑面而来。

这夜,月大如盆,月光皎洁明亮。每每到了此时,夜之愈深,月也愈明,无论人兽,隐藏着的本性俱皆释放。沙悟净暗中睁开一丝眼缝,凭籍月光,果然看见一个怪物的背影,却不是先前见过的那只白猿,而是一个长相骇人的鬼怪。此怪头上长着结痂的尖角,尖角下是光秃秃的大红色脑袋,后脑壳留有半圈黄色的卷毛,末梢扎成一条小辫,遍体毛发,上身没有衣物,下身胡乱地箍了一圈树叶和兽皮遮羞。怪物看过了沙悟净的模样,转身摇头晃脑地走向放着残羹剩饭的石桌。

沙悟净细细倾听,青木樵夫睡得深沉,毫无动静,显然并不察觉,于是心中暗想:

“此处位于荒山野岭,远离人烟,四周怪石嶙峋,又值中秋月圆之深夜,怕是孤魂野鬼出来作祟了!万万不能让它惊吓了高人——他一个凡胎俗子,怎么见得了相貌凶恶丑陋的邪魔鬼怪?不被吓杀才怪!”

他盘算怎么对付,不经意间眼神一闪,就见红头鬼怪伸出毛茸茸的右手,朝着摆在石桌上的剔肉刀子摸去。

“不好,它这是要行凶!”

沙悟净心中一紧,悄悄缩入被中,蒙头盖面掐指念咒,把那亮晃晃的剔肉刀子变得一跳一跳地活动起来,一下子掉到地上,一下子又向洞口处跳跃。红头鬼怪觉得奇异,回过头来看看躺在石床上的两人,以为是谁在搞鬼,但这两人一动不动,分明是沉睡未醒。

红头鬼怪摸了摸头上的尖角,狐疑不决,猫着腰鬼鬼祟祟走向洞外。沙悟净看见它摆动着的两手摩擦着腰间的树叶兽皮,悉悉索索的,原来早先听到的声响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待红头鬼怪走远,沙悟净轻轻掀开被子,一跃而到洞口,听到不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烧火的声音,循声转到洞口旁侧张望。一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周围三四丈被照得通红,溅起的火星纷飞漫舞,一白一青的两个怪物蹲在篝火旁,翻动正在烧烤的食物,味道馋香。几步开外,红头鬼怪弯着腰伸长脖子,两眼盯着地上仔细搜寻,似乎要找从洞里弹跳出来的那把尖刀。

沙悟净心想:

“今夜果然妖孽成群,亏得我正好在此做客,要不然就算青木先生武功盖世,这些孤魂野鬼要害他的性命也只是探囊取物!”

乃施用法力向地上一指,卡在石缝里的尖刀从地面浮升起一人多高,月光映在刀刃上,反射出耀眼的寒光,刀子轻晃,惊动那三个鬼怪,沙悟净跳出来抢先把尖刀抓在手中,低声喝道:

“听着!我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鬼怪,只要速速远离了此地,我便饶过你们性命!”

三个鬼怪望向沙悟净,面上都是枉然无辜的神情。这一照面,沙悟净惊觉其中长着雪白毛发的妖怪竟是早些时候匆匆见过一面的白猿。他疑惑了,暗想:

“它怎么和鬼怪在一起厮混,难道是一伙的?!”


白猿挠挠头,几步跳到沙悟净面前,指手画脚,嘴里喔喔啊啊地说着什么。

沙悟净全情贯注。既然言语不通,只能留意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姿态,白猿的所有意思应该都在里面。

在他看来,白猿心里要说的很明白:

“原来你不怕我们。昨晚樵夫赶我出洞,说怕吓到了你,现在看起来多此一举了呀!”

红头鬼怪说话和人一样,只不过腔调有些尖声尖气:

“客人不要见外,我们都是樵夫的熟人,也算这里的一分子!”

青色体肤的怪物嘿嘿一笑,靛蓝色的脸上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说道:

“你早前吃的羊腿,还是我烤的呢。闻闻,是不是这味?” 说话间把手里的一块大肉举起来,迎风晃了晃。空气中充满了烤肉的浓郁香气。

沙悟净吃惊不小,背过手,刀子收在身后,半信半疑说道:

“你们不要以为自己会说几句人话,就想编故事骗我,要是想活命,不要对我使诈,我记得住你们的样子!”

“没有的事!”红头鬼怪摆摆手,笑了,仍是尖声尖气地说道:

“客人你不知道啊!我们是望凉山的野鬼,在这里修炼有一百多年了,也会一点变化,和青木樵夫做了很多年的邻居,老朋友了。”

沙悟净听到了破绽,握着利刀的手又是一紧,厉声问道:

“你们既是野鬼,为什么要跨越界域与异族结为邻居?难道没有九幽收留约束你们么?青木樵夫乃是世外高人,饱读诗书,生性恬淡,又怎会与你等为伍?你们污蔑他自甘堕落,是也不是?”

五族各有各的规矩,生老兴衰无不依照自家秩序,分有尊卑,层级严谨,上下有据。沙悟净想不通鬼怪怎么会和青木樵夫这样的俗世人物比邻而居。

显然,沙悟净已经十分信任青木樵夫,不想青木樵夫声誉受损。在咄咄逼人的连声责问下,两个野鬼一时语塞。毕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事情。白猿瞅出了不对劲,往洞中指了指,又指指自己,再指指一青一红两个鬼怪,使劲点点头,抬起双手翘起拇指做了一个亲热的手势。

“青木樵夫和我们三个是一起的伙伴!”

沙悟净虽不是机灵之辈,这一次也还猜得出白猿的意思。他仍旧将信将疑,脸色稍有松弛,申饬两个野鬼道:

“你们两个在外面就罢了,切切不可进入洞中。如若让我看见你们妄图加害青木先生,我虽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也定要你等顷刻间灰飞烟灭,十辈子都不要想着翻身。”

话音刚落,山外传来几声鸡啼,鸣声雄浑有力,悠远不绝,丝丝毫毫尽数贯入耳内,沙悟净犹恐樵夫惊醒,压低了声音命道:

“不可擅动!”

说话间瞪圆了双眼,把手里的刀子唰唰地比划了两下,转身快步进洞。


青红鬼怪与白猿原地呆站,六目相对,面面相觑:

“还没见过山神请客,这一请就来了个神经叨叨的货,简直愣头青!莫名其妙!”

沙悟净蹑手蹑脚回到洞中,把刀子在石桌上放下,没想到正好看见青木樵夫在床上转了个身。

“醒了?!不好!”

必须要让樵夫认为一切安然,自己是一直睡在床上,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他哧溜一声滑到床前,旋风似地躺倒在床,也不扯被子来盖,一个劲地发出打鼾的声音。

他保持的并不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时间稍久,僵直的身子越来越难受。

青木樵夫犹然酣睡。

第二遍鸡啼时,青木樵夫略略舒展一下手臂,睁开惺忪睡眼看了看沙悟净,见到被子居然全部盖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地莞尔一笑:

“啧啧,这个沙老弟!”

便把被子给沙悟净盖上,下床,径自走向洞外。沙悟净记挂洞外三个所谓的伙伴,轻悄悄驾起半截云头,无声无息地跟在樵夫身后。

未到洞口,青木樵夫先在临近洞口的宽敞处停住了。雾水渐浓,凉意袭人,樵夫在空地上摆了一个起势,耍拳法抵御寒气。耍了没几招,瞧见一面峭壁被映得通红,乃快步出了洞迎着火光一看,原来是三个家伙烧起篝火烤东西吃。樵夫走过去。


青木樵夫不惊不乍,沙悟净心里说道:

“原来三个家伙没有骗我,他们果然全都是青木樵夫的老熟人。这个青木樵夫,当真够胆识!到底是世外高人,是我想得肤浅了,枉为天神!唉……”

乃轻轻扶着藤蔓,紧挨岩壁静观其变,没想到火光折射,峭壁上留下他的巨大身影。

沙悟净毫无来由的质疑,洞外三个伙伴都觉得委屈,没有心思互相说笑逗乐了,也不再往篝火上增添柴禾,只默然提着肉块烧烤。樵夫背着手转了出来。

“主人……”

青面刚想要招呼,就见到峭壁上鬼祟的影子,细看之下认得出是沙悟净的身影——原来愣头青跟在主人的身后——还是那样愣头青。三个鬼畜意兴阑珊懒得言语,互瞅一眼只等着看戏。

青木樵夫走到篝火跟前踱步,看看摆在地上的烤好的野味,皱着眉头说道:

“听说北山上来了一只赤额大虫,已经有些天不曾开荤了,饿得极惨,接连伤了四五个路人的性命,要是你们去将它打杀了来,给我洞里的客人饱食,滋补强身,却才是正好!”

客人就在侧旁看着,三个伙伴不便做声,挨个翻白眼,都挂着一张苦瓜脸没有半点反应。樵夫莫名其妙,扫了一眼骂道:

“我把你们这三个鬼畜,竟全部都是睁眼瞎!没看见我在跟你们说话吗?”

唉!主人都不知道客人有多楞头。白猿沉不住气,瞪着洞口,一直眨眼睛,青木樵夫蓦地一惊,心里砰砰地跳,难道客人已经醒了,藏掖着的要露馅?忙不迭地转过身来,却只见到光滑的峭壁。四下里看一遍,眼前还是几块突兀的大石,还是巍峨的石坊,还是粗壮茂密的藤蔓随风轻摆,并无异常之处。

他心有所思,快步走入洞中。洞内,沙不争安然而卧,没有动静,一切如常。

深夜过去,朝霞渐起,雄鸡鸣过三遍,天边泛起一片殷虹。

沙悟净在石床上伸懒腰,打哈欠,嘴里连称好觉,忽然猛一转眼,樵夫手忙脚乱来不及回避。

沙悟净一面揉着惺忪睡眼一面说道:

“先生,我闻鸡而起,你比我还早,你起得可是真早啊!”

青木樵夫掩饰不住难堪,摆摆手,吱吱唔唔地说道:

“不早不早,也就才起的床,这一觉沙老弟睡得可好?”他说的是句问话,却不等着沙悟净回答,硬生生地转过身子往外便走,想让外面的鬼畜快点散了。

沙悟净翻身下床,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说:

“很好,很好,一觉睡到现在,我像是有三个月没有这样好好睡过觉了。”

怎么还跟上了?青木樵夫急忙在洞口处站住,将沙不争轻轻一推,说道:

“你这是才起来,那里,洞里的池水清爽提神,你还是先去把脸洗洗,洗洗。”


沙悟净暗笑,身形扭动,蓦然间就超过了青木樵夫赶到了前面,大大咧咧走到靠近洞口的地方,随意往外一瞥,也不知他是瞧见了还是没瞧见,表情十分惊讶,说道:

“先生兴致不得了,居然养着几个鬼畜!果然是绝世高人不同凡响!”

山神讪讪地,笑着说道:

“一个人在深山里住着久了,没人说话解闷,有时自己也会觉得孤寂,养几个孽畜,逗着玩权当消遣消遣——没有吓着老弟吧?”

沙悟净笑道:

“不妨事!我原来那里的官家,也养有这种鬼畜,里面面目凶骇的,和这几个比起来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见惯了,见多不怪,哈哈!”


“哦,这样的官家倒是闻所未闻,够得上奇谈了。只是,他一个当官的,在任上就这么做,岂不是吓坏了周围的百姓?”


“呃,呵呵!”

有道是言多必失,沙悟净嘴角抽搐,不由自主地干笑了两声,脸转向洞外,走了几步,青木樵夫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他说道:

“是啊,我也知道,这个嘛,是比较奇怪的哈。”


沙悟净心中急想:

“要有怎样的本事才可以豢养这样的鬼怪呢?”


他眼睁睁地,开始掰扯,说话极其慢条斯理:

“青木先生,你是不知道啊!这个官家,身边有一个师爷。那个师爷,其实颇识五行之术,可以拘役鬼魅妖邪。只因官家手下的捕快衙差不中用,所以才屡屡要师爷扶乩做法,拘出那些可以行走于人鬼两界的,魑魅魍魉解决疑难杂案。后来官家觉得每次都要师爷扶乩做法,太麻烦了,索性好吃好喝的把几个特别能干的妖鬼圈养起来,供自己随时调用。我频繁来去,常常得见。”

一再打诳,罪过!罪过!沙悟净脸上发烫,摸摸额头,感觉像是有谁在暗中看着自己。

青木樵夫点点头,跟上沙悟净说道:

“他用魑魅魍魉解决问题?!我明白了,怪不得老弟这一路如此狼狈不堪。”


“唉!不瞒先生说,先前我就是在这个官家手下当差的,曾经和这个师爷十分熟络,只是,规章律法不徇私情,咳咳……”

原来如此……青木樵夫一下子仿佛成了大明白,对沙不净的好感油然又多加了几分,他望着天边晨曦,心潮涌动,说道:

“什么都不必说了!沙老弟,过去的事不必再放在心上。你今番远离故土沦落天涯,其实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与我的境遇太过相似了,我们二人注定要不打不成交!既然在荒山野岭里相遇,自当属于有缘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如若老弟心无芥蒂,又不嫌弃我脾性慵懒,不如趁着这一轮皎洁明月还没有落山,我们结拜为异姓兄弟,从此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沙悟净有些犹豫。思前想后,犹是觉得不妥。

青木樵夫慨然问道:

“莫非老弟还有难言之隐,不便明说?”

沙悟净坦然道:

“先生抬爱,令沙某受宠若惊。只是沙某家中尚有长者,又有两个兄弟,这与外间结拜之事,若能得他们的训示,似乎才好。”

青木樵夫不屑地说道:

“诶!此话谬矣!其一,沙老弟业已成年,自己的事何必还让家里人劳心劳力;再者我冒然揣测一下,你身犯重罪受人追捕,此事你家人早已尽然知晓,未必就不嫌你拖累;三者你来到此间已经远离人世,我保管你太平无事。只要你我投缘,肝胆相照,便可以义结金兰,点滴琐碎的事情又何必放在心上?”

沙悟净听了又沉吟半晌,想到青木樵夫言之凿凿,情真意切,感念自己一朝失足来到此间,或者就如樵夫所说的那样,已经回头无岸了,乃看着青木樵夫说道:

“有幸和先生结拜,实是天大的福气。如此沙某悉听尊便,一切听长兄训示。”

青木樵夫大喜过望,拉了沙悟净疾身便走。在写着门神二字的牌坊之下,二人面向明亮月光,背对殷虹朝霞,撮土为香,三拜九扣,结为异姓兄弟。三个鬼畜远远观望。

礼毕,沙悟净怔怔地想:

“以后我便是奇人异士沙不争了,天上地下再也没有金身罗汉沙悟净这个人。”

青木樵夫得偿所愿,按捺不住心头欢喜,看一眼远处满是疑惑的三个鬼畜,高声吩咐:

“小的们,活动起来,有多少柴禾都丢进去,把我们这把火烧得更大些,更旺些,最好把天边都映亮了。天要亮了,我们给它提个早,看看究竟是我们的火光亮堂还是太阳的光亮堂,也好叫四周的孤魂野鬼飞鸟走兽都知道今儿我和沙贤弟结拜的喜事!”

三个鬼畜得令,还管什么疑惑不疑惑的,顿时欢呼雀跃,劲朝一处使,把原先堆在一旁的干柴一股脑儿全部投进火堆,霎那间豁的一声,原本火势已经不大的篝火中蹦出连窜火星,接连发出噼啪巨响,幽蓝的火苗越窜越高,直至熊熊燃烧,火光将山腰处开阔地照耀,亮如白昼。

动静太大了,沙悟净上前对三个鬼畜说道:

“好了吧,好了吧,烧得太多,明儿砍柴得大费工夫了。”

青木樵夫哈哈笑着,将手一挥,把三个鬼畜叫到面前说道:

“小的们,此后沙老弟与我并为兄弟,我家便是他家,你等待他,却要似待我一般,你们把我唤做当家的,那么沙贤弟就是你们的二当家。”

三个鬼畜乐呵呵的,口称得令,分别上前给二当家沙不争行礼,沙悟净一一还礼,称抬爱不敢当,青木樵夫看在眼里笑而不语,末了说道:

“多年以前,为兄的仗着有几分手段,收服了这两个在山下偷鸡摸狗骚扰村民的孤魂野鬼,它们本无姓名,我便把这尖头红脸的叫做红头,把这青脸长牙的唤作青面。这只白猿原先病重待毙,恰巧为兄也略通金石之术,于是将它救回,它得回性命后一直追随于我。这三个家伙平日各有修行,也会一点掩人耳目的粗浅把戏。这里一向渺无人烟,官府鞭长莫及,疏于管理,几十里地面山崖多有飞虫走兽奇珍异草,我们几个在这里小打小闹,也算是一方地主了,不过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既然霸占了这处名胜,我们也得为这里的杂生万物相安无事费点心思,有时候做一些功课,贤弟若是见到了,还请切莫见怪!”这番话除了没有直说自己山神的身份差不多坦白一尽了。

沙悟净不作深想,淡然一笑,心说:

“总是没事做,日子可怎么熬?”

嘴上说出来却是:

“依小弟看,哥哥这也是一份善心,功德无量啊!以后若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哥哥只管吩咐。”


青木樵夫摆手笑道:

“贤弟虽然一身的好本事,但是只管休息游玩便是,望凉山区区几十里地面,能有什么大事?日常杀鸡而已,焉能用到你这把牛刀?!哈哈!”

说话间心生一念,吩咐红头青面道:

“且把你们那些戏耍村民的把戏变来与我兄弟助助兴。”

又命白猿:

“摆上好酒好茶好果子,把香透了的狗肉削下来,我与二当家细品慢酌。”

“嘻嘻!我们修行粗浅,变化不算精巧,谨愿大当家二当家一笑,便是荣幸。”

红头推开青面,摇身变成个提篮买菜的老妪婆。老妪婆满脸皱纹,像极了红头本来的样子,但却将脑后稀稀疏疏的发辫高高挽起,在尖角处盘了一圈,意图遮盖尖角,可惜角长难遮,红头便从身后扯了一块布包在角上胡乱遮挡。它微微驼背,撅着屁股扭啊扭啊,向前走了几步,又倒着走了几步。众人看它的背影倒是真有些老态龙钟的模样。青面一只手藏在身后,上前拍了拍老妪婆的脊背,要她直挺挺的站好了,藏着的手忽然亮出来,瞬间给她戴上一顶斗笠,却又重重往下一拖,斗笠顿时被尖角扎出一个洞,斗笠的竹叶像汗毛似的直竖起来。红头傻了眼,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青面不依不饶,眼珠子一转,把红头包着尖角的布片扯下来拽在手里,片刻红头现回原形,却觉得屁尾清凉,转过身子一看,居然是少了一块遮羞的兽皮。

“哎呀!”

红头尖声尖气叫着,抢回青面手里的布片,退到一旁整饬。


众人哂笑。未几青面走到中央,背对着嚯嚯作响的熊熊大火,变做一个大头娃娃,在地上蹦跳,翻了几个筋斗,最后一次落地时凭空摸出一根长鞭,将鞭子甩啊甩啊的,活像是走在江边三心二意的钓鱼郎。红头记着恨,存心也要青面出丑,上前将长鞭抢在手上,朝着娃娃的大脸或轻轻一扇,小儿委屈作势要哭,不料才张开大嘴,两颗白森森的獠牙露了出来。红头正中下怀,一脸的得意。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沙悟净在山神坳住了下来,二主三仆有时打鸟狩猎,有时环山周游,其实不过是巡山护林。红头青面白猿不谙世事,时常插科打诨,嬉笑逗乐,令人愉悦,沙悟净渐渐地就把忧虑烦恼抛在脑后,他本是无家可归亡命天涯,此处荒凉僻静,天上无神,地上人稀,怎么看怎么是个避世桃源,与青木樵夫交好,闲聊叙事,过得轻松自在,乐而忘忧。

春去秋来,山花盛开,不知不觉过了好些日子。这一日,小的们自去巡山,樵夫和沙悟净也离了洞府,自到山中古寺游玩。寺内有一方水池对着正殿后门,水池里有一尊乌龟驮大石的雕像,古朴简陋,不算很有看头,在寺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二人便出了寺院。路上,二人远远回望古寺,忽见淡淡的红雾浮于其上,青木樵夫说道:

“贤弟,此寺祥云呈瑞,红光照耀,定是要有喜事了。”

禅修之所能有什么喜事呢?沙悟净揣测道:

“莫非有高僧来此传道?”

他自问自答:

“此寺地处偏僻,寺中沙弥也不见几个,又许久不经修缮,如此貌不惊人的破落寺庙,如何会引得高僧留意,要到此地停驻?”

樵夫摇摇头,解释道:

“贤弟或是有所不知!此寺虽然貌不惊人,看不出香火旺盛的样子,但多年来即便只是一缕一息,香火也未断过,你看那焚香之处,香烟飘飘渺渺而上,与山中云雾融成一体,其实这正是天地两气上下交合,如此方能呈现祥瑞之色,此等光景自古就是吉兆,那是要有天子托胎于此啊!天子托胎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到时候一定会有得道的高人来这里祈福。”

沙悟净听了,有些神不守舍,应道:

“如此说来,此地定要大讲排场,旌旗浩荡,鼓乐喧天,我们的清静安宁要被打破了。”

青木樵夫猜测他不喜喧哗,说道:

“贤弟说的是,到时我们也不管它,要看便远远观望,不要看便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山上丛林茂盛,路途艰险崎岖,与寺庙多有阻隔,想来也吵不到我们的住处。不必介怀。”


二人遥望那团红雾。在二人眼中,云雾越来越红,红极而变紫,紫而越来越浓重,直到笼罩住整座寺庙。


二人睁大眼睛看了半晌。青木樵夫慨叹道:

“这便是祥瑞的紫气了吧!”

走上归程,二人一时无话。未来的天子将要降生在偏僻并且破落的寺庙,听起来不可思议,沙僧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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